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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晚唐浮生在線閱讀 - 晚唐浮生 第995節(jié)

晚唐浮生 第995節(jié)

    邵樹德一點不覺得晦氣,饒有興味地看著墓志銘,一字一句讀到最后:“……嗟夫人之賢淑兮而享年之不長?!?/br>
    “原來這位馬氏卒于大中七年(853),生有三男,長男還去原州防過秋,與吐蕃人廝殺過?!鄙蹣涞赂锌B連,眼又瞥見土塬西北角有人在辦喪事,遂走了過去。

    主家很警惕,遠遠看見了邵樹德一行人,見他們要么是綠袍官人,要么是披甲銳士,一下子停了下來。

    “莫慌!莫慌!”邵樹德在不遠處停了下來,問道:“葬者何人?”

    濃重的關(guān)西口音一出,主家基本明白了他們的身份:幽州的新征服者。

    大夏朝廷起于關(guān)西,打下各地之后,總有關(guān)西籍士人、軍校至各州、縣當官。作為北都,北平府諸縣自然也不少。

    主家面面相覷之后,很快有一人上前稟道:“落葬者乃我家兄長,幽都韓氏,諱恬?!?/br>
    邵樹德看了一眼韓延徽。

    “參軍,與我安次韓氏無關(guān)。”韓延徽一臉無辜地說道。

    邵樹德點了點頭,又問道:“你家與安次韓或玉田韓可有關(guān)系?”

    “玉田韓氏與幽都韓氏本為一家,前唐穆宗朝始遷于薊州玉田?!眮砣嘶氐馈?/br>
    “這可真是巧了。”邵樹德有些驚訝。

    “官人何意?”來人有些吃不準。

    “可知唐薊州司馬韓融?”邵樹德問道。

    “當然知道?!眮砣苏f道:“韓司馬已故去。膝下唯有一子,曰知古,后為契丹擄去,不知所終?!?/br>
    邵樹德聽了暗喜。

    他還真派人去薊州玉田縣尋訪過,那里有一個韓村。李匡威為幽州節(jié)度使期間,數(shù)次援救云州赫連鐸。而當幽州大軍出征之時,契丹南下?lián)锫樱n村之人要么被契丹殺戮,要么被擄走,韓知古就是那時被抓的,年僅六歲。

    據(jù)耶律滑哥所言,韓知古被抓后,成了述律平的家奴,后來作為陪嫁媵臣,去了迭剌部。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他并不受阿保機的重視,阿保機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并沒有得到任何職務,身份依然是可憐的述律氏家奴,幫她打理頭下城的部分事務。

    蕭敵魯離開之時,邵樹德囑咐他找一找韓知古。

    蕭敵魯走后,他又覺得很無謂,韓知古是有才能的,但他不一定有出頭的機會。而且他六歲就被抓走了,心思在哪邊還不一定呢。

    與其在他身上下功夫,還不如讓蕭敵魯多多賣力。

    不過今天在看到幽都韓氏之人后,邵樹德又有了新的想法。蕭敵魯總需要幫手,而這個幫手的能力還不能差,韓知古或許可以起到作用。

    想到此節(jié),他做出了決定,行完禮后告辭離開了。

    現(xiàn)在還不急,先去樊村和韓村看看。聯(lián)絡韓氏之類的小事,自然有下面人去做。

    第086章 土著與移民

    田野之中,農(nóng)人還在緊張地忙活著。

    今年的糧食收成其實很受影響了。因為即便是近在咫尺的幽都縣,也曾經(jīng)發(fā)生過血腥的叛亂。屋舍被焚燒,麥田被踐踏,民人被殺戮,秩序與生活遭受了嚴重的破壞。

    絕收的農(nóng)戶欲哭無淚,只能通過打零工的方式,賺取一家人的口糧。但此類工作機會也很有限,需要整修的驛道就那么幾條,需要修建的陂池就那么多,又能雇傭幾個人?

    邵樹德下了土塬之后,進得村落之前,便看到很多百姓扶老攜幼,離村而去。

    “杖翁何往?”邵樹德攔下一人,問道。

    老人有些不耐煩,焦急地看著加快腳步東去的鄰人,神色焦急。但站在他面前的是身著綠袍的官人,旁邊還有幾位精甲武士,一看就是殺人如麻的老手,因此他也不敢離開,只能苦著臉說道:“去州城?!?/br>
    州城就是府城。幽州已升為北都北平府,但普通百姓并不知道,還是習慣稱州城。

    陳誠拿出一個布袋,遞給老人。

    老人疑惑接過,打開一看,卻是七八塊胡餅,大喜過望,連忙將其交給身后的兒子、兒媳、孫子、孫女,不住感謝。

    邵樹德贊許地看了一眼陳誠,繼續(xù)問道:“去州城作甚?”

