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說裴煬有48個小時的危險期，但實際上，裴煬在ICU住了整整一個禮拜，在這中間，裴鋮簽了兩次病危通知書。

    弟弟的事兒不敢跟家里說，怕上了年紀(jì)的父母受不了，向來冷靜果斷的裴大少這輩子沒體驗過這樣的煎熬，他第一次這么真切地體會到生命的脆弱，也第一次這么真實地感受到至親可能離開自己的痛苦。

    他想把讓裴煬變成這樣的罪魁禍?zhǔn)姿槭f段，可實際上他哪都去不了，不可一世的裴家大少爺頂著莫大的壓力每天守在醫(yī)院里，每次大夫把病危通知拿來給他的時候，他手抖得甚至都握不住筆。

    等裴煬終于脫離了危險，從ICU里被推出來的時候，他的身體幾乎也已經(jīng)熬到了。

    精神一松，連日來死撐著自己的那口氣兒就xiele，他踉蹌著就要倒下去，身體卻被人從后面接住了。

    他一回頭，就看到了林疏那張無甚表情的臉。

    裴煬的事情被裴鋮封鎖了消息，除了他自己身邊的人，連顧泓都不知道，但林疏的消息是裴鋮親口告訴他的——就在裴鋮第二次簽了病危通知之后，他不堪重負(fù)卻又無處訴說，到后來放任本能地給林疏打了個電話，對他說：“我真怕我弟弟醒不過來了。”

    那是裴鋮這輩子第一次對他示弱，林疏再怎么煩他，聽到這事兒也還是嚇了一跳，他問裴鋮在哪里，裴鋮沉默了良久，還是跟他說了地址。

    林疏把他扶到椅子上坐著，從兜里拿出來了一瓶營養(yǎng)液。

    那是裴家給出外勤來不及吃飯的人準(zhǔn)備的，有飽腹感，味道也還行，是乳酸菌味兒的，但裴鋮不愛吃酸的，打開喝了一口就皺眉放下了。

    ……整下的都被林疏抓著他的手，半推半就地強行給他灌了進(jìn)去。

    他有點抵觸，但沒拒絕，喝完了之后沉默地斜睨身邊這個一身黑衣精瘦悍厲的長發(fā)男人，嘲諷地笑了一下。

    林疏覺得這人是真的有病，但是看在他這副滿臉青胡茬的落拓樣子的份兒上，沒跟他一般見識，只是不冷不熱地問他：“笑什么？”

    裴鋮的語氣有點莫測，“前不久你剛說過要對裴煬下手?！?/br>
    林疏隨手把營養(yǎng)液的空瓶投進(jìn)老遠(yuǎn)之外的垃圾桶里，“對，所以我剛才喂你的這玩意里也有毒，我是來把你們兄弟一網(wǎng)打盡的?！?/br>
    裴鋮挑了下眉，不置可否，卻忽然笑了起來。

    他那笑說不清是嘲笑自己還是嘲諷林疏，總之扎眼得很，林疏被他陰陽怪氣的樣子鬧得心煩，也看向他，嘴里終于不客氣了，“你是不是有病？這醫(yī)院有精神科吧？要不你去看看吧?！?/br>
    裴鋮收斂了笑意，他熬太久了，眼睛沒有平時那么凌厲了，像是生了層銹，看上去有一點遲鈍的木然，“我就是沒想到，成天把巴不得我死了掛嘴邊的人，竟然會來……陪我？”

    “畢竟是我主子，”林疏轉(zhuǎn)過臉，回避了他的目光，“你要再有個三長兩短，我不是也要陪葬？”

    林疏不愿意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他來都來了，自己不想琢磨、也不想被別人深究他到底為什么來，話音剛落，還沒等裴鋮說什么，他就轉(zhuǎn)開了話題，“江易安呢？我一路過來都沒看到他?！?/br>
    原本要說什么的裴鋮被打了岔，他聽見江易安的名字臉色就不由得沉了下來，目光從林疏身上挪開，他勾著唇角譏諷，“你們還真是兄弟情深?！?/br>
    “這不是我跟他兄不兄弟的問題，是你跟裴煬兄弟的問題，”林疏如今甚至覺得這人可能有點感情認(rèn)知障礙，這種情況下也不想跟他吵，他用鼻子長長出了口氣，總覺得自己此刻的語氣簡直已經(jīng)能算得上是苦口婆心了，“——你動他，裴煬醒了要跟你拼命?！?/br>
    “我倒是希望他現(xiàn)在能醒過來跟我拼命，”裴鋮赤紅著眼睛，看向加護(hù)病房里依舊滿身管子昏迷著的裴煬，“他倒是醒啊！”

