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南市還是中街，都不及這鳳閣之中吵鬧。陸琰居于上首旁一位，不看那幾位折騰，理理官袍下擺，瞥了一眼秦樾的空座，為這最終站出來的時刻，做好了準(zhǔn)備。

    “諸位的意思，都已清楚了。”自從領(lǐng)了吏書的職責(zé)，陸尚書只覺與人往來更密，必須時常搬出臉面來阻止無謂爭論，才有效率，“登基大典是國之體面，禮部大辦自有道理；不過前兩年災(zāi)荒不斷，今夏才有休養(yǎng)生息之機(jī)，多挪出這一塊，恐怕要寒人心?！?/br>
    陸琰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的，鳳閣震動，如今沒有禮部人，不必照顧這個臉面。話音剛落就有人盯著他看，好像在提醒他，如今的禮部侍郎，姓的是陸。

    朝中以為陸琰會將兩個兒子當(dāng)回事的人，不少，他們都不懂陸家的教訓(xùn)甚嚴(yán)，需要父親為孩子們做到這種地步，那只能說明孩子是廢物。“遞上來的單子附了戶部的意見，昨天我便看過，提得中肯，你們也仔細(xì)看看，應(yīng)當(dāng)不會毀損皇家體面?！兵P閣空了兩個座位，陸琰得習(xí)慣維持平衡的職務(wù)。十年前李恭的登基大典在外人眼里慘淡得很，是國庫虧在藥爐里，不做出姿態(tài)，就無法讓天下信服；現(xiàn)在輪到李少俅了，庫內(nèi)豐腴些了，但不能在開頭草率露了富，教人看不出新皇將來的政績威風(fēng)。

    學(xué)士們傳閱戶部幾張草擬的意見，陸琰只看他們神情，逐一分辨了，好有應(yīng)對，表面上順口提了另一事：“大典后三日就是陛下壽辰，雖是內(nèi)務(wù)，但又得普天同慶，宮內(nèi)司出的那份，值得禮部學(xué)學(xué)。都是問過圣上意思的，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出入呢？”

    若說出入在哪兒，宮內(nèi)司的經(jīng)過陸琰之手，而禮部的，卻繞開了陸侍郎，呈到御前，陸琰即刻稱事不入天祿閣紫宸殿，沒看過。這話中意思，就差白紙黑字寫明白了，幾位學(xué)士唯唯諾諾總不能當(dāng)面辯清。陸尚書不說話了，還是讓大家想想利害，自己揀了本工部江州堤壩的奏冊，看看曾經(jīng)自他手上起來的事，如今用人是否得力。

    誰都看出來新皇繼位之后，帝師趁了先機(jī)，處處立威，人人都在張望著陸琰能走到什么地步。

    鳳閣侍書叩門進(jìn)來一位，直奔著陸尚書來，湊近耳畔還沒出聲，門外先唱喏起來：“圣君駕到，著請鳳閣學(xué)士陸琰晉見?！?/br>
    聽見是季德賢的嗓子，陸琰先其他學(xué)士一步，心頭一緊——李少俅繼位后從未到過鳳閣，是恪守了君王之禮而不來，知曉不能像做太子時那般，日日守在鳳閣往東宮去的院門口，等師傅議事結(jié)束去看功課。

    會是什么急事嗎？陸琰剛冒出這個念頭，就否認(rèn)了。即便李少俅做了皇帝，也不會有什么大事。

    多半是，覺察了異樣。陸琰不能怠慢帝王，可堅(jiān)持向同僚一一致意才離了屋內(nèi)。本次議事會在他背后繼續(xù)，但里外的議論，都會有人送到他耳里。

    棘手的還是年少的帝王。陸琰一出門就看見李少俅沒遮沒擋地立在院內(nèi)，夏日驕陽逼人瞇起眼睛，成就了一副誠摯的笑容，恭迎師傅。原先叫門的季德賢早退回圣上身后，乍一看仿佛是躲在陰影里，敢靠皇帝為其遮陽。

    季德賢如愿提了常侍的位階，不算那些快爛在宮里的老骨頭，侯永下面就是他，但給他再大的膽子，也不會故意如此，只能是李少俅還有少時心性，定要站在首位，面向師傅。并未背手而立，高挑的少年正等著隨時拜過陸琰，謹(jǐn)遵禮數(shù)。

    這不大好。鳳閣到底人多口雜，陸琰搶先要跪，皇帝立即屈尊上前，扶他兩臂，如同慌了心神般說道：“師傅禮重了。”

