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應(yīng)激。我還會奓毛。
傍晚七點。 城南刑偵支隊審訊室。 臺燈照亮了一串飛舞的灰塵,稀疏的小點中還夾雜著幾條彎曲的絨毛。 空調(diào)開著——除濕22攝氏度。 穆芳生手邊放著一杯溫水,喝了一大半,只剩個底兒。 今天早上拆掉紗布時,左手手腕上的割傷已結(jié)成了一條暗紅色的血痂。 有點癢,時刻吸引著他的注意力。 “7號那天,你怎么就能猜到張吉彬在石中建材城工作?而且剛好被他和董波綁走——”周宗敏掃了眼他手腕上的血痂,“你老實說,這一切是串通好的吧?” 距離有點近,穆芳生不小心看清楚周宗敏臉頰上深深淺淺的痘坑,強烈的生理不適涌上來,他往后靠,一直靠上了椅背,模仿著對方語氣開口:“你也老實說,考警校時打小抄了吧?” 周宗敏比他大十來歲,又是兄弟單位的副支隊長,他本不應(yīng)該這么說話。 “手機通話記錄顯示,7號下午2點40分之前有人拿這部手機給張吉彬打過電話,現(xiàn)在這部手機又在你家找到,你怎么解釋?” “行吧。按照你的說法,我明知道警方在監(jiān)控8112這個黑號,把它留在家,還趁著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定時開機?” “——疑犯把手機放我家,肯定戴手套沒留下指紋,我又還沒來得及碰過它,如果沒猜錯,那部手機上一枚指紋都沒提取出來吧?” 剛才穆芳生揶揄他考警校打小抄,他臉色就已經(jīng)挺不好看,現(xiàn)在則是完全黑成了鍋底。 穆芳生再添了一把火:“擺明了的誣陷,您干了二十年刑偵,看不出來?” 周宗敏一時間說不出話,沉默片刻,兩手突然齊齊拍了一下桌兒,咬肌繃得成兩塊凸出的石頭:“你倒是說說,誰陷害你?” 穆芳生聽見什么奇怪的事兒一樣挑起眉:“哦,原來抓壞人是受害者的活兒。” “穆芳生!少在這扯皮!” “周副,”穆芳生的語氣越發(fā)柔和,“你再婚沒有?” 周宗敏:“問這個干什么?” “上次你離婚,傳言說你家暴,當(dāng)時我在派出所都聽說過——”視線朝周宗敏肩膀上的警銜撩了一眼,微笑著點點頭,“沒耽誤你升職,看來傳言是假的?!?/br> 他面帶笑意地注視著周宗敏,用稀疏平常的語氣問:“最近還動手打嫌疑人嗎?” 周宗敏臉頰兩側(cè)繃出來的咬肌更明顯了,他放下微微聳高的肩膀,剜了穆芳生一眼,轉(zhuǎn)身走出審訊室,臨出門狠狠摔上了門。 半天都沒有人再進(jìn)來。 單向玻璃呈現(xiàn)出純凈的茶色。 不知道審訊室隔間里有誰正在看著他。 空調(diào)嗡嗡著,有點吵。 異樣的直覺如同螞蟻一下下啃咬全身的皮膚,意識到自己在期待什么,他抬起手捏了捏鼻梁,強行掐斷那縷思緒。 手腕上的血痂依然癢。 他伸去右手,指甲小心地揩住翹起來的血痂邊角,驀地把它撕下去,遲鈍幾秒,傷口開始滲出血珠兒。 審訊室的門就在這時被推開。 他下意識要藏起來他的手,又覺著這行為毫無意義,十平米的審訊室,三個攝像頭對著他,沒地方藏。 “周隊派人攔著不讓我進(jìn),剛他出來,我跟他打了照面,他氣得脖子都粗一圈。” 穆芳生情不自禁地笑出來——屠鈺的聲音莫名有種強大的安撫力量。 “梁隊讓我跟過來看看,她不放心你?!?/br> “你呢?” 嘴快了,這句問得不合適,大腦中轉(zhuǎn)處理器似乎故障了,剛一想到就脫口而出。 沉默了一會兒,對方反問:“你說呢。” 他不答話,屠鈺的語氣明顯帶上了輕快:“比我想的好多了,我以為你一進(jìn)審訊室就會應(yīng)激?!?/br> “是的,我應(yīng)激。我還會奓毛?!?