Chapter17
“……送我和凱茜過來的黑車司機說來這里可以發(fā)財,”塞維爾將手指輕輕搭在車窗上,看向窗外人頭攢動的商鋪,“他說的發(fā)財指的是……?” 麥克斯剛聽他說完地牢、旅館和夜場里發(fā)生的事情——當然,塞維爾為了避免尷尬,在某些與埃爾溫過于親密的地方刻意模糊了言辭。他不知道麥克斯是否聽出了點什么,因為男人用那戲謔的眼光打量著他,隨后眨眨眼睛。 “哦,這個嘛……”麥克斯說,“你有什么想法嗎?” 塞維爾愣了愣,沒有想到麥克斯會反過來問自己。 “嗯……這些商鋪里都是最值錢的珠寶和奢侈品,”他試探性地說,“他們是來洗劫這些商鋪的,等到清除夜過去后,他們就發(fā)財了?!?/br> “對,我也發(fā)財了,”麥克斯笑起來。他抬起手指頭,給塞維爾指了指在街道中緩慢行駛向下一座店鋪的破壁車,“那些大家伙都是我搞來的——但這都是要賺錢的,我們不可能花這么大手筆來做慈善,不是嗎?每年的今天,他們帶著戰(zhàn)利品離開的時候,都要向我付一筆錢。” “?。俊比S爾的語氣說不出是驚嘆還是困惑,“你每年都干這種事情嗎?但是……商鋪老板怎么可能就這樣任你們擺布?” “商鋪每年清除夜后都會更新防護設備,比如加固圍墻,增設鐵壁,”麥克斯懶洋洋地搖搖頭,“幾年前還能用子彈射穿的墻壁,現(xiàn)在卻要用炸藥來爆破了。” “可他們?yōu)槭裁床辉诎滋彀堰@些東西都搬走呢?”塞維爾繼續(xù)問。 麥克斯仿佛被他無休止的問題逗笑了:“這就是清除夜,無論他們把值錢的東西搬到哪兒去,總會有人像蝗蟲一樣將它們洗劫一空,”他頓了頓,又抬了抬下巴,“而且,你看看這些人——” 塞維爾順著他示意的方向望去,看見又一大片櫥窗被人群砸得粉碎,棒球棒、鋼管和撬棍與與玻璃相撞時發(fā)出轟然脆響,晶瑩剔透的玻璃碎片如瀑布般嘩啦啦地流瀉下來。然后,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人們伸出搖晃著的手臂,那滿是玻璃片、血污與疤痕的手便如同瘋長的野草,一股腦兒涌入了敞開的、精美而裝飾高檔的櫥窗里。 “他們多半都是窮人、流浪漢、賭徒或者毒蟲,”麥克斯低聲說,“我賣給他們的不僅僅是這些金銀珠寶,還有快樂?!?/br> “快樂?”塞維爾重復道。 “因為這是屬于他們的清除夜,我跟他們說,他們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麥克斯無辜地攤開手,“我只是個從里面撈臟錢的商人。不要以為有埃爾溫的擔保,我就是個好人。我和其他商人沒什么兩樣?!?/br> “……因為他們的行為是自發(fā)的,”塞維爾喃喃細語,茶褐色的眼睛微微閃爍起來,仿佛想到了什么,“就像你一樣,所有人的行為都是自發(fā)的,只因這關乎利益,利益驅使人們做出選擇?!?/br> 這席話讓他找到了某種感覺,某種奇異的、怪胎式的思維。 他側過臉來,忍不住輕聲說:“我之前一直在想,清除夜為什么會存在——但現(xiàn)在,我好像明白了。 “清除夜?jié)M足人們的欲望,就像一個人造的生態(tài)循環(huán)系統(tǒng),把屬于頂層的少部分資源施舍給底層,活像給不聽話的狗狗一個消耗精力的玩具,”與其說是討論,塞維爾更像是在自言自語,“然后,在這一片混亂中,不同階層的欲望被暫時滿足,貧富差距導致的仇恨被短暫平息,劣質而無自保能力的基因被永遠殺死,社會獲得進步,秩序得到維穩(wěn),人類擁有了自由和更長遠的發(fā)展。 “它用重新分配的資源換得一個穩(wěn)態(tài),把優(yōu)勝劣汰冠冕堂皇地擺在明面上,然后說這是對我們好,”塞維爾深吸一口氣,感到自己的聲音哆嗦起來。