    這忙亂之間，手掌實(shí)實(shí)握住陸琰胳膊，夏服輕薄，讓人忍不住驚詫，沒法控制了身上顫抖。

    陸琰探看，李少俅不以為意，于是先引路，出了鳳閣再說。

    “陛下應(yīng)當(dāng)還在上課?！眴为?dú)面對這人，陸琰就是個師傅的口吻，不容否定和辯駁。

    “近來禮部典儀繁忙，我讓陸侍郎回去了?！闭Z氣理所應(yīng)當(dāng)，可新帝還是略一停頓，觀察師傅神色，“既然陸侍郎不在，我的課業(yè)，就該問問師傅?！?/br>
    陸琰轉(zhuǎn)過視線，大約是眼中有責(zé)備之意，李少俅一被看著，就急忙補(bǔ)充道：“我只是站在院子里，沒進(jìn)鳳閣重地??！”臉上的表情，真是與年紀(jì)小時無異，一派天真任性，還透著點(diǎn)鬼靈精。

    這讓人如何與他理論呢？陸尚書目光剛碰上那雙得意的眼睛，就收回來了，是今日難得沉靜，不想多加教訓(xùn)。他與圣上一同住聲而行，經(jīng)過東宮門外，李少俅先止步，似乎凝望著此地頗有感慨，可陸琰不看同處，立著僅為等候。

    鳳閣前身東賢閣，太子讀書處，離東宮自然不遠(yuǎn)，向前十年，東賢閣另有用處，他幾乎日日來此看太子功課；如今東宮無人，但不能荒廢，門內(nèi)隱約草木欣榮，杳杳然時光交錯……

    陸琰停了回憶，克制莫名。那邊給他背影的李少俅沒頭沒尾感嘆一句：“師傅三日沒在宮中看我了?！?/br>
    這一問總該來的，他心里早準(zhǔn)備好說法，開口卻沒控制住心思：“鳳閣也是宮中?！币姳菹旅腿换厣?，立即補(bǔ)充道，“公務(wù)繁重，不過兩日罷了。”

    “公務(wù)繁重，那便是我的不是。”李少俅眼神柔和，甚至有些純真可愛，沒有那些應(yīng)該擁有的銳利和氣勢，“兩日就兩日。師傅一定不知道，這兩日我做什么都不對勁，連吃食味道都變了，難以下咽呢！”

    陸琰面色不改，但內(nèi)里驚奇，是少帝話中，崎嶇應(yīng)了他所知曉的緣故——不過是，胡亂聯(lián)想罷了。他按下那些跳躍在胸懷之中的東西，只道：“暑氣重，吃不下多少，也是正常的。久了叫季常侍請?zhí)t(yī)過來吧?！闭f著就轉(zhuǎn)向季德賢，一個“常侍”叫得，竟能從熬了多年的季憑兒臉上，看見感激。

    還沒將季德賢看仔細(xì)了，袖上有力，陸琰尚未反應(yīng)過來，就被兩把抓住了手腕。

    隔著衣料，不要緊。但年輕的帝王在這天氣里手心熱得很，攪得人眼神游移，卻去不了那張熟悉而陌生的面孔。

    “自從我繼位以來，師傅好像不大關(guān)心我了?！?/br>
    陸琰不得已看那緊皺的眉心，小孩子鬧脾氣都這模樣，可這兩日不同了，他不應(yīng)再將李少俅列在孩童一類，辜負(fù)了眼下攥著他腕子的手勁。

    他是說不出口的，這衣料以外的觸碰，能在他身上醒了一段支離破碎的夢境。

    想怪阿戚打斷，可終究是他的錯處，半夜里在高頌芳那邊短了一回，像是有個畜生抑在他體內(nèi)，專趁夜入夢，折騰人心。沒能紓解的欲念乘著幻夢而來，夏夜忽然密不透風(fēng)，是有一個guntang的身子壓在他的之上，彼此赤身露體。許多年都沒在旁人面前除過上身衣物，陸琰當(dāng)然懷念這感覺，貪多不厭，顛鸞倒鳳在朦朧帳中，等想起細(xì)看此人尊容時，才看見了一張李少俅的臉，頓時驚起，已近五更。

    后來他兩日不曾入宮近前一探究竟。其實(shí)細(xì)想，夢里那人全然不見稚氣，舉止應(yīng)對是熟識此道，加之高壯有力……陸琰覺得，可能也不是李少俅，只是個相似的形狀，魂魄迥異。