    ……而從ICU里出來之后，裴煬也一直沒醒。

    大夫說是他傷得太重，身體需要自我修復(fù)補足虧損的時間，但性命上已經(jīng)無礙。裴鋮不敢把弟弟的事兒跟家里說，但如果開家族刑堂的話勢必要驚動父母，所以本來應(yīng)該被發(fā)落到本家刑堂去的江易安，暫時就被帶回了訓(xùn)練營。

    裴家的刑堂對于江易安的罪名，怎么處置都是有明文規(guī)定的，甚至不用裴鋮到場，就能把江易安處理得明明白白，但訓(xùn)練營不一樣，因為職責(zé)不同，訓(xùn)練營那邊也不好越俎代庖去做刑堂的事兒，但裴煬沒醒，裴鋮也沒工夫管江易安的事情，把他發(fā)落回去，既沒說退訓(xùn)，也沒明確地吩咐要如何處置，只是讓送人回去的下屬帶了一句話，“你們先看著辦?！?/br>
    這一看著辦，讓訓(xùn)練營里的師傅們都犯了難。

    他們沒有刑堂的權(quán)柄，江易安又是三少的人，雖然犯了這活該千刀萬剮的錯，但訓(xùn)練營歷來只根據(jù)所屬主人的明確判罰來懲戒出營的訓(xùn)練生，如今三少沒有話，大少也不明示，他們一時半會兒，也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對這塊燙手山芋。

    ——不敢把人往死里教訓(xùn)，怕三少醒來怪罪，也不敢讓人就這么舒舒服服地待著，怕大少知道了不滿，也怕落了訓(xùn)練營的威信。后來訓(xùn)練營這邊的營主帶著負(fù)責(zé)訓(xùn)練和懲戒的幾個師傅們一起開了個會，才想了個折中的辦法，把這事兒定了下來。

    不能讓人好好活著，也不能讓人就這么死了，必須讓他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明正典刑，卻又不能留下什么傷筋動骨的傷，以免到時候江易安的主子來要人訓(xùn)練營卻交不出去。

    這幾條都滿足下來，沒什么比“RZ07”更合適的辦法了。

    江易安肩膀上那道子彈劃出來的傷口幾次撕裂，到后來已經(jīng)有點感染化膿了，訓(xùn)練營這邊對他的處理辦法達(dá)成一致后，醫(yī)局的人來給他治了傷，他被裴鋮手下強行卸掉的手臂和腳踝關(guān)節(jié)已經(jīng)腫得老高，過來的醫(yī)生廢了挺大勁兒才重新給他接回去，他們對待犯錯被罰的訓(xùn)練生通常沒什么溫柔的耐心，傷口清創(chuàng)的時候也沒給麻藥，江易安眼睜睜地看著醫(yī)生用特制的小刀將傷口上化膿的腐rou刮掉，全程咬牙忍著，連動都沒動一下。

    他像是個被抽走了靈魂的行尸走rou，身體明明還知道疼，可是靈魂仿佛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

    后來清理好的傷口被上了“隱幽”，那種止血愈合的傷藥當(dāng)初在他挨佐宸鞭子的時候，只是那么淺的鞭傷就讓他疼到不行，可是現(xiàn)在這么深的傷口，那凝膠似的藥劑擠進(jìn)去深深地填在血rou里，他卻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如果不是身上冷汗如雨，醫(yī)生甚至要懷疑藥已經(jīng)過期失效了……

    再后來，他被帶到了訓(xùn)練營的懲戒室去。

    說是“懲戒室”，其實不太恰當(dāng)，因為那實際是一棟樓，地上六層，下面還有一層地下室。

    裴煬昏迷不醒，江易安的專屬家臣身份還沒有被剝奪，他上次回來自罰的時候佐宸就知道了他伺候裴三兒枕席的那些事，因此給他留了最后的體面——他沒有像是被罰RZ07的其他人一樣被鎖到cao場上去示眾，而是被拘在了懲戒室的一間地下囚室里。

