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際，巨獸們在噴出最后一道霧柱后便潛入深海，再無蹤影。張尋崇從海面余波中回過神時，身體幾乎凍透了。

    男人望著腳邊懸崖，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想干的蠢事。但也正是因為這一愚蠢之舉，讓他意識到了自己活下去的意義。

    張尋崇難以形容現(xiàn)在的感覺，沒有豁然開朗的欣喜，也沒有如釋重負的輕松，只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滿足，令他渾身充滿力量。

    返回路上，天空仍飄著雪，張尋崇雙腿凍得幾乎失去知覺，路都走不穩(wěn)。山中沒有道路，盡是石礫枯枝，男人不慎腳滑跌倒好幾次，最后都被自己的狼狽給逗笑，癱在地上自嘲了半天才緩過勁來。

    張尋崇沒回家，而是直接去的匠坊。上次之后，男人深受噩夢困擾，接連幾日沒去做活。

    走到匠坊門前，張尋崇才想起來自己似乎沒有關(guān)好家門，幸好他身無外物，那屋子里啥值錢的都沒有，耗子都能餓跑，也就啥也不用擔(dān)心了。

    張尋崇來時薛妙正好剛開門。

    “坊主……”

    薛妙見他一臉憔悴，身上蓋著雪，頭上插滿草葉，不知道還以為這人半夜出門打滾去了，趕緊把人拉進來，幫他撣去草雪。

    “你這臭小子是怎么了？幾天不見人影?！毖γ钜幻l(fā)現(xiàn)渾身冰涼，跟大冰坨子似的，“昨夜有雪，你這傻子不會真滿地打滾玩雪去了？”

    張尋崇揣著兩只手凍得說不出話來，只知道干笑，只是臉都凍僵了，笑容看著有些發(fā)苦。薛妙從薛小雁口中聽說過前幾天的事情，一看他這樣副疲憊又邋遢的樣子，心里猜出六七分來，也懶得問了，找了間小屋把人推進去，讓他好好睡一覺再出來。

    “坊主，我已經(jīng)沒事了?！睆垖こ鐭o奈敲著門。

    薛妙踢了一腳門，叫他快去睡覺，不然不發(fā)月錢。張尋崇只好乖乖鉆進被窩，他其實早就累得不行，頭沾上枕頭，沒一會就睡著了。

    匠坊內(nèi)爐火燒得很足，絲毫感覺不到冷意，張尋崇難得踏踏實實睡了個好覺，睡醒后頓時覺得心明眼亮，渾身舒坦，手腳都捂暖了。

    薛妙看他出來，精氣神俱佳，“嗯”了一聲，讓他把桌上的飯吃了再來做活。

    張尋崇心中感激，狼吞虎咽吃到一半，差點噎著，敲著胸膛順氣。呂飛寒走下樓梯，看見男人，扭扭捏捏走過去問他感覺怎么樣。

    見他臉上別扭，張尋崇知道他是被自己上次的舉動嚇到了，咽下嘴里食物，拍拍呂飛寒笑著說：“我已經(jīng)沒事了，不用擔(dān)心，上次是我的過錯，讓你難受了這么久，實在抱歉。”

    “真的？”呂飛寒看著他。

    “我有必要騙你嗎？”

    呂飛寒撓了撓后腦勺：“我以后會避免在你面前?；鸬?，你不用難過了?！?/br>
    男人哈哈一笑，忍不住揉了揉年輕人的頭：“我應(yīng)當(dāng)不會再出現(xiàn)上次的失控了，你不用拘謹著，想耍就耍，不用顧忌我?！?/br>
    日子一天天這樣過下去，張尋崇覺得也挺好，這片土地雖然寒冷徹骨，帶給他的卻是對生活一種火熱、安穩(wěn)的向往。

    宥澤東部臨海，邊疆防線從宥澤城北面高山伊始，向西曲折蜿蜒萬里。關(guān)外是戎胡等外族活躍之地，最近有好幾個部族活躍非常，不少出關(guān)貿(mào)易的商隊都遭到了劫掠襲擊，損失慘重。