他想起自己在地牢里的黑暗經(jīng)歷,又想起地牢外光鮮亮麗的廳堂,“……實際上,我們都是被它玩弄的對象。” 說到這里,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發(fā)表了怎樣一番長篇大論,頓時露出窘迫又不知所措的表情。他難堪地挪了挪腿,凱茜還睡得酣甜,腦袋枕在他的腿上,因為這一動作發(fā)出輕微的哼哼聲。于是,塞維爾沒再敢動了,他低頭假裝去看凱茜的睡臉,嘴上不好意思地說:“抱歉,一放松下來,我就以為自己還在學校呢……” “沒事,”麥克斯難得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用看神奇動物似的眼神看他。男人笑了笑,笑容居然異常溫柔,“你敢相信嗎?埃爾溫也和我說過類似的理論?!?/br> “什么?”塞維爾懵懂地抬起頭,“他是怎么說的?” “他的說法不像你的這樣復雜,”麥克斯回答,“他說:‘清除夜是維護統(tǒng)治的政治產(chǎn)物,像瘸子的拐杖,隨時可能被人奪去,成為推翻一切的武器’?!?/br> “???”塞維爾略微睜大了眼睛,不知是受到了驚嚇,還是被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吸引了全部的注意。他意識到了這句話語里蘊藏的反叛,卻不覺得意外,“所以……所以他才需要錢,才需要像那樣深入清除夜……” “別瞎猜,我可什么都不知道,”麥克斯笑著搖頭,“奇怪得很,我覺得清除夜只是人們發(fā)泄情緒的途徑而已,不像你們,腦袋里裝的都是些什么。” 塞維爾悶悶地不接話了。但麥克斯像是沒有察覺到他的小情緒,自顧自地抬手看了看腕表,語氣有些納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五十了,埃爾溫怎么還不來接走你們?” 已經(jīng)將近四點了? 塞維爾這才猛然意識到清除夜早已過去了大半——這短暫的一夜像是足足有一個世紀那樣漫長。他不禁懷疑自己能否撐過接下來的三個小時。而且,還有埃爾溫,這個大男孩兒能熬到與他們再次相見嗎?塞維爾不想看見凱茜失望的眼神,也無法忽視自己內心的苦澀與擔憂。 萬一呢,萬一埃爾溫再也沒能從那幫追殺者手中逃開,他和凱茜該怎么辦呢?他們之前還有那么多遮遮掩掩的誤會和秘密沒有說清楚,當真要把它們通通帶進墳墓里去嗎? 塞維爾躊躇起來。他抿了抿嘴唇,偷偷瞄了幾眼麥克斯,小聲開口:“……麥克斯,你知道埃爾溫的家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嗎?” 麥克斯正百無聊賴地望著車外的爆破場景,聞言訝異地挑起眉來:“你不知道嗎?” “我很少看這類新聞,”塞維爾當即局促不安地絞緊了手指,內心里發(fā)誓回頭一定要把和迪特里希家的新聞翻個底朝天,原本忐忑的語氣里不禁帶上了輕微的埋怨,“……埃爾溫也不愿意和我說?!?/br> “他當然不愿意和你說,畢竟那不是什么非常光彩的事情,”麥克斯慢條斯理地說,“簡單地說,因為許多原因,迪特里希家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br> 這其實也是塞維爾的猜想之一,可他還是有想不通的地方,忍不住繼續(xù)發(fā)問:“但是,為什么會有人想要將埃爾溫和他的家人趕盡殺絕呢?明明破產(chǎn)后也會受到法律保護的……”他的話語在這里突然頓住,因為腦袋里又冒出許多亂七八糟的想法,“難道,他們借了高利貸?或者參與了黑市交易?還是說……攪入了黑幫糾紛?” 