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爾溫低下頭來，被汗水溻濕、凝固著細(xì)小血塊的金發(fā)在臉側(cè)微微搖晃。

    他在靠近塞維爾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這樣——伸出那只滿是擦傷和淤青的手，緩慢地摸了摸凱茜恬淡的睡臉。女孩兒還在睡夢中輕輕地打著嗝，柔軟的鬈發(fā)像打著盹的幼犬起伏著的小肚皮，被他撫摩時毫無知覺。

    塞維爾沒有發(fā)出聲音，因?yàn)椴幌氪驍_到這樣安逸的氛圍，也因?yàn)椴恢涝撛趺春桶枩亻_口。除了zuoai外，他和埃爾溫再也沒有像這樣靠近過——埃爾溫身上那股濃郁的血腥味圍繞著他，rou豆蔻的信息素侵蝕著他的肺葉，又在他面前安靜地低垂著頭顱，黯淡的金色眼睫地顫抖著，掩住了那對專注無比的藍(lán)眼睛。

    許久之后，他才聽見了埃爾溫的聲音。但那聲音極輕極低，像寂寥又細(xì)微的雨聲，塞維爾愣了好半天，才意識到埃爾溫輕輕地對他說了聲“謝謝”。

    “啊？呃唔……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塞維爾頓時坐立不安起來，猶豫著說，“……你呢？埃爾溫，你還好嗎？”

    隨后，他聽見埃爾溫平靜的聲音：“我沒事?！?/br>
    “你需要睡一會兒嗎？”塞維爾又問。埃爾溫整晚只睡了一個小時，清醒時又遭受著那樣高強(qiáng)度的刺激，要塞維爾自己肯定承受不了，“還有三個小時，清除夜就要過去了。而且，我們在這里很安全?！?/br>
    埃爾溫抬起眼睛來看了看他，又沉默地看了看躺在他膝頭睡成一團(tuán)的凱茜。明明這個動作自然無比，卻莫名讓塞維爾臉頰發(fā)起燙來。不知為什么，他忽然想到了埃爾溫像凱茜這樣睡在自己大腿上的模樣。

    這太尷尬了。他側(cè)過臉去，欲蓋彌彰地咳嗽了一聲：“埃爾溫，你要是覺得累的話……可以休息一下的?！?/br>
    埃爾溫沒有回答，但也沒有否認(rèn)。

    塞維爾逐漸緊張起來，以為自己又因?yàn)槎喙荛e事惹Alpha討厭了。他咬著嘴唇等了一會兒，就在以為埃爾溫不會再開口的時候，忽然聽見了對方低啞的聲音：

    “……我還有點(diǎn)事情需要去做，”他說，“還有，等我忙完后，我會送你回家?！?/br>
    “唔？好、好的，”塞維爾有些驚訝，又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忍不住追問，“你還要去做什么，埃爾溫？”

    埃爾溫的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要回答。也正是這個時候，麥克斯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喂！埃爾溫！”

    塞維爾和埃爾溫幾乎是同時愣了一下，然后，埃爾溫很快轉(zhuǎn)過頭去。麥克斯正朝他們的方向走來，靠近后，他將手臂搭在了車門上，向埃爾溫投去探究的目光：“你怎么還在這里？”

    埃爾溫輕輕地皺起眉，又看見他轉(zhuǎn)過臉去，笑著和塞維爾說：“想不想和埃爾溫一起去見見世面，親愛的？”

    塞維爾被埃爾溫拽著胳膊擠入人群之中。

    他聞到了人群獨(dú)有的、熱氣騰騰的渾濁味道，被熏得腦袋里一陣陣地發(fā)暈。他怎么都沒有想到麥克斯會把他推出來，也沒有想到埃爾溫會這樣強(qiáng)硬地拉著他，在嘈雜的人聲中對他低聲警告：“不要亂跑。”

    “啊……好！”塞維爾趕緊回答。

    他踉蹌著跟在埃爾溫身后，和一撥人流一同沖進(jìn)一家剛被拆掉大門的珠寶店。店內(nèi)的半身模特假人正擺著雍容優(yōu)雅的造型，蒼白的手臂上綴著碎鉆手鏈，修長的脖頸上掛著珍珠項(xiàng)鏈，微笑著看向他們，也看向琳瑯滿目的、被探照燈的強(qiáng)光照耀著的水晶、銀器和黃金首飾——它們正在玻璃柜臺里如魚鱗般粼粼閃光。

    塞維爾的腦子還沒轉(zhuǎn)過彎來，便看見一個手拿撬棍的男人猛地砸向柜臺，玻璃頓時如水花般迸濺而起，碎裂成一片晶瑩閃爍的星海。而后，有人跳進(jìn)了柜臺里，將堆放在櫥柜里的珠寶往外拋，珍珠、翡翠和五彩斑斕的歐泊像大雨般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惹得人群哄然喧騰，紛紛伸長手臂去接這場珠寶雨。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塞維爾感到胸前一沉——有什么光滑冰冷的東西撞進(jìn)了他懷里。他嚇得一個哆嗦，本能地抱住，然后發(fā)現(xiàn)這是一堆彼此糾纏成疙瘩的黃金項(xiàng)鏈，白色的小標(biāo)簽上寫著天文數(shù)字。