    “關(guān)西來的天子要修宮殿,日給三升糧。小老兒急著去,晚了就沒了。”老人因為得到了胡餅,態(tài)度好多了,有問必答。

    “為何不在家種地?”邵樹德問道:“冬麥不種了?”

    “去年已經(jīng)種了冬麥哩,今年再種,打不出多少糧,得歇一年?!崩先俗约阂碴藟K胡餅,慢慢吃了起來。

    第三茬種不了主糧,可以種雜糧,真實原因是他們家現(xiàn)在就斷糧了,堅持不下去了,只能逃荒。

    “修宮城可是個苦活啊?!鄙蹣涞抡f道;“三升糧夠吃么?”

    “老朽是拿不到三升了,得精壯才成。俺家大郎、二郎可以干重活,拿三升糧。一家人省著點吃,也夠了?!崩先舜鸬馈?/br>
    三升糧的工錢,其實比較豐厚了。軍士出征或訓練,一天也只吃三升米面。幽州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摧殘,本地產(chǎn)量不足,這些糧食都是從河南通過永濟渠運來的,損耗不小——得虧有永濟渠,如果是陸路轉(zhuǎn)運,成本更是驚人,怕是支持不了這種規(guī)模的基建項目。

    “以前幽州鎮(zhèn)修驛道、陂池、城墻,給不了這么多工錢吧?天子是不是很仁德?”邵樹德面無表情地問道。

    老者遲疑了一下,可能是看在那袋胡餅的份上,又或者站在他面前的是官人,點了點頭,道:“自古以工代賑,未有給糧如此豐厚者。”

    邵樹德一聽,雖然知道老頭很可能口不應心,依然很高興,又問道:“鄉(xiāng)間似你家這般景況的人可多?”

    老者一時回答不上來,想了半天后,才答道:“樊村不少,韓村倒是不多。”

    邵樹德心中有數(shù)了,與老人一家告辭。

    “官人?!崩险邉倓傠x開,又走了回來。

    “何事?”邵樹德轉(zhuǎn)過身來,問道。

    夏魯奇、儲慎平一左一右,原本垂在下面的手已經(jīng)提了起來。

    老者看了他們一眼,苦笑道:“別摸刀哩,小老兒懂規(guī)矩,不會沖撞了貴人?!?/br>
    邵樹德哈哈大笑,問道:“杖翁也摸過刀?”

    “摸了半輩子,還去外鎮(zhèn)殺過人,都是陳年往事了?!崩先藫u了搖頭,似是不想提以前的破事,只提醒道:“前陣子外間亂糟糟,到處殺人。不少后生偷了家里的弓刀,就跑啦。后來跑回來一些,沒回來的那些,也不知死了還是怎么。小老兒只想提醒貴人一句,外面不太平,散落山林的亡命徒不少,還是要多多留意?!?/br>
    邵樹德沉默。

    陳誠與他對視了一眼,便上前問道:“杖翁可知我等亦來自關(guān)西?”

    “聽口音就知道啦。”老人說道:“能在幽州當官的,又不是本地口音,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不是河南人就是關(guān)西人?!?/br>
    “你們恨不恨關(guān)西人?”陳誠問道。

    老者不太想答這個問題,支支吾吾。

    “杖翁是個實誠人?!鄙蹣涞乱呀?jīng)知道答案了,吩咐隨從拿來一匹絹,送給老者。

    老者千恩萬謝離去。

    “其實已經(jīng)不錯了。”邵樹德突然一笑,道:“李克用鎮(zhèn)壓了好幾回叛亂,不知道多少燕地刺頭被晉兵殺了。如今剩下來的,也就那么回事,不足為慮。再者,咱們在這打仗,把鄉(xiāng)間弄得亂七八糟,一家人衣食無著,還不許人家恨啊?”