    負(fù)責(zé)訓(xùn)誡的師傅和佐宸都在，佐宸當(dāng)時看了一眼被放在一旁的尿道鎖，給他留了最后的體面，“上衣脫了，褲子就不必了，這玩意你自己去衛(wèi)生間里戴吧?！?/br>
    受RZ07也有不同的程度，最基礎(chǔ)的等級是就每月固定一次的發(fā)作，能不能拿到緩釋劑度過那一天，全看師傅們對受刑者當(dāng)月的表現(xiàn)滿不滿意，再往后就是不同的誘發(fā)時期，有每半個月會挨一針誘發(fā)劑的，也有七天就要挨一次的，最嚴(yán)厲的，就是他們判給江易安的這種——每天都要被誘發(fā)一次，同時伴隨著嚴(yán)格的拘束和控制，他甚至失去了自行吃飯喝水和排尿的自由，在受罰期間，每天只有四個小時的喘息時間，用來休息清潔和排泄。

    每天一次的RZ07誘發(fā)，這種級別的懲戒，在訓(xùn)練營已經(jīng)有近十年沒有用過了。

    但是江易安對此沒有任何反應(yīng)。

    他肩膀和腳踝腫起的關(guān)節(jié)也被涂了消腫化瘀的藥，勉強能走，聞言寫過了佐宸，就行尸走rou似的到囚室簡陋狹窄的小廁所里排了尿，而后把尿道鎖戴上了。

    沒有什么準(zhǔn)備訓(xùn)話和開場白，他出來之后就被打了RZ07，然后以跪姿被束縛手腳和膝蓋，鎖在了刑架上。

    他要熬的時間太久了，怕他自傷，訓(xùn)誡師給他上了一根竹管做的口枷，他知道自己即將變成一個連吞咽口水都無法做到的牲畜，知道自己即將面對什么樣的痛苦，可是他還是沒有對此作出任何反應(yīng)。

    可RZ07到底還是太疼了。

    他嚎叫，嗚咽，無意識地流淚，掙扎的時候鎖著他的鐵鏈被撞得發(fā)出讓人害怕的動靜，可是他沒有求饒。

    一連整整二十個小時，他像是被從水里撈出來的，連褲子都完全被冷汗打濕到了能擰出水來的地步，期間有人不斷地在固定時間過來通過鼻飼管來以直接推入食道的方式給他補充水分，他膀胱憋得要爆炸，可是在RZ07的藥效下，這種痛苦幾乎是完全可以被忽略的。

    直到二十個小時過后，他終于得到了一針緩釋劑，被人從刑架上解了下來，他死魚一樣地倒在地上，直到那如附骨之疽的疼痛終于慢慢地退下去，膀胱憋脹到極限的痛苦再度清晰起來，他才勉強撐著墻爬起來，踉蹌地進(jìn)了衛(wèi)生間。

    那四個小時里他有短暫的自由，他可以自由排泄，也可以選擇休息或者吃點東西補充體力，但當(dāng)他強弩之末似的洗了澡，勉強把自己收拾干凈出來后，他看見過來看他情況的訓(xùn)誡師，第一個反應(yīng)卻是問他，“三少醒了嗎？”

    訓(xùn)練營這邊有規(guī)矩，受罰的時候除非被訊問，否則是不能隨便說話的，求饒當(dāng)然更不被允許，訓(xùn)誡師知道他的明知故犯，也不多訓(xùn)斥什么，只是當(dāng)即讓他跪下，毫不留情地賞了他三十個巴掌。

    然而，即便如此，他還是每天都要問一遍這個問題。

    整整十五天，他沒為自己求過一次饒，他把這當(dāng)成了自己活該承受的代價，甚至贖罪一樣，歡迎這讓人絕望的痛苦的到來。

    但再怎么不傷身體，身體對疼痛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卻是無法避免的。即便通過鼻飼管流入體內(nèi)的營養(yǎng)液跟得緊，他還是無可避免地暴瘦下來，到了后來，他原本正好的褲腰甚至需要扎上皮帶才能保證褲子不會滑脫下去，每天休息的四個小時里，也多加了一項輸液的任務(wù)。

