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那陣風(fēng)或許就是他和聞?wù)?/h1>
從歐洲回來后，兩人依舊回到江南楓林。百歲的窩被挪到了聞?wù)榈呐P室，聞小嶼房間的床被整整齊齊疊著，空在那。 聞小嶼很快適應(yīng)了聞?wù)榇采系臍庀ⅲ⒃谒梆B(yǎng)成了窩在聞?wù)閼牙锢缯f話的習(xí)慣。聞?wù)橥ǔ０讶吮е犅勑Z一會兒說自己在學(xué)校遇到的人和事，一會兒好奇問他公司的事，并發(fā)現(xiàn)聞小嶼對他的過去最感興趣。 聞?wù)橛袉柋卮?。他的耐心已?jīng)被聞小嶼抻得不能再長，大概還會再長。總之只要聞小嶼抱著他眼睛亮亮地貼著他說話，聞?wù)榫碗S他弟弟開心。 “我把房東太太給我們拍的一張照片拿去洗出來了?！甭勑Z搭著聞?wù)榈难浑p腳在被窩里輕輕地晃，“就放在我的手機(jī)殼背后夾著?！?/br> 溫暖的一小圈床頭燈光下，兩人靠在大床里，聞?wù)閱?，“哪張？?/br> “就是在小屋前面照的那張，背后是雪山?！?/br> “怎么不給我也洗一張？” “你自己去洗。”聞小嶼低下頭，小孩般把腳擠進(jìn)聞?wù)榈耐乳g，兩人的腿便交疊在一處。他的這些小動作全都是無意識出于想要親密接觸的心理，本人沒有多余的意圖，卻每每把聞?wù)榱脫艿迷餆?。聞?wù)槊勑Z的腰窩，正思考明天聞小嶼要上課練舞，今晚可以做到什么程度比較適宜。聞小嶼卻窩在他懷里，一安靜下來就漸漸睡著了。 聞?wù)榭粗勑Z的臉，抬手關(guān)了床頭燈，漫不經(jīng)心撫摸聞小嶼的耳朵。聞小嶼在溫?zé)岬哪﹃逻M(jìn)入夢鄉(xiāng)，沉沉睡去。 他胖了些，白白凈凈的，面容溫軟，不再像剛回到聞家那時消瘦著一張小臉，面色也不好，不敢看人。那陣聞?wù)槊棵恳豢吹剿?，心底就一團(tuán)無名火要燒，煩躁聞小嶼怎么長成這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更厭惡把他養(yǎng)成這副樣子的杜家。 聞?wù)閾Ы勑Z。聞小嶼迷糊“嗯”一聲，仰起下巴貼著聞?wù)榈募绨颍粑椒€(wěn)。他看上去非常放松，身體柔軟，像一只蜷在巢里的小鳥，比任何時候都安寧。 聞?wù)橄氚堰@個巢筑得再牢固、再廣闊，讓聞小嶼永遠(yuǎn)這樣安寧。 臨近聞小嶼放寒假，聞家良和李清思念小兒子，特地給聞小嶼打電話表示希望他可以早點(diǎn)回S市。自心臟查出毛病以后，聞家良便放手公司一應(yīng)事務(wù)，再不像從前那樣成天一頭扎進(jìn)工作。除了養(yǎng)病休息，就是時不時與老友聚會。正巧今年老謝從海南那邊回來，兩個兒子也還沒回家，聞家良閑來無事，邀人來家里打牌。 “老聞，精神不錯?。 ?/br> “可沒你好，看你紅光滿面的，遇著什么喜事了？” 謝風(fēng)濤樂呵呵搓麻將，閑聊幾句后，才說自家女兒縵婷談戀愛了，預(yù)計明年就結(jié)婚。其他人立刻好奇詢問起來，聞家良聽了一會兒，明顯不爽快了。因?yàn)槿巳硕贾揽z婷曾經(jīng)追求聞?wù)?，這樣優(yōu)秀美麗又門當(dāng)戶對的女孩，他那大兒子還不要，現(xiàn)在好了，人好姑娘都快結(jié)婚了，他兒子還一點(diǎn)動靜沒有。 旁人問聞家良：“你家老大有情況不？三十歲了，咱們也快吃他的酒宴了吧?！?/br> 聞家良冷哼：“吃什么酒宴，小子沒著沒調(diào)的，成天不知道在忙什么?！?