    最有反骨、行動力又強的燕人,已經(jīng)在此起彼伏的反晉叛亂中損失殆盡了。大夏王師入幽州,如果不是非要編戶齊民,叛亂都不會有幾起。

    李克用、邵樹德這對義兄弟接力整治幽州,其所作所為,其實與歷史上的五代王朝的進程差不多。先消滅明面上的割據(jù)軍隊,再通過鎮(zhèn)壓叛亂消滅潛在的造反勢力,最后武力護航,深入掌控縣鄉(xiāng),一步步將野了一百多年的藩鎮(zhèn)馴服,扭轉(zhuǎn)割據(jù)的風氣,消滅割據(jù)的土壤,大一統(tǒng)的光輝再度籠罩全境。

    ※※※※※※

    正式進入樊村之后,邵樹德居然看到了幾戶正在侍弄莊稼的農(nóng)人。上前交談之后,才知道他們來自關(guān)西。

    “綏州龍泉縣的?”聽到這些移民的來源時,邵樹德感到很親切。

    綏州是他得到的第一塊地盤,他留下了很美好的記憶。那時候的綏州還很窮困,甚至整個夏綏銀宥都非常窮困,但駐守了不成比例的軍隊,全靠長安朝廷協(xié)餉。他離開綏州,進入更廣闊的舞臺之后,帶走了大量的軍隊,同時開啟了農(nóng)業(yè)改革,使得綏州百姓負擔減輕,收入增加,大大喘了一口氣。

    綏州,其實是整個關(guān)北的縮影。

    新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模式,帶來了更高的食物產(chǎn)量。黨項的順服,帶來了安定的秩序。二十多年過去了,關(guān)北竟然可以對外輸出移民了。

    很好,非常好,邵樹德覺得自己二十年的努力并不是毫無意義的。

    關(guān)北脆弱的生態(tài),不適宜過于稠密的人口,對外輸出移民,本就是應有之義。

    “官人,樊村來了十六戶,都是龍泉縣的?!鞭r(nóng)人說道:“最多的上過四次陣,少的也有一兩次?!?/br>
    “你上過陣?”邵樹德驚訝道。

    “就上過一次,跟著氏都頭打云州?!鞭r(nóng)人有些不好意思,道:“沒上過陣的,不給出來?!?/br>
    “你等都是自愿應募的?”邵樹德問道。

    “是。”說到這里,農(nóng)人也有些情緒低落:“當年圣人還沒離開關(guān)北時,說不讓分家。家里的地,都給兄長了??h里也沒什么荒地了,只能出來討生活?!?/br>
    什么?我還說過這話?邵樹德懵了,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即便說過,也是心血來潮,隨口一言,沒想到被底下人執(zhí)行下來了。草,讓你們干別的活的時候,也沒見你們執(zhí)行力這么強???

    按這人的說法,綏州的土地資源早已到了極限,甚至已經(jīng)超過極限,將很多不適宜開發(fā)的土地也開發(fā)了出來,對生態(tài)造成破壞了。

    一家一戶的土地,全給長子一人繼承了。其他兒子要想生活,在土地潛力耗盡的情況下,除了對外移民,別無他法。

    “來幽州之后,縣里給了多少地?”邵樹德又問道。

    “托了圣人的福,有田四十二畝,宅園五畝?!鞭r(nóng)人回道。

    “還不錯,可曾連成片?”

    “連成片了?!?/br>
    “村中可有公地?”

    “那片水淀旁就是,聽說年年發(fā)水,沒人愿耕種,就弄成公地了。村子北面還有個小土塬,也被劃成了公地。”

    “租給你們的牛羊到了沒?”

    “七日前發(fā)了九只羊,昨日來了一頭牛。一看就是草原上的rou牛,脾氣大得很。而今卻乏耕牛?!?/br>
    “可缺農(nóng)具?”

    “缺。不過咱們這十幾戶有一些,輪著用,還能湊合?!?/br>
    “田里在種什么?”

    “綠豆。落雪前收一點是一點。”

    “好。”邵樹德聽完,心中還算滿意。

    樊村這十六戶綏州移民,第一年的口糧是由官府提供的,第二年減半供給,第三年象征性給一點,第四年才會取消補貼。

    比起逃荒的幽州本地人,他們手中有糧,心中不慌,境遇卻是好多了。

    “不怕燕人搶你們的糧么?”邵樹德笑著問道。

    “時有官府巡兵過路,沒甚大事?!鞭r(nóng)人也笑了,說道:“再者,樊村這里也不是家家無糧,斷了炊的還是少。咱們這十六戶都上過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