他越想越焦慮,眼巴巴地望著麥克斯,希望得到一個準確的回答。但黑發(fā)男人笑得咧開了嘴:“你有這么多問題,為什么不去問問埃爾溫呢?” 塞維爾頓時哽住了,隨后小聲說:“他討厭我啊……他甚至都不愿意和我多說幾句話……” 就算凱茜說過埃爾溫的確在意著他,但他還是不敢相信——他做錯了很多事,不該把蓋布里奇的所作所為牽連到一無所知的埃爾溫身上,也不該因為日記里的只言片語那樣慌張地不辭而別。他在清除夜里給埃爾溫添了那么多麻煩,像個闖禍精,獲得了埃爾溫的保護還不知足,最后還搞得埃爾溫生死未卜。 而且,他還記得埃爾溫站在父親的斷頭臺前,在血與霧交織的火光中轉過頭來,眼神中透著猩紅色的、蝕骨的恨和冷意,讓他如墜冰窟。他就是在那個時候感到愧疚和自責的——因為蓋布里奇的死居然讓他感到了一絲解脫,因為這長久以來一直糾葛著他的噩夢終于消失了。 但這是不應當?shù)摹诎枩赝纯嗟臅r候,他卻覺得慶幸,這是不應當?shù)摹?/br> 塞維爾沉默著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緩慢地握成了拳頭,同時輕聲說:“我……我現(xiàn)在只希望他平安?!?/br> 麥克斯像是不習慣說什么安慰的話語,跟著他一同緘默下來。車廂內如此安靜,在塞維爾耳邊回蕩著的只剩下街道上的喧鬧人聲——又一片圍墻被推倒了,墻體崩塌的聲音像地震般隆隆穿來,而正在這時,麥克斯忽然喊起來:“塞維爾,我先離開一會兒!” “什么?”塞維爾猛地抬起頭來,隨后看見麥克斯自車門邊緣一躍而下。 男人像是看見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一邊往外跑去,一邊朝街道另一邊揮舞著雙手,嘴里叫嚷什么。在他的指揮下,幾輛破壁車的頂篷上很快架起了重型機槍,冰冷的槍口對準了左側的街道口—— 塞維爾這才突然意識到了什么,驀地轉過頭去。 在如血液般黏膩濃郁的夜色里,他聽見了汽車引擎的隆隆咆哮聲。然后,有兩道刺眼的澄黃色光束撕開了逼仄的夜幕——他曾經(jīng)見過的改裝悍馬像一頭橫沖直撞的兇猛巨獸,沖過了丘壑般凹凸不平的廢墟,悍然闖入了這條街道。 是那幫追殺埃爾溫的人! 塞維爾差點忘記了呼吸。他本能地想要逃跑,但凱茜還在他身側無知無覺地沉睡,麥克斯和那高高架起的機槍群也全部瞄準了這輛悍馬,參與洗劫的人群也圍聚了過來。所以,他咬緊嘴唇,握緊雙手,意識到自己不需要再逃跑,也不能再逃跑了。 自從那輛悍馬出現(xiàn)后,車廂外的人聲便逐漸沉寂,塞維爾只能聽見彈藥的裝填聲、發(fā)動機的轟鳴和呼嘯的烈風聲。他知道無數(shù)雙眼睛都像他這樣緊張地盯著這個不速之客,想要搞清楚對方貿然闖入的意圖——而就在這樣的注視下,如移動小山般沉重的悍馬車猛然剎車,車身猛地一橫,橡膠輪胎摩擦地面時發(fā)出刺耳的尖叫,瓦礫與玻璃碎片四濺而起,瞬間綻開細碎的火花。 這輛血跡斑斑的改裝悍馬就這樣堪堪停在了機槍的掃射圈外,引擎熄火時發(fā)出一陣氣喘吁吁的嗡嗡聲,仿佛遙遠天際傳來的悶雷。隨后,塞維爾看見刺眼的車燈熄滅了,駕駛座的車門被同時推開,有人干脆利落地下了車,鞋底踐踏在滿地的碎屑與磚瓦上,踩出沉悶而鏗鏘的響動。 麥克斯或許罵了一句粗話,但塞維爾并不關心這聲詈罵里的內容。他的呼吸真正地停止了,或者說,停止了幾秒鐘,連帶著停住的還有自己的心跳聲——再往后,那顆臟器猛地一個哆嗦,像被人一巴掌抽醒,終于抽搐起來,搏動起來,狂跳起來。 他看見了熟悉的、在guntang的熱風里飄揚的金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