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得幾年前，他們還在仲巴拉孜那會，兩人可是明爭暗斗，吵得不可開交的，現(xiàn)在卻這么親密了……

    又是一陣馬蹄聲傳來，所有人都尋聲望去。

    卻見百余個cao著河南口音的少年，挎刀持弓，大聲說笑著，牽著馬兒從南邊的小道走過，一路向西。

    鐵哥突然一陣心悸。

    在中原待了這么久，有些事情也慢慢知道了。這些少年，多半是自幼習武的軍中子弟，沒法子承父業(yè)當兵，于是單槍匹馬西行，到西域找尋富貴。

    這些人越多，夏朝治下的西域就越安穩(wěn)。相對地，對象雄的威脅就越大。

    這——怎么可以！

    我付出了這么大的代價，不可能什么都沒有。

    風兒輕輕吹了起來。

    天空蔚藍蔚藍的，大地之上，綠意盎然。

    第012章 遠方來信

    “又放下一件心事?！瘪R車之上，邵樹德閉上眼睛，喃喃說道。

    種氏輕輕替他按壓著。

    這個女人很“可怕”。

    她不會答應邵樹德那些變態(tài)的要求，但在其他方面，又服侍得十分到位。

    幸東都的路上，邵樹德的生活起居幾乎都是她在照顧。細節(jié)方面盡善盡美，態(tài)度上一絲不茍，以至于邵樹德都想問她：“這樣累不累？”

    但他終究沒問。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價值觀，他們有自己的行為準則、生活方式，強要人家改變，反而不美。

    “陛下裝了太多心事了?！狈N氏柔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確實。”邵樹德苦笑了一下。

    曾幾何時，他以為掃平了天下，就已經做完了絕大部分的活計。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想多了，一樁又一樁的事情撲面而來，讓你手忙腳亂。

    他當然可以輕松一點。

    少做些事不就行了嗎？作為一統(tǒng)九州的雄主，難道還有人逼你干活不成？

    話是這么說，但人真的無法這般瀟灑。

    逼他做事的人也有，就是他自己。

    這就像一個人攢了一筆錢，做完一件大事后，還有點余額，于是他決定把這些余額也用光。因為花的單筆金額小，花錢的地方多，十分細碎，人反倒搞得很累。

    有些時候，他都打算把這些瑣事甩給下面人去做，他再跑出去“玩”個一年半載。但人終究不能這么任性，他已經沒有四處浪蕩的資格了，很多事情也不放心交給底下人去做——在新的格局徹底成型之前。

    “亞隆完成之后，還有象雄。象雄完成之后，還有波斯那邊的事情。甚至就連北庭那一片，黠嘎斯人也日趨活躍，不得不防?！鄙蹣涞聡@道。

    “黠嘎斯人的衙帳不是在劍河（葉尼塞河）一帶么？他們?yōu)槭裁茨舷聅ao擾？”種氏好奇地問道。

    “沒別的原因。冷！天氣變冷了?！鄙蹣涞抡f道：“天氣一冷，雨水少，牧草不繁盛。冬天更是要把人凍僵，牛羊大批量宰殺，日子愈發(fā)難熬。今年，理蕃院大概要賑災了?！?/br>
    種氏恍然大悟。

    她在圣人身側，也聽到北邊草原來報，說今年牧草的長勢不太好，薩滿們都沒算到——呃，講真，薩滿們經常失算，但這并不影響他們的聲譽，只要算對一回，什么都回來了。

    理蕃院已經拿出了應對方案，戶部下令關北、河東、河北、遼東四道準備糧食、干草，運至陰山、燕山、大鮮卑山一帶，隨時準備賑濟草原。

    老實說，這讓種氏開眼了。

    古來中原天子，賑濟草原的，有嗎？

    另外一點就是，理蕃院的反應非常快，只看出了一點苗頭，立刻就果斷行動了。這就是建國初期的清明政治嗎？

    圣人，做的都是不一樣的事情。這些事情有可能會失敗，或者達不到最初的預期，但總是一次不錯的嘗試。

    “也無需把草原看作負擔?！鄙蹣涞滦α诵Γ溃骸八麄兊拇嬖?，就是大夏事實上的邊軍。都給你守邊了，自然要拿出點好處?！?/br>
    說到這里時，他想起了后世某個國家。它可能很不情愿，可能一直想擺脫，但就歷史來看，他在事實上充當了中國大半個世紀的邊防軍，以至于遼東那一片可以少部署很多兵馬，只需邊防警察即可，節(jié)省了無數(shù)軍費開支。

    “黠嘎斯人能打么？”種氏好奇地問道。

    “還行吧，談不上多能打，但也不弱。”邵樹德說道：“唐僖宗年間，有黠嘎斯人被吸引著南下，在云州被李克用擊潰。這三十年來，韃靼人西遷，他們其實也在西遷。對黠嘎斯人，朕沒打算全用武力解決，整體方略是先禮后兵。”

    種氏默默聽著。

    “前唐那會，黠嘎斯人遣使入朝，自言乃李陵后人，與大唐有甥舅之誼。他們的擴張欲望不是很強，攻滅回鶻后，發(fā)現(xiàn)自己沒能力統(tǒng)治，慢慢就走了?！鄙蹣涞吕^續(xù)說道：“如果他們愿意順服，朕有點想讓他們向西侵攻?！?/br>
    最大的原因，其實還是他們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這就比較好辦了。