/br> 謝風(fēng)濤笑道：“聞?wù)橐κ聵I(yè)，自然顧不上婚姻，再過幾年自然就成了?！?/br> “再過幾年他就三十好幾了?！?/br> “嚯喲，你當(dāng)年可是四十才找的小清呢，當(dāng)時可把謝伯他們急的，頭頂冒煙了都。” “我那會兒公司正是起步階段，和現(xiàn)在能一樣？那小子就是叛逆得很，從小不聽話......” 其他幾人便安慰聞家良，只說聞?wù)檫@條件將來還愁找不到媳婦？讓聞家良放寬心。然而聞家良的心里卻裝上了這件事。 他的年紀(jì)已經(jīng)很大了，心臟又愈發(fā)不好，說得不好聽，或許已不剩下幾年。若是再年輕大幾年，他也不會這么著急。 但如今他真想看著聞?wù)橛袀€家。他管教得最嚴(yán)厲、也是最引以為傲的大兒子，一表人才，事業(yè)有成，如果聞?wù)槟茉谶m婚的年齡與一個善良賢淑的妻子結(jié)為家庭，他的一生就可謂圓滿。 幾天后兄弟二人回家。聞小嶼每次一回家就成為中心，其他長輩和老人聽說聞小嶼回來了，也要特地來看一看，問一問。聞?wù)榉吹孤涞们彘e，回了家也不必天天處理工作，只悠閑呆在房里打游戲。 李清閑來就在家自己研制茶點(diǎn)，做好了就拿給丈夫和孩子吃。一日午后陽光難得正好，李清擺了一桌精致茶點(diǎn)，聞家良和聞?wù)樽谧狼斑吅炔柽呎劰臼聞?wù)，李清和聞小嶼就坐在旁邊沙發(fā)上看電視，吃蛋糕。 公司的事，聞小嶼向來聽不大明白。他三心二意看電視，聽他們說起要開拓東南亞市場，投資某某地產(chǎn)，又說起公司人事調(diào)動和公司賬目等等，聽得他云里霧里。 聞小嶼自己是搞藝術(shù)的，便對父親和哥哥這類企業(yè)經(jīng)營管理的精英有種莫名的敬佩感，尤其是聞?wù)?。他覺得他哥簡直是全能的天才，仿佛天下沒有什么事情能難倒他哥。不像他自己，除了跳舞，其他什么都不會。 “......到時你謝伯也打算叫人去東南亞那邊看看市場......對了，聽說縵婷好像預(yù)備明年結(jié)婚?！?/br> 聞小嶼頓一下，轉(zhuǎn)過視線看向桌子那一頭，只看到聞?wù)榈膫?cè)臉。“恭喜她。” “她從小就喜歡追著你跑，如今終于長成個大姑娘，轉(zhuǎn)眼都要嫁人了?！?/br> 聞?wù)闆]作聲。聞家良掃他一眼，“我看你是半點(diǎn)也不著急?！?/br> “我暫時沒有結(jié)婚的打算?！边@話聞?wù)橹耙伯?dāng)著他們所有人的面說過。 聞家良擰了眉，“怎么，這輩子打算一個人過了？” 李清在一旁打圓場，“哎呀，只是暫時沒有打算嘛，以后說不定就想了?！?/br> “以后以后，三十多歲了，還要怎么‘以后’？”聞家良道，“之前多好的幾個女孩子，來來去去你都不喜歡，你不如說說，你究竟喜歡什么樣的？” 一旁聞小嶼低著頭，手指摩挲瓷盤邊緣，心下變得沉重。父親已提起這個話題不止一次，他早該明白父親有多期盼他哥成家。只是遠(yuǎn)在江南楓林那個獨(dú)一的空間里，現(xiàn)實(shí)的一切都被自己暫時逃避了。 不能再久一點(diǎn)嗎？聞小嶼甚至混亂地心想。他還想再和聞?wù)樵谝黄鹁靡稽c(diǎn)，一點(diǎn)就好。 李清見父子倆又僵了氣氛，聞?wù)橛植徽f話不解釋，便想替聞?wù)檎f些什么。她心中已隱隱猜到自家大兒子遲遲不愿結(jié)婚的原因。聞?wù)槿羰钦嫦矚g女孩，照他說一不二的性子，自然是無論美丑貧富都會領(lǐng)到他們面前來。