    可是現(xiàn)在，李少俅正抓著他的手腕，那力道真就類似夢里。陸琰不禁移開了眼睛，再看回去，見那神情與往常并無異常，只不過著急皺眉，仔細(xì)觀察，還是在順王府里做個混世太孫的小模樣，被師傅摁在膝頭要打，呼喚爹爹幫忙，也沒有回應(yīng)。

    李少俅還是李少俅。他順著心思，想法聲如擂鼓。都是他沒能料理好怪物般的身體，不知從哪兒來的由頭，就錯把當(dāng)日見過的人拉到夢中。不去找找自己疏漏，能怪罪新帝長得快、長得好嗎？陸琰搖搖頭，眼神都恢復(fù)了教導(dǎo)人時該有的威嚴(yán)，就著當(dāng)下糾纏的姿勢，反道：“是關(guān)心陛下的人更多，顯得臣不上心了?！?/br>
    這冷淡的口氣，李少俅當(dāng)然清楚，趕緊松手，歪著腦袋滿口歉意：“是我無禮，我沒說師傅，不好的意思，我……”

    “陛下登基大典將至，還要長一歲數(shù)，”這回陸琰反制于人，抬手按住圣上的手腕，看似冒犯，卻是和解之意，如同十多年來，每一次包容的時刻，看著并無二致，“該沉穩(wěn)些了?！?/br>
    若他主動，那李少俅就不像夢中強(qiáng)勢，而是犯了錯的少年，連擔(dān)憂都是簡單明媚的。

    而陸琰空心寂寞在夢里造的孽，夢外可找別的方法，排解干凈。眼看新皇面上陰郁消散，抿著嘴笑，準(zhǔn)備按老師的意思，故作沉穩(wěn)了。片刻的隔閡似乎能被這笑容消弭，陸尚書覺得時候正好，可以邊走邊與李少俅詳談要事。

    “方才鳳閣中論議之事，陛下可以聽聽?！迸家婚_恩，越過規(guī)矩，他說起前后緣由，斜看少年聽得仔細(xì)，“……總之各執(zhí)一詞，鬧上鳳閣來，陛下覺得如何？”

    “師傅在考我？”李少俅眨眨眼，興致高，不像幼時一到考試就會假裝哭鬧或病容，全忘記人人都知曉他身體頂好。

    陸琰擺手：“不算。是看陛下與臣，通不通心思。”

    這下李少俅越發(fā)精神了，不知故意還是無意，緩步沉吟，長指捏在下巴上，仿佛是成熟了，能捋須而談，又似是在模仿師傅神態(tài)，才能通曉師傅心意。

    陸琰覺得不錯，趁著他思索，將路程引去天祿閣。

    “禮部的奏折沒到我這兒，我說不好細(xì)處，”年輕人已為龍君，必須面面俱到，“新帝登基，改良舊制，造福于民，首先這登基大典，就該力求簡省，立為天下榜樣?！?/br>
    陸琰垂眼頷首，示意他再多說些。

    “總有些朝臣替皇家想著‘體面’二字，那我有不同看法，”李少俅抖了抖袖子，很是振奮，指尖先是點(diǎn)在自己心口，接著逐一指向了師傅與地與天，“朕在此，明是非，心有民，能為天——就是皇家體面。”

    望著那手指，跟著手指能去到這天地間萬物之所，陸琰知道少年眼巴巴地看他，就等著師傅評價：“陛下說得好?！?/br>
    不吝贊賞，便能看到李少俅得意地晃動肩膀，揚(yáng)起臉，竟讓陸琰覺著需要仰視了：“謝謝師傅，教得好。”

    帝王邁開步子，天祿閣的門楣近在眼前，隱約就能看見里面有位白須長者端坐——李少俅停住，問師傅：“祭酒怎么來了？”

    “是不是擔(dān)心陛下課業(yè)，來替陸侍郎的？”陸琰淺笑，心知是長子出宮直接差人喚來的，遵的是父親早前給他的規(guī)矩。李少俅可能看得透，也可能只是不高興，眉頭皺回去了，無聲怨起了師傅，又要將他，推給旁人。

    “師傅認(rèn)為，這些死書，學(xué)得好，就能做個好皇帝嗎？”他悶悶地問，感覺這天地間又沒了一件如意的事情。

    “連書中道理都不知曉，還能知曉天下道理嗎？”做皇帝的事，還輪不到李少俅擔(dān)心。陸琰清楚這是嫌課業(yè)乏味，也說不定有點(diǎn)小小的權(quán)欲，已經(jīng)在那邊開始動彈了——可不是時候，遠(yuǎn)遠(yuǎn)未到李少俅的時候。目送少年不情愿地進(jìn)了天祿閣，門合上，他卻發(fā)現(xiàn)，季常侍派人進(jìn)去伺候，自己還在外面。

