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蘇玉起了個(gè)大早，正要上廚房熬點(diǎn)兒粥，卻聽得息玉房內(nèi)傳來隱約的爭執(zhí)聲。

    “用藥如此大膽，”她聽見息玉無奈道，“萬一出個(gè)好歹連救都救不回來?！?/br>
    另有陌生的女聲平靜答他：“你也可以不用，但當(dāng)初我們閣內(nèi)就是這個(gè)辦法，我只是原模原樣告訴你罷了?！?/br>
    蘇玉聽了大概，猜想是那位凌雪閣姑娘，倒頗為意外她竟來得如此早，于是上前叩門道：“息玉？”

    門很快被息玉拉開了，五毒眼下兩處顯眼烏青，一看便是整夜沒睡。蘇玉往房內(nèi)看去，卻并不見其他人，納悶道：“我方才聽你房間里似乎還有人，怎么不在？”

    “蘇姑娘起得挺早，”息玉揉著酸痛后頸，哈欠連天道，“那女子——天不亮就來了，幸好我沒睡，不然她估計(jì)得在房檐上蹲一整宿。才同我講了解蠱之法，你敲門時(shí)便從窗戶走了，說是并不愿見太多人，性子真是古怪得很?！?/br>
    “嗯...是有點(diǎn)，”蘇玉掩唇失笑，“不過既然告訴了你如何解蠱，這些小事倒無傷大雅。只是方才聽了兩句你們交談，似乎那辦法不太可行？”

    “卻也并非不可行。我同她詳問了個(gè)把時(shí)辰，對(duì)方法沒有什么疑慮，只是覺得用藥太猛了些，”息玉嘆道，“她自己也說了，這法子成功拔蠱之人不過十之五六，剩下的須得我們?nèi)ベ€?！?/br>
    蘇玉安撫道：“那便先不急，等裴師兄和芨姐他們醒了再一道斟酌，你不如先睡會(huì)兒？瞧著憔悴了許多?！?/br>
    息玉向她擺了擺手：“這事沒解決我也睡不安穩(wěn)，等他們醒了麻煩蘇姑娘再來知會(huì)我一聲。我昨夜瞧過一回，枉然哥哥的情況怕是拖不得了，最好今日就能動(dòng)手拔蠱?！?/br>
    蘇玉應(yīng)了聲，便也不再多勸。

    待到早飯上桌時(shí)，眾人到齊，息玉將抄好的方子予在座各位一一過了目，又把其中利害挑明，才問他們想法。卻不想幾人意見倒是出奇一致，畢竟生死事上，十之五六總比坐以待斃來得痛快。息玉便帶著白芨蘇玉再將方子修了修，只待配齊藥來便可引血取蠱。

    趁他們忙活，裴知拙猶豫片刻，還是轉(zhuǎn)身進(jìn)了房內(nèi)，想看看李恨水是否醒著，也好將此事與他說明——他向來想得悲，只怕萬一出了什么差錯(cuò)，二人便連臨別之言都無法留下。

    進(jìn)門卻正見李恨水偏著頭在看謝從歡，聞得他腳步聲，才轉(zhuǎn)回臉來微笑道：“知拙?！?/br>
    裴知拙見他不復(fù)昨日昏沉模樣，心下歡喜，亦回以一笑：“李道長恢復(fù)得不錯(cuò)，氣色好了許多?！?/br>
    李恨水再次同他道了謝，復(fù)道：“我知道你來是想與我說師兄拔蠱的事，方才我在房內(nèi)也聽見了幾句?！?/br>
    “正是。你勿要見怪，這事十分兇險(xiǎn)，我來亦是想讓你有個(gè)準(zhǔn)備，”裴知拙在他床邊坐下，“你既聽見也好，此事你如何想的？若覺得過于冒險(xiǎn)，再多待兩日，去尋別的法子也不是不可?！?/br>
    “來不及的罷，”李恨水低低道，“其實(shí)息玉之前都同我說了，師兄此行是來赴死。我憂心的是他自己不愿活，這事便更難成功?！?/br>
    “只怨那祁清川太過狠毒，”裴知拙皺眉道，“對(duì)你下如此狠手，又故意激得謝道長蠱毒發(fā)作，斷了求生念頭。他師弟這些年為他做的事還不夠么，你又是救了他命的人，恩將仇報(bào)，不過如此?！?/br>
    李恨水咳了兩聲，搖頭道：“罷了，現(xiàn)在指摘他也無甚意義...我有另一事還需麻煩知拙你?！?/br>
    “你說?！迸嶂緫?yīng)下。