況且聞?wù)樯磉叞倩ㄊ⒎?，要說至今找不到一個中意的，李清壓根不相信。 但如果聞?wù)橄矚g的不是女孩，一切就要另當(dāng)別論。李清從上一次在望山湖山莊聽到聞?wù)檎f不想結(jié)婚以后，就一直在認(rèn)真思考這個問題，并漸漸地說服自己接受起來。她從來只有一個希望，就是她的孩子身邊能有一個人相伴一生，只要這個人善良，大度，真心，是男是女又有什么關(guān)系？ 聞家良說，“你要是真的那么忙，就干脆從首都回來本部，有空我?guī)湍憧纯春萌思业墓媚铩！?/br> 聞小嶼放下叉子，已經(jīng)吃不下去蛋糕了。李清終于忍不住開口：“不想結(jié)婚也沒有關(guān)系嘛，只要他身邊能有個伴，對不對？” 聞家良不悅：“有了伴不結(jié)婚是什么道理？人家名分不要了？以后要是生了小孩，孩子也不算我們家小孩了？” “家良，現(xiàn)在又不照以前了，好多情侶那也不是說結(jié)婚就可以結(jié)婚的......” 聞?wù)檎f，“先不聊這些。” 聞家良說，“只要兩情相悅，有什么這不行那不行？我又不是老古板，難道還嫌對方家里窮不成？我當(dāng)年高中畢業(yè)去外地上大學(xué)，路費(fèi)還是老鄉(xiāng)們給我東拼西湊出來的......” 老人忽而頓住，皺眉看向李清，李清無奈望著他。接著又看向聞?wù)?，若有所思?/br> 老人冷冷道，“怎么，這個家里還有我不能知道的事情了？” “你看你，怎么瞎想起來了？我是覺得孩子們的事情就讓他們自己做決定好了，從前不也一直都是這樣嗎？” “我年紀(jì)大了，又一身的病。”聞家良說，“不過是有點(diǎn)老人家都有的愿望而已?！?/br> 聞小嶼怔怔聽著。聞?wù)樽⒁獾剿纳裆?，正要說些什么，聞家良卻在沉思片刻后開口：“聞?wù)?，跟我到書房來?！?/br> 老人轉(zhuǎn)身就走，聞?wù)楸阏酒鹕怼Ｂ勑Z下意識也放下蛋糕盤子跟著站起來，身旁李清牽住他，“小寶？” 聞家良回過頭。他的目光落在聞小嶼身上，便從嚴(yán)肅轉(zhuǎn)為了溫和，“小寶不管，坐?！?/br> 父子倆上樓去后，客廳一時很安靜。李清見聞小嶼面色蒼白，還以為他被父親的氣勢嚇到，主動開口安慰：“小寶別擔(dān)心，你爸爸對哥哥向來都嚴(yán)厲，但是對你一定不會這樣，爸爸好疼你的。” 聞小嶼連開口說話都仿佛沒了力氣，只安靜一動不動坐著，過會兒低聲問，“爸爸是不是一直盼著哥哥結(jié)婚？” “當(dāng)然了，老人家都喜歡熱鬧，你爸爸他呀就是想抱孫子呢?！?/br> 李清不時往樓上看。她太了解那兩個人，一個模子出來的固執(zhí)和自我，真要爭執(zhí)起來誰都不會讓步。李清擔(dān)心丈夫身子，起身對聞小嶼說：“mama上去看看?！?/br> 聞小嶼點(diǎn)頭，李清便上樓去了。聞小嶼就一個人坐在客廳，望著還未收拾的一桌殘羹冷茶發(fā)呆。 “......之前和蘇筱談得好好的，現(xiàn)在又說不想結(jié)婚，你把感情的事當(dāng)作兒戲？” 聞家良拄著拐杖在書房內(nèi)來回踱步。老人是真有些上火了，否則不會氣得坐不住，“你自己說，以后一個人想怎么過。” 聞?wù)橹皇钦f，“我有自己的打算?！?/br> 聞家良皺眉端詳聞?wù)?。他非常奇怪于聞?wù)榈淖兓?。從前聞?wù)閺膩頉]有提過“不想結(jié)婚”這種話，他談戀愛歷來都大大方方，從不瞞著家里，更從未對婚戀一事表現(xiàn)出過抵觸的情緒。 