    “陸大人?！奔镜沦t一躬身，看著還是當(dāng)初季憑兒的情態(tài)，只不過藏著的秘事，更多了吧，“還望陸大人，再考慮考慮。”

    這話里的事情，陸琰明白，但他不愿答應(yīng)：“不比往日，宮里盯著的眼睛多，我不是為自己考慮?！?/br>
    “大人也聽見陛下說了，這兩日他覺得口味變了，午間都吃不下東西?！奔镜沦t身段更低，近乎于哀求道，“可不能斷，斷久了還不知道生出什么病來！”

    “季常侍慎言。”見他至今沒有明白說話，陸琰心下替他補(bǔ)齊——自前日起，季德賢就得不到先生之乳，只當(dāng)李少俅調(diào)養(yǎng)身體的藥劑少了一味，連皇帝暑中少食，都要?dú)w結(jié)在陸琰的頭上。好荒唐的事情，這一群人守著李恭的命令，從他這兒一討就是十幾年，到如今李恭都沒了，還打算繼續(xù)……十多年人乳下肚，坐上龍椅還不停，活該被莊王家的福寧公主，嘲笑了去！

    情況不同了，陸琰即將登這一人之下的高位，難道他還得日日找了暗線奉上乳汁，才算是聊表忠心嗎？

    剛剛李少俅才說了“改良舊制”，他看這也算“舊制”，皇帝改良，他也改良，萬事謹(jǐn)慎，總不是壞處。他揮袖轉(zhuǎn)身，是交待好圣上學(xué)業(yè)，要走；季德賢碎步攔路，壓低聲音直喚“陸大人”。

    “都知道陸大人對陛下，是一片赤誠，”看他沒有硬是甩開，季常侍湊近了些，“可陛下大了，咱們在宮里管不住，還得大人常來監(jiān)督……”若是能經(jīng)常走動，那單獨(dú)安排這補(bǔ)藥，還是可行的。

    陸琰看出他的盤算，當(dāng)年在順王府一眾人等都是靠著李少俅上來的，新舊交替之時，誰都擔(dān)心皇上不穩(wěn)，影響了自身。

    “常侍的話，我聽進(jìn)去了?！钡巯碌淖杂桑阍陉戠掷?，他更關(guān)心的，是常侍的弦外之音，“這‘管不住’的，又是何事呢？”

    季德賢一驚，捂住嘴巴，看著恨不得自抽耳光才好，但說不定就是做戲。他拉扯著陸琰越走往僻靜處，透露秘密：“陸大人上回是不是跟陛下說過，收宮人的事？”

    “這是陛下說起的?！闭Z氣平淡，心頭可又出現(xiàn)李恭身影，不是好事。

    “也不知他跟大人怎么說的，轉(zhuǎn)頭就搜尋了兩位舊宮人，”季德賢搖擺腦袋，歪著嘴仔細(xì)回憶，“我一看急了，想其中還應(yīng)有人倫之禮，著人去查先帝起居里沒有名姓，沒翻遍呢，陛下就都拉進(jìn)紫宸殿，關(guān)著門不給人進(jìn)去……”

    陸琰聽著，等他停頓，卻不追問，只有臉色漸冷。

    “不到一刻，宮人都出來了，我趕緊細(xì)問，”講得挺吸引人，非要陸尚書好奇，“說是，陛下手都沒碰一下，只是看看，就不要了?！?/br>
    其實(shí)陸琰是不想聽李少俅后宮事的，可按季德賢的描述，分明是破了他剛立的規(guī)矩。斟酌言語，他還是問了：“那查出來了嗎？”

    季常侍發(fā)現(xiàn)陸大人真非常人，問的問題都要循著禮：“唉，起居注上確有記錄，兩個都是先帝召過的，也不知陛下怎么就如此湊巧……”

    他一邊感嘆一邊想起細(xì)節(jié)，大約是本著與陸尚書一起看李少俅長大的心情，悄聲嘀咕，“您猜陛下為何不要嗎？”

    陸琰是真的不想聽。

    “宮人們說了，上頭衣衫都除盡了，結(jié)果，陛下嫌棄，”話里帶了點(diǎn)葷腥味，粗鄙得只配內(nèi)侍口舌翻弄，“嫌的是人胸前雄偉，不好看，不喜歡！”

    季德賢忽然在愁云里吃吃笑了，笑得無心，可就像是戳在陸琰的脊梁上，將前后兩件事都連起來。

    “話說回來，也不能求著陸大人管這事兒——是我又失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