    新帝即位后，改國號為永熹。

    在太上皇薨逝之際，永熹帝考慮到邊疆多亂，守靈前下詔更景王藩地為沖州府，封撫遠大將軍，鎮(zhèn)守邊關(guān)。

    意思就是要楚釗遷藩沖州府，讓他遠離都城和繁華之地。

    沖州府在疆土以北，其中就包括張尋崇所在的宥澤。

    聽到顧客談?wù)撨@件事時，張尋崇情不自禁豎起耳朵仔細聆聽。他從沒聽說過遷藩這種事情，親王受封食邑還能更改？真是稀奇。

    景王在陽川府素有美名，百姓聽聞楚釗遷藩，十分不舍，甚至有百姓知曉此事后，要舉家隨楚釗搬遷至沖州府，被勸下。

    楚釗遷藩至沖州府后，便閉門不出為先帝守孝，至今已數(shù)月有余。

    “這兩日景王派他手下的武相……叫什么來著？呃不記得了，反正我記得模樣不錯?！?/br>
    旁邊一人問：“來干什么？”

    “反正就是一些有關(guān)夷蠻之事?！?/br>
    “你這說了跟沒說一樣。”

    兩個客人的東西都不大，一會就修好了，交付銅板后仍是互相聊著，漸漸走遠。

    “景王府？”呂飛寒在旁邊聽了一耳朵，看看張尋崇，還記得男人講的故事，有點擔(dān)心，“派來的會不會是你認識的同僚？尋崇哥要不要躲一陣子？”

    張尋崇甩甩酸痛的手，笑笑：“必不可能，你無需擔(dān)憂。”那都是他為了逗呂飛寒胡編亂造的，怎么會成真呢。

    “原來你一句真話都沒有！”呂飛寒撇嘴。

    “是你太好忽悠了?！?/br>
    “你！”

    張尋崇忍不住偷笑，結(jié)果被呂飛寒偷走了大半做活的工具。

    過了幾日，張尋崇得知景王正在宥澤修建宅邸，眼下修建即將完成，府中管事便來薛氏匠坊委托造一座宅門。

    自孝仁帝造釋汽丹，興建萃汽坊以來，一些名門顯貴子弟為彰顯自己的地位，都會有可飛天的私人小型烏金獸。但這種小烏金獸無法于空中懸停，很少有人會真正使用，大都拿來雕琢外形，嵌玉石珠寶，當(dāng)作擺件，互相賞玩攀比。

    除此物外，一些更浮夸紈绔的世子為顯家世，喜歡在府中大門上下功夫，雕紋精致，寓意吉祥，用釋汽丹驅(qū)動開合，開門時蒸汽噴出，腳下白霧繚繞，仙氣渺渺，人走在霧中，如踏行云團之上，直登天界。

    這是管事自己的形容。

    張尋崇曾見過幾次那種蒸汽門的運作，在項州，城門一開，門上下端十幾個氣孔齊齊噴出濃霧，千斤重木嵌熟鐵的巨門緩緩向兩側(cè)打開，白霧久久不散，無論是墻上駐兵還是門前百姓，無一不被嗆得咳嗽不止，連馬都會打噴嚏。

    所以他不能理解這種毫不實用的東西。

    這種大門做成之后不易搬運，需要幾個人備齊零件后暫住府中，直接削開圍墻，將門上零件嵌入其中，一一組裝才行。

    薛妙帶著張尋崇去王府量門框尺寸，薛小雁最近有些風(fēng)寒，她要去抓些藥，辦完事后她便和男人分開，自己急匆匆朝藥鋪去。

    張尋崇和管事商定好細節(jié)價格，與他辭別，回了匠坊。

    回坊路上，他隱約聽見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聲音輕得像野鬼呢喃一樣。

    他聽得后頸一涼，不解地回頭看去，只看見一道模糊的身影迅速撲來，將他抱了個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