一旁李清也說：“孩子們都長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我們老人家就不要去管啦。家良，之前你不也是這么說的嗎？” “那也要是正確的想法?！甭劶伊际置翡J，“你們難道瞞著我什么事？” 李清小心看一眼聞?wù)?。聞?wù)槌了剂季?，最終還是選擇了部分地坦白——他知道這個時候如果不給出一個理由，往后父親只會不斷生出疑問和不滿。而在他的預(yù)計里，這一步本該也遲早會走上。 “爸，我不想結(jié)婚，并不是我看不上別人。”聞?wù)槁曇衾潇o，“我只是不喜歡女人?！?/br> 聞家良沉默。李清先是心下一咯噔，知道自己的猜想成真了，緊接著又心想真是糟了，話說得這么直接，還不得把你爸氣死？！她連忙在一旁補(bǔ)充，“其實(shí)我之前也隱約猜到了，聞?wù)檫@樣受女孩子歡迎卻老不愿意談戀愛，大概就是——對女孩不大感興趣罷。有些人是這樣比較晚熟的，要到好大年齡才認(rèn)識到自己的性取向，聞?wù)榇蟾乓彩钦劻藥讉€女孩，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太喜歡......” 她不?？绰劶伊寄樕?，生怕人一下氣著了，不停給聞?wù)殚_解。聞家良冷著臉的樣子十分鎮(zhèn)懾人，一雙犀利眸子直直盯著聞?wù)?，好在是聞?wù)?，面不改色站在原地，等著他發(fā)落。 “你喜歡男人？”聞家良沉聲道，“什么時候的事？” 聞?wù)榇穑骸扒瓣囎佑龅揭粋€人，很喜歡?！?/br> “男的？” “是。” 李清緊張輕撫丈夫的背，感到丈夫呼吸起伏，往下一看，握著拐杖的手背已繃起青筋。 聞小嶼又抬頭看一眼樓上。他心神不寧，起身輕手輕腳往樓上走。他慢慢挪到書房門邊，正站在門前猶豫要不要聽，就聽里面?zhèn)鱽硪宦暸穑骸澳氵€玩出新鮮花樣了？！” 吼聲被厚厚房門濾得沉悶，還是嚇了聞小嶼一跳。緊接著又聽李清的聲音響起，“好了好了，別氣著了——哎呀，你別打兒子呀！” “一天不管教他，他還真以為自己是二世祖了！女人玩膩了就開始玩男人了是嗎？！” “家良，你不要說得這么難聽......” “你別管！” 接著就聽“咚”的一聲，聲音驟然停止。聞小嶼僵硬站在門外，抬起手放在門上，手指軟得厲害。很快門從里面被拉開，李清白著臉匆忙出來，乍一眼看到聞小嶼，“小寶？” 但她來不及管了。李清飛快到走廊邊，對樓下焦急喊，“王姐，快打電話給劉醫(yī)生叫他過來，就說家良突然暈倒了，快！” 書房里，聞?wù)榘迅赣H扶到沙發(fā)椅上坐下，很快從書桌抽屜下翻出藥瓶。他看一眼門口無措的聞小嶼，對他說，“去把窗戶打開?！?/br> 聞小嶼忙跑到窗邊拉開窗簾，打開窗戶。聞?wù)榻o父親喂下藥，解開他衣領(lǐng)，老人已進(jìn)入半昏迷狀態(tài)，拐杖掉在地上，人斷斷續(xù)續(xù)喘氣，一張布滿皺紋的臉隨著艱難的喘氣發(fā)著顫，連帶搭在扶手上的手指也在不停地顫抖。 聞小嶼半跪在老人面前，握住他的手，不敢用力，像竭力攏著樹梢上在秋風(fēng)中瑟瑟飄動的枯葉。 他近在咫尺，才意識到父親真的很老了，老到生命已走入堪稱脆弱的階段。只需要一陣無情的風(fēng)，這片生命就會從樹梢墜落。 而那陣風(fēng)或許就是他和聞?wù)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