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秋，鎮(zhèn)南王舉兵造反，建安帝被俘，斬首于金鑾殿外。

    徐千戶所言不假，南屏寺確實(shí)也遭了池魚之殃。好在鍾猶桂即時將朱辭云托付與了蕭盛，哄騙他先隨人下山去安頓，自己收拾了東西就立刻下去見他們倆。

    新繼任的指揮使帶人包圍了南屏寺，寺里能跑的早得了消息跑路，沒能跑的，全被逮著帶回去審問。

    鍾猶桂身邊貴重的物品全托人送到了朱辭云那兒，自己只留了張琴，置身事外般地彈奏著。

    程攬裘來時僅只身一人，許久不見，又恰逢如此情況，讓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曲調(diào)似怨懟，又似相思，錯綜陳雜，聽著凄冷而幽長。

    一曲終了，程攬裘才開口說：“我以為你早走了?！?/br>
    “我確實(shí)不該在這兒等的?！辨R猶桂發(fā)上還帶著對方送的玉簪子，頭也不抬地回道。

    “……你說，那時的約定，還算數(shù)嗎？”程攬裘一身意氣風(fēng)發(fā)全拋在了樓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小聲地問道。

    “……當(dāng)年在宮里，也有人同我許了承諾?！辨R猶桂撫過琴聲，答非所問。程攬裘彷佛知道他要說什麼，只是靜聽。

    “那時廢太子舉兵逼宮，許多伶官宮人被殺被俘，宣王連夜托人將我送到這兒來。說只要內(nèi)亂一定，就接我回去?！?/br>
    “我等了他許久，卻只盼來他部署送上的幾箱財寶，嘴里說著，新皇帝要登基了，讓我往后自求多福?！?/br>
    話音至此，鍾猶桂噎出一口鮮血。程攬裘要喊人，卻被他給擋了下來。

    “……我睜著這雙眼到如今，只是想看看……那畜生遭報應(yīng)的一刻……”鍾猶桂抓著對方的衣袖，閉上眼，“只有殿下大仇得報，我才死得暝目……”

    “別說這種話。”程攬裘抱著他，紅了雙眼：“我?guī)愠鋈?，到京里去，去給殿下上香、去看那狗皇帝的下場……鍾猶桂，我不準(zhǔn)你死，你聽見了沒有！”

    “我這輩子，守著與他的約定，卻偶爾也想過……和你一同離開……奈何外頭怎麼都是亂的……心里頭也亂……這樣活著，太累了……”

    鍾猶桂抬手撫摸他的臉，逐漸沒了說話的力氣：“抱歉，是我失了約?！?/br>
    “我心里頭既有了人……今生終是只得對不住你……”

    “若有來世……我再乾乾凈凈的……隨你……去……”

    鍾猶桂不及說完最后一句話，手落了下去，再沒了氣息。

    與卿初見青燈兩盞，怎想再會，終是佛骨牙牌。

    程攬裘將他的骨灰與琴帶回了京中，沿途秋霜化雪，只一陣奇景，兩三日便恢復(fù)如初。

    沿途轎外有誰唱道：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與君別。

    程攬裘聽著，一夜未闔眼。

    鎮(zhèn)南王扶持了與自個兒親近的皇親上位，自己則成了位高權(quán)重的攝政王爺。

    程攬裘此次功勞不淺，朝廷愈賜千金與爵位與他，他卻婉拒了，只求讓其功成身退，躬耕南陽。

    有人說他是懼怕鎮(zhèn)南王的威勢，一朝扣了個功高鎮(zhèn)主的罪名，任誰也吃不消。

    但只有程攬裘自己知道，他不過是聽信了誰的話，不想一再于世間見慣那些重蹈復(fù)轍罷了。

    離京的途中又路過了南屏寺，此時的佛寺已然換了個模樣，物是人非。

    程攬裘進(jìn)門討茶時碰上了一個被賣進(jìn)來的孩子。那娃娃不過五六歲年紀(jì)，掙扎著就是不愿意讓老和尚剃了他的頭發(fā)。

    程攬裘覺得這孩子合眼緣，便向寺里要了，帶著他離開。

    順道路上程攬裘買了塊餅給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阿貴。”孩子塞著滿口餅?zāi)?，答道?/br>
    “哪個貴？”

    “富貴的貴?！?/br>
    程攬裘笑著幫他擦臉，說：“是個好名字?！?/br>
    “叔叔，”阿貴舔著嘴問：“咱們這是要上哪兒去？”

    程攬裘思索了會，夕照透過窗落在他的笑靨上，顯得分外溫柔，他說：“帶你回去?！?/br>
    “回咱們的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