    他后來已經(jīng)完全撐不住了，什么都吃不下，但他還是為了活著而強撐著把所有的飯菜都吃光，可是吃完了又要吐，他開始有嘔吐反應(yīng)那會兒，吐了第一次，就發(fā)現(xiàn)接下來抗RZ07的時候會因為虛弱更加地難捱，接著他就不敢再吐了，忍著惡心強壓下吃進(jìn)去的食物，然后倒在地上任他們給自己被扇腫的臉涂上快速消腫的藥，又在手背扎上各種營養(yǎng)類的藥劑，就這么輸著液昏睡過去。

    然后醒來，再日復(fù)一日。

    在這么熬過了第十五個二十小時之后，他勉強在舒緩劑后清醒，終于在地下室里看到了佐宸。

    他已經(jīng)麻木的心在那一刻劇烈跳動了一下。

    訓(xùn)誡師今天沒有來，他本能地緊張，挨到佐宸身邊的時候幾乎連跪都跪不穩(wěn)，卻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師父的褲腳，緊張又期待地問他：“師、師父……您來了，是不是代表裴煬他……他……”

    像是近鄉(xiāng)情怯，他忽然不敢問了。

    怕期待落空，怕熬了這么久，等來的是佐宸的一句“他死了”。

    佐宸目光復(fù)雜地看著他，不知道熬了十五天RZ07的徒弟到底是真傻了，還是真就這么孺子不可教，他看著形銷骨立的徒弟也心疼，可是營里的規(guī)矩不能壞，因此他挪開腿，看著手里抓空了倏然愣神的江易安，冷著聲訓(xùn)斥他，“主人的名諱是你可以叫的嗎？”

    ……是嗎？

    江易安自己也不知道了。

    他思維已經(jīng)在滅頂?shù)耐纯嘀挟a(chǎn)生了混亂，他幾乎忘了那個最初對他頤指氣使的主人，滿腦子里只剩下了那個一遍遍引導(dǎo)他叫自己的名字，最后滿身是血倒在他懷里的裴煬。

    他木然地答不出話，聽到頭頂佐宸的聲音說：“我不想動手，你自己打吧?！?/br>
    其實佐宸是故意放水了。

    江易安每天問訓(xùn)誡師裴煬的情況，每天得不到回應(yīng)還要被掌嘴三十，不斷累積的傷就算上最好的藥也是積重難返，他兩頰腫得嚇人，臉上甚至留下了帶指痕的血印，這個狀態(tài)，以佐宸的手勁兒再扇他三十個巴掌，他怕是皮都要被打破了。

    但他自己不一樣，他早就沒什么力氣了，哪怕用力打，也不至于打成什么樣。

    可是佐宸也沒想到，他竟然真的用盡了全力。

    他瘦了太多，手指的骨感也越發(fā)明顯，抽在臉上聲音不大，但是三十下還是把昨天剛剛愈合的嘴角再次扇裂了，臉上血印的顏色rou眼可見地更深了起來。

    佐宸忽然明白了，他是心甘情愿地在自罰。

    這些年早就被鍛成鐵石心腸的男人，從一旁的桌上抽了兩張紙巾遞給他，嘆了口氣，終于對他說：“三少醒了。但對你來說，不知道是福是禍?！?/br>
    江易安生了銹的眼睛倏地亮了起來，像是久病之人的回光返照，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怎么樣，用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執(zhí)著急切地向佐宸求證，“是……沒事了嗎？？”

    “對，”佐宸點點頭，“已經(jīng)脫離危險了?！?/br>
    “……那就好?！苯装驳踔哪强跉夂鋈凰闪?，他身子一歪，癱坐在了地上。

    像是隨著最后一絲執(zhí)念終于被成全，最后一點求生的欲望也一起消散了似的，他怔愣了半晌，終于凄惶地抬起頭來，看向佐宸，在十五天堪比極刑的RZ07折磨之后，他終于為自己求了一句——

    “師父，求您……想想辦法讓我死吧，我真的……熬不住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