    “今日為師兄拔蠱后，若是失敗，我會(huì)將帶他回純陽落棺為安，”李恨水頓了頓，像是下定決心般，緩了片刻方續(xù)道，“若是成功，待我傷好后便自行離去，也請(qǐng)你們瞞住他，不要告知我的去向?！?/br>
    裴知拙愕然：“你這卻是為何？”

    李恨水道：“師兄向來重恩，知我救他，難免為我對(duì)他的感情而自困，但我并不需要這樣的感激或憐憫。他可以對(duì)我無意，卻唯獨(dú)不能施舍我，這于我或他皆是折辱?！?/br>
    裴知拙默然思慮良久，終究還是長嘆頷首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此事我會(huì)同他們說的?！?/br>
    床上人于是極淺淡地笑了，因在傷中，這笑也分外顯出鏡花水月般一觸即碎的凄麗，教人不忍再看。裴知拙掩門而出，獨(dú)自在廊下徘徊半晌，直至白芨買藥歸來，見他神色郁郁，關(guān)心道：“這是怎么了？”

    “無事，”裴知拙不知要怎么同她講心中的千頭萬緒，也恐亂她心神，躊躇來回，終究只俯身在白芨額頭一吻，只道，“你去罷，息玉已在房內(nèi)等了。”

    息玉一面將謝從歡扶坐起來，一面對(duì)李恨水道：“小李道長，你也要留下來看么？一會(huì)我們剖開經(jīng)脈，估計(jì)血淋淋瘆人得很啊?！?/br>
    李恨水安安靜靜地臥著，聞言彎眸笑道：“你總要小看我，又不是沒見過血，還會(huì)怕嗎？”

    “這不是怕你關(guān)心則亂嘛，”息玉見他可愛，忍不住空出手來在他發(fā)頂揉了一把，“你也是個(gè)傻的，怎么就不知道防著點(diǎn)人，白白被那瘋子傷這么重?！?/br>
    李恨水額發(fā)被揉得亂七八糟也不惱，只笑催他：“別鬧我了，你好好想想拔蠱的事兒啊?！?/br>
    正遇著白芨進(jìn)門來，見二人頑笑也覺得有意思，心中陰霾散去不少，笑道：“藥都備齊了，事不宜遲，我們便開始吧?！?/br>
    這一忙便是一下午，直到日薄西山，白芨才拿著藥箱刀具面色疲憊地出門來。

    裴知拙忙替她接去雜物，又遞過溫水浸濕的軟帕，徐醉幾人也團(tuán)團(tuán)圍了上來，只等她說些什么才能放心。白芨卻咬唇踟躕了片刻，方斟酌言語道：“情況...不是很好?！?/br>
    蘇玉拽著徐醉的袖口，霎時(shí)便紅了眼眶：“是這法子不行么？”

    白芨搖頭，低落道：“蠱拔得倒十分順利，只是息玉說，謝道長氣息極緩，血脈凝滯，似乎...并不愿醒來。如此下去遲早支撐不住，怕是危險(xiǎn)?！?/br>
    息玉也隨后出來，面色陰沉道：“姓祁的明知枉然哥哥被種了蠱，那話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若再讓我碰見他，必然讓他生不如死地過完下半輩子?！?/br>
    “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先想辦法過了這一關(guān)，”裴知拙扶著白芨，也是雙眉緊鎖，“李道長如何說？”

    “現(xiàn)在也只望小李道長能救他了，”息玉往房內(nèi)看了一眼，擺手嘆道，“哎呀不管了，我們也算已盡人事，剩下的讓他們自己解決，我要睡覺了！”說罷氣呼呼地往自己寢屋去了。