/br> 穆芳生把手遞向屠鈺,他的手心早已攢出細(xì)密的一層汗,冰涼的手掌和屠鈺遠(yuǎn)高于他的體溫形成鮮明對比。 攥住屠鈺的手,他才開口:“我自己在樓道多裝了兩個監(jiān)控,一個在消防樓梯旁邊安全出口的那個綠燈牌底下,一個在天花板感應(yīng)燈旁邊,都不閃燈,很小,只要有人進(jìn)公寓門,一定會被拍到。”他明知道隔間里都是城南支隊的人,仍是不避諱道,“你去調(diào)監(jiān)控,我信不過周宗敏?!?/br> 另一邊,某地下停車場。 商場剛建好,樓上一層層商鋪都在吱吱嘎嘎的裝修,停車場里除了幾輛拉建材的車,只有遍地的灰。 一個年輕男性快步走過來,陰翳的燈光照亮他一張毫無特點的臉孔,看見一輛黑色轎車,他溜了眼車牌號,快速拉開副駕駛車門。 駕駛座位上的男人擰著眉毛,正握著手機講電話。 他豎著耳朵還沒等聽見什么內(nèi)容,對方已經(jīng)說著“我知道”,把電話掛了。 “勇……”剛冒了一個音兒,男人直接一巴掌照他臉上糊過來。 腦袋瞬間開始嗡嗡叫,半邊臉的肌rou都不聽使喚,他急忙捂著臉認(rèn)錯:“勇哥,我真不知道那小子對準(zhǔn)家門口裝攝像頭!又不是小姑娘,誰整這洋事兒啊?!?/br> 好不容易說完一句囫圇話,又一個耳光照著另一邊臉頰抽過來,勇哥道:“這么點事兒都辦不利索!” “是是是,我太廢物了!不過幸虧我謹(jǐn)慎知道戴口罩帽子……”觀察著勇哥神色,他試探著問,“那我是休年假,出城待一陣兒?” “那樣叫不打自招,”勇哥說,“你好好上班。我再想辦法?!?/br> 屠鈺走后,審訊室沒有其他人再進(jìn)來。 沒由來的,穆芳生突然感到腦袋無比沉重,像被灌進(jìn)了兩斤水泥,而且這些水泥還正一點點在他腦中凝固。 眼前的臺燈倏地重影成兩個、四個,緊接著視野一閃一閃,似乎所有的東西都在微微晃動。 穆芳生閉上眼。 心臟已經(jīng)跳到了嗓子眼兒。 攝像頭還對著他,他盡可能調(diào)勻呼吸速度,重新睜開眼。 額頭滿是涼意,出了一層汗,怕隔間里的刑警發(fā)現(xiàn)異樣,他朝著單向玻璃招了招手:“空調(diào)能不能打低點,沒看我熱出一身汗么?!?/br> 一名警員走進(jìn)來,看了眼空調(diào),嘟囔道:“22度還熱?!?/br> “我血熱?!蹦路忌鷴吡搜劭照{(diào)顯示屏上幽藍(lán)的數(shù)字,“就放在除濕上,別制冷。” 那人調(diào)完空調(diào)就出去了,審訊室里頃刻間靜得可怕。 腦海中晃過城北支隊的審訊室,只進(jìn)去過一次,還被徐曉宇掐了脖子。 再之后,屠鈺第一次提供了“幫忙”。 腿開始控制不住地要發(fā)抖,坐都有點坐不住了。 幻聽鋪天蓋地,成了一個對著他耳朵轟炸的音箱。 “少放點玫瑰,含蓄一點,我跟她還沒說開。” “晚上吃飯時候我再給她,不著急,你看著配,我相信你的審美?!?/br> 他聽清了,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八年前,他握著手機正在和花店老板商量打算送穆萋的那捧花束。 那是南島。 改建景區(qū)之后,漁民都搬走了,零星兒還有人在附近海域開著小漁船捕魚。 那個電話沒打完,他眼睜睜地看著車玻璃碎裂成一片蜘蛛網(wǎng),烏黑的蘑菇云在不遠(yuǎn)處炸開,烏黑中迸發(fā)出赤紅的火光。 人身上的衣服、木棉花鮮艷的花朵、泥土砂礫通通高高飛起,又呈拋物線摔下來。 監(jiān)控視頻上的人戴了帽子和黑色口罩。身高175左右,幾乎沒什么鮮明的個人特征。 而且攝像頭只拍攝到了背面和稍微側(cè)身的角度,沒有正臉。 