    “拿著，”埃爾溫還維持著將這堆流動的黃金塞進(jìn)塞維爾懷里的姿勢，殘留著淤青和血渣的手指按在塞維爾的胸前，然后用那對藍(lán)眼睛不悅地看了他一眼，“把它拿好，不要走神?！?/br>
    塞維爾連忙點(diǎn)頭，把這堆黃金首飾緊緊護(hù)在懷里，活像抱著剛出生的嬰兒。周遭的吵鬧與爭搶聲讓他不敢再東張西望，埋頭緊跟著埃爾溫往里走——埃爾溫仿佛帶有極強(qiáng)的目的性，當(dāng)著他的面踢開了員工通道的窄門，又沿著幽深的通道徑直往前方走。

    珠寶店早在清除夜開始前就拉下了電閘，通道內(nèi)一片漆黑，只能看見窄門逸散而出的光線越過他們的肩膀，向前直直投射出人體輪廓的朦朧影子。埃爾溫就是在這個時候打開了手電筒，慘白的光束搖晃著，暈開的光圈照亮了通道左側(cè)的一扇小門和門上的一點(diǎn)小字。

    塞維爾吃力地瞇起眼睛，試圖在晦暗的光線下看清楚門上寫著什么。但他只能勉強(qiáng)看清像極了“勿入”、“專用”的字樣，房門便再次被埃爾溫暴力破壞了——Alpha撞開了門板，于是，伴隨著重物碰撞的清脆碎裂聲，房間里冰冷凝滯的空氣頓時流動起來，像濕冷的潮水般緩慢地往外溢出。

    “這是……？”塞維爾忍不住小聲嘀咕，“這是哪里呀？”

    埃爾溫沒有回答他，反而從一旁輪廓模糊的鐵架上拎起一只沉重的東西，示意塞維爾接住。

    塞維爾迷茫地眨眨眼睛，好半天才意識到這是一只手提箱，而不是什么只可能在清除夜出現(xiàn)的古怪東西。

    埃爾溫或許是想讓他用箱子裝東西——塞維爾本能地猜測。他乖巧地接過手提箱，把它輕輕掀開，再把兩手快要兜不住的黃金嘩啦啦地倒進(jìn)箱子里。然后，他重新扣好提箱，抬起頭來眼巴巴地等待埃爾溫的下一步動作。

    “過來?！?/br>
    此時的埃爾溫已經(jīng)高高地站在一排排列整齊的抽屜柜前。塞維爾看見埃爾溫將手電筒抬高了些，落在墻壁和鐵架間的蒼白暈影晃動起來像極了蠕動著的白蟲，散開的光線甚至讓Alpha那張沒有表情的臉龐顯得越發(fā)陰森起來。

    塞維爾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挪著步子靠近了些。這時，他才聽見埃爾溫的嗓音稍稍柔和了些：“這里是倉庫。我要把這些值錢的東西都帶走，”Alpha的聲音略微頓了頓，“塞維爾，你幫我把它們都收進(jìn)手提箱里，可以嗎？”

    “……好的！”塞維爾有些受寵若驚。他把手提箱再次打開了，抱在懷里，剛想問埃爾溫需要自己怎么做，便看見Alpha撬開了一只抽屜，然后手臂一掃，手電筒搖晃著的白光里便有連串的黑影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芈湎聛?，像流水般傾瀉進(jìn)手提箱里。

    塞維爾嚇得趕緊拿穩(wěn)了箱子。埃爾溫開始掃蕩整個倉庫，把那些瀲滟閃光的金銀珠寶從抽屜里粗暴地扯出來，再往下扔，塞維爾緊跟著他，抬著腦袋去接，看著這些白花花的銀鏈、手鐲、鉆戒像瀑流一樣高高墜下，撞進(jìn)提箱里。于是，所有瑰奇美麗又斑斕的色彩就這樣匯聚在他懷里，讓他覺得自己活像懷抱著幾團(tuán)鱗片流光的、挪動著身軀的蛇，每一次搖晃都會聽見嘶嘶的蛇鱗摩擦聲。

    “埃爾溫……”在偶爾的空隙里，他艱難地舉著沉重的箱子，想要和Alpha多說說話，“我們?yōu)槭裁匆眠@些東西?。俊?/br>
    埃爾溫低頭看了他一眼。塞維爾以為Alpha會像之前那樣懶得解釋，哪知道埃爾溫沉默了一下，又在珠寶噼里啪啦摔進(jìn)提箱的間隙中輕聲說：“我原本在清除夜拿到的錢都花在了凱茜身上，現(xiàn)在必須拿這些來填補(bǔ)窟窿?！?/br>
    的確，如果不是在旅館里發(fā)生了那場意外，他們根本不會離開旅館——塞維爾突然感到后怕，如果他們在旅館里躲過了整個清除夜，就無從得知凱茜的遭遇，更不可能花錢把她從拍賣會上救回來。