    楊修齊有心要去勸他消氣，便對(duì)幾人道：“大家都辛苦了，尤其是芨姐，還是先去休息會(huì)罷。我相信有李道長在，謝道長必然會(huì)好起來的?！毖援呉欢Y，也跟著進(jìn)了息玉房內(nèi)。

    院里氣氛沉悶，薄薄門扉之內(nèi)，李恨水只是握住謝從歡搭在床側(cè)的手，屈指相扣，小聲道：“師兄總什么也不愿與我說，若一心赴死，何苦又來招我?！?/br>
    謝從歡尚昏迷著，自然不會(huì)反握他的手，也不會(huì)答他的話。可李恨水貪戀這片刻平淡光景，仍自顧自道：“息玉同我說從前你與祁清川之事的時(shí)候，我雖心里難過，也明白了師兄心意并不在我這。那幾日相伴光陰，是竊得的，我卻真心歡喜過，似乎也不必有什么怨懟了?！?/br>
    “昨日醒后，我一直在想，等師兄醒來無恙，我便可安心離開。你騙過我一回，那我騙你這次，便算扯平，從此一別兩寬——師兄若不給我這個(gè)機(jī)會(huì)，欠我良多，如何還得清呢?！?/br>
    他語氣淡淡，心卻不由自主鈍痛起來，并著窗欞透過的黯淡暮光，濃成一筆化不開的闌珊舊事：“猶記我初入山門時(shí)，師兄在洗心池邊濯?jiǎng)?，劍光盈著水色，堪堪一揮，便教我記了好多年。后來偷看師兄習(xí)劍許多回，卻總?cè)绺粼朴^鶴，自慚形穢，不敢絲毫冒犯。只想著，或許等我劍術(shù)能與師兄比肩時(shí)，師兄便能看見我了，誰知到了今日還是不成氣候。”

    言及此處，他倒是不禁莞爾：“我其實(shí)并非笨嘴拙舌之人，在純陽時(shí)也能得大家喜歡，但見了師兄，總不知該說什么好。才知那些輕佻漂亮的言辭，對(duì)心上人原是一句也講不出來的，實(shí)在糟糕得很?！?/br>
    “劍傷很疼，我從沒受過這樣重的傷，混沌里撐不下去，亦想過不如一死了之?？赡罴跋⒂裰皩?duì)我說你在惡人谷所受的折磨，我又覺得這傷不及萬一。師兄有所愛之人，我亦有所愛之人，因這情愛世人甘愿赴死，卻也因這情愛勉力成活......你看，普天之下皆是癡人?！?/br>
    謝從歡的手指十分僵冷，但李恨水還是用自己掌心溫度煨著，不教他徹底化成一捧冰雪。他自己負(fù)著傷，聲音微弱又低啞，言語卻一直未停，像是要將十?dāng)?shù)年的心跡一一剖陳盡了，好化作長練，把欲飛的鶴縛回人間。純陽草木，講經(jīng)論道——那些幾乎在惡人谷歲月里焚盡的記憶殘卷，在他溫柔的講述中積衰新造，筑成夢境中的新天新地。

    謝從歡看見自己在尖銳笛聲中將劍鋒送入無辜之人的胸腔，看見惡人谷監(jiān)牢中被自己親手折磨的囚徒。他正往更深的黑暗中行去，帶著終于贖罪的快意，卻有人溫柔而堅(jiān)定地握住他的手，給他看曾經(jīng)芒寒色正的少年劍修，剛拿到師父的賜劍，意氣風(fēng)發(fā)地在洗心池邊淺試青鋒。

    謝從歡茫然地記起，那時(shí)師父將劍交予他時(shí)，說的是恪守本心，衛(wèi)道除惡。

    他任那人牽著他，隨夢中一點(diǎn)雪光逐流而溯，再次回到了那片雪竹林，也再次見到了那個(gè)靦腆的少年，眉目清遠(yuǎn)，笑意柔和。

    “謝謝師兄，”謝從歡聽見他說，“我叫......”

    安靜的房內(nèi)忽響起幾不可聞的聲音，李恨水猛然怔住了，不敢置信地屏息細(xì)聽，旁邊床榻上臥著的人夢中低聲呢喃的分明是——

    “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