出了汗,屠鈺鬢角的頭發(fā)一縷縷貼在臉頰。 視頻播完,當(dāng)著周宗敏的面兒,他掏手機給梁巖撥過去電話:“梁隊,611主播分尸案不用移給城南了,生哥是被栽贓的。” 周宗敏還沒發(fā)話,他站起身就走向?qū)徲嵤摇?/br> 穆芳生還是老老實實坐在訊問椅上,大概犯困了,兩條手臂抱在胸前,低著頭打盹。 一開審訊室的門,一股冷氣撲出來,屠鈺抬頭看向墻上空調(diào)掛機——18度。 走到穆芳生旁邊,伸手撫上對方肩膀:“生哥,我們回去了。” 穆芳生像是被驚醒,倏然睜開眼看他,眼神有些渙散,遲鈍了一會兒,伸手再次握住他的那只手。 穆芳生的手guntang。 40分鐘之前冰涼,現(xiàn)在卻guntang。 空調(diào)這么低,沒道理他身上還這么熱。 警車駛出城南支隊大門,穆芳生透過窗戶看著另一側(cè)辦公樓,那是今年搬過來的禁毒支隊,和城南支隊各自占一撇兒。 車拐上公路,看不見那棟辦公樓,穆芳生抬手蓋住額頭,閉上眼開始復(fù)述:“跟你下五子棋;然后周宗敏來,帶我回城南;” “他們警車上有股泡面味,聞得胃難受……” “進(jìn)審訊室,有人給端過來一杯水。天太熱,我喝了那杯水。” 穆芳生放下手,睜開眼睛,表情凝住——是那杯水。 屠鈺直接把車停在路邊:“我們現(xiàn)在去哪兒?” 穆芳生搖搖頭:“不知道,腦袋疼。” 手機開始在褲兜里震動,他摸索著掏出手機,看了眼屏幕上來電顯示,接起來貼上耳朵:“梁隊,不好意思,今天要請一天假?!?/br> 看出來穆芳生有氣無力,屠鈺直接把手機摘過來:“梁隊,我跟著他在一起,他沒事兒。對。嗯。您放心。好?!?/br> 穆芳生貼著座椅背,把自己攤在上面,拿著屠鈺遞過來手機,在屏幕上戳著,手指沒準(zhǔn)頭,點了好幾下才找出微信里的對話框,而后再次把手機丟給屠鈺,說:“去這兒?!?/br> 屏幕上是一整屏沒回復(fù)的微信,發(fā)微信的人頭像是只看起來不大高興的橘貓。 “我回來了!來吃飯?。俊?/br> “出來打球嗎?” “老李買新車了!一起出去玩???” “你這禮拜休息嗎?回去看老師啊?” “我買房子了!來吃飯A403?!?/br> 這條后面還跟著一個位置。 屠鈺不動聲色地開導(dǎo)航定到位置上的鳥巢小區(qū),距離七公里。 傍晚七點,天還沒完全黑下去,云被夕陽燒成赤紅色。 紫色捷豹鉆進(jìn)小區(qū)地庫,二人從車?yán)锍鰜恚娞荻R宦曢_門,四層。 屠鈺看了穆芳生一眼,然后摁響門鈴。 門很快就開了,開門的男人穿著一身奇奇怪怪的睡衣,白底上面啥顏色都有,明顯是洗衣服洗壞染色了,頭發(fā)支楞巴翹,手里端著個牙缸,嘴角還沾著牙膏泡沫。 沒等屠鈺說話,那人視線略過他,定在穆芳生臉上,看了一會兒,擰起眉毛:“你是誰?” 說完,伸胳膊啪的關(guān)上了門。 緊接著,隔著門,屋里傳出來此起彼伏的貓叫。 “……” 屠鈺指了指門,看向穆芳生:“……走錯了?” 穆芳生小幅度搖了一下頭,頭越發(fā)疼得要裂開,抬手壓著太陽xue,騰出另一只手砸了兩下門板,深吸一口氣:“你上學(xué)時候領(lǐng)校花喝咖啡,花的都是我的積分卡,秦晚,你有本事刷我卡,別躲著不開門!” 三秒之后,門唰的開了。 秦晚臉上的牙膏沫兒擦下去了,頭發(fā)依舊翹得十分有藝術(shù)感,臉上的表情跟被狗咬腳后跟兒了似的:“你別胡說八道!老子沒領(lǐng)過?;ê瓤Х龋±献犹焯烨谇趹┯?xùn)練……” “練得隔著我能把槍子兒打到第三人的靶子上?”穆芳生面無表情地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