    凱茜多半會像蓋布里奇一樣死在斷頭臺上。塞維爾輕輕打了個哆嗦，突然想到——那樣的話，當(dāng)埃爾溫得知父親和meimei的死訊，卻知道自己明明有機(jī)會去夜場營救，他會陷入怎樣的懊悔之中呢？

    幸好，幸好這一切都沒有向最嚴(yán)重的方向發(fā)展。塞維爾喘了口氣，再次抬抬腦袋，繼續(xù)問出自己心底的問題：“你打算拿這些錢去做什么，埃爾溫？”

    “……你為什么要問這個？”埃爾溫這回沒再看他，只是用平靜的聲音反問。

    “麥克斯和我說了些事情，”塞維爾囁嚅著，“你是不是要去做什么……很恐怖的事情？”

    埃爾溫的身形頓住了。他陰郁的信息素在昏暗的倉庫內(nèi)緩緩流淌，發(fā)出的細(xì)微響動像是尖嘯的前奏。塞維爾頓時應(yīng)激性地顫抖起來，無意間泄漏出一點(diǎn)兒微弱又怯懦的信息素來，像發(fā)著抖露出肚皮給人看的流浪動物。

    許久，埃爾溫終于用那低啞深沉的嗓音說話：“……塞維爾，你說，政權(quán)和國家究竟是什么？”

    “??？”塞維爾愣了愣，搞不懂埃爾溫這個問題的意義何在，但他還是皺起鼻子，努力地從腦袋里搜索知識，“如果是從我自己的理解來看……國家是一個由人組成的集體，每個人都是國家的一部分，也是國家名義上的主人。政權(quán)……政權(quán)就更像是由我們選出的代理人。我們賦予他們權(quán)力，他們替我們行使權(quán)力?！?/br>
    “但你也清楚，人只是國家名義上的主人，”埃爾溫冷淡地說，“一個沒有明確主人的委托人，會做出什么事情來呢？”

    “嗯……”塞維爾像是找到了課堂上的感覺，他思索著開口，“委托人會侵占我們的利益，因?yàn)槲覀儧]有辦法形成一股純粹的力量來監(jiān)督他們的所作所為。他們享受著群眾賦予他們的權(quán)利，群眾卻不能知道他們拿這權(quán)利去做了什么，這會讓委托人肆無忌憚?！?/br>
    “所以，如果沒有合適的牽制，真正掌控這個國家的人是無法被一個名義上的主人制約的?！卑枩剌p聲說。

    “偏偏人類是極易受到煽動的群體動物，當(dāng)他們游行、選舉、擁護(hù)新的法案時，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嗎？”他抬了抬下巴，瘦削的下頜線利落又干脆，“就像清除夜，人類清除計(jì)劃能夠出臺就意味著大部人都遭受著愚弄，真心地以為這樣的制度對自己有好處。但在某些人看來，這只是被精心策劃好的、一年一度的娛樂活動，好將膿瘡徹底掩埋在盛世之下。”

    “埃爾溫？”塞維爾越聽越心驚：“你……你要做什么呢？”

    埃爾溫舒緩地呼出一口濁氣，隨后緩慢地開口：“你可以把這看作一場賭博，塞維爾。我想要獲得入場的資格，就要有足夠的資本和籌碼?！?/br>
    這樣來說，一切都明晰了。塞維爾怔怔地想，埃爾溫想要將爛到骨子里的東西通通剔除掉，所以他需要錢，需要參加權(quán)貴們組織的游戲，需要熟悉清除夜里的一切丑惡東西。

    可埃爾溫為什么要這樣做呢？這和他家庭里發(fā)生的突變有關(guān)嗎？

    沒等塞維爾想清楚，埃爾溫就開口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臉色看起來過于脆弱，埃爾溫對他說話時的口吻幾乎不帶感情：“你害怕嗎？你覺得我是恐怖分子？”

    “我的確害怕……”塞維爾的聲線顫巍巍的。

    他看著埃爾溫在黑暗中冰冷又平靜的臉龐，不知道自己鼓起了多大的勇氣，繼續(xù)說：“但是……但是我害怕的不是你，埃爾溫……我害怕你的力量太薄弱，怕你不能對抗這樣的龐然大物……”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望向埃爾溫的眼睛卻流動著細(xì)弱的水汽，像提箱里閃爍的寶石微光，“我、我見識過它們的可怕。你要是出事了，凱茜該怎么辦？還有……”

    他頓住了。他原本想接著說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才好，卻又覺得這樣過于唐突，只好悶頭悶?zāi)X地斟酌字句。但他最終沒能想出來，也沒能繼續(xù)說下去，因?yàn)榘枩赝蝗辉谝黄澎o中靠近了他，猛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塞維爾只來得發(fā)出一聲驚叫，隨后聽見手提箱被掀翻后發(fā)出的巨響——昂貴的珠寶首飾像垃圾一樣被埃爾溫撞倒在地，綿密而清脆的響聲如同珍珠落地，也如同風(fēng)鈴的脆響，更像是海浪拍打巖壁時的碎裂聲。

    而就在這片嘈雜的聲響中，埃爾溫的嘴唇顫抖著貼近他柔軟的唇瓣。

    埃爾溫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吻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