    歷史上黠嘎斯人在元朝時西遷天山一帶，與當?shù)厝巳诤?，成為吉爾吉斯人的先祖?/br>
    有意思的是，除少數(shù)人外——如自稱李陵后代的部落酋豪——唐代記載黠嘎斯人“赤發(fā)”、“綠瞳”、“皙面”，完全是白種人特征，但現(xiàn)代吉爾吉斯人卻是黃種人長相。

    只能說天山內外那一片實在太混亂了，各個勢力來來去去，血統(tǒng)龐雜。

    西遷的回鶻、蒙古乃至契丹，都為當?shù)貛チ舜罅奎S種人基因，時間長了以后，很難說得清楚各自到底是什么人了。

    “以后——”種氏有些擔憂：“朝廷會不會被這些部落拖垮？”

    “有可能?！鄙蹣涞抡f道：“能守得幾時算幾時。在守住的這段時間內，想辦法多移點中原百姓過去，如此，即便將來丟了，也不算虧到底?！?/br>
    種氏有些難以理解。

    你移民過去了，人家再脫離掌控，割據(jù)自立，這不是全虧光了么？

    邵樹德懶得解釋，繼續(xù)閉目養(yǎng)神。

    馬車繼續(xù)東行，日復一日。

    邵樹德除批閱奏疏外，大部分時候的心神都放在邊疆各處上。

    這是他一手建立的國家最脆弱、最難以保全的部分，占據(jù)了他太多的精力。

    有時候思緒飛揚，他想起了李克用臨死前說的話。

    據(jù)李落落所言，義兄最后一句話就是：“我累了……”

    真的有點累啊，但還得打起精神，伱的生命還沒用完，還沒資格休息。

    ※※※※※※

    五月底，圣駕過潼關。

    邵樹德在南原休息一日，順便處理公務。

    南原下面，一等國道陡然收窄，幾乎緊貼著黃河。

    一百多年前，十萬唐軍離開了利于防守的潼關，擁擠在這片狹窄逼仄的甬道上。軍不成軍，陣不成陣，前不知后，后不聞前，結果為安史叛軍所敗，十萬大軍所剩無幾。

    有些時候，你都難以想象下達命令的人有多么腦殘。

    十萬人擁擠在這片狹窄的灘涂地上，被人虐殺，毫無還手之力，為什么要這么做？

    后人的智慧，竟然低到這種程度！

    邵樹德也不由得打起精神，試圖為后人解決更多的麻煩——

    自去年九月初，李守信使團抵達碎葉后，他們就在那里聯(lián)絡烏古斯人。一來二去，花費了不少時間，還沒眉目呢，冬天就來了，于是他們一行數(shù)百人就在八剌沙袞過冬，直到今年三月中，才繼續(xù)西行。

    臨走之前，李守信發(fā)了一份奏疏回來。

    一個月后，他抵達烏古斯人牧地時，又發(fā)了一封奏疏，由公駝王轉交至焉耆府，再五百里加急送至邵樹德案頭。

    再往后，傳遞信息就很難了，甚至近乎不可能。

    李守信的奏疏中，主要提及的還是碎葉、熱海、伊麗以及烏古斯，洋洋灑灑萬余字，寫得非常詳盡。

    邵樹德粗粗看完有關碎葉、熱海的部分，還是老樣子。

    伊麗河谷則占了一定篇幅。

    李守信提到，趙王邵嗣武在弓月城熱情地招待了他。

    伊麗八縣，已有“百姓”約4800戶、22100余口，多為趙國上層官員家眷、手藝人以及近些年移民過去的中原百姓。

    “百姓”之外，有府兵約15000戶、46500余口。

    從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除少數(shù)老兵把身在中原的家人陸陸續(xù)續(xù)遷過去之外，絕大部分少年郎都在當?shù)厝⑵蕹杉伊恕碇佬聥D哪里來的——部分家庭還有了下一代。

    這總共六萬多人，差不多就是邵大郎在當?shù)氐幕颈P了。考慮到最近兩年又陸陸續(xù)續(xù)跑過去四五千禁軍家庭子弟，重新編組為天武軍左廂，這些人同樣是其基本盤。

    “百姓”、“軍戶”之外，還有“部曲”——甚至于，當?shù)馗嗦懵?，直接稱為“奴隸”，一點不遮掩。

    “奴隸”的數(shù)量十分龐大，共有22500余戶、10萬4000余口，被盡數(shù)分配給府兵，平均一丁不到兩戶奴隸，比起中原條件是要差不少的。

    這個人口結構，讓邵樹德看著十分憂心。

    好在大郎也不怎么掠奪人口了，現(xiàn)在集中全力穩(wěn)固消化，腦子還是很清醒的。

    據(jù)李守信所言，伊麗八縣去了一部分經學生，教化百姓，十分勤謹——經學生早些年是可以直接當官的，現(xiàn)在則難了太多太多，沒辦法之下，一些人在朝廷半引誘、半強迫之下，西遷伊麗，定居了下來。

    李守信對邵大郎贊不絕口，說他修筑城池、興修水利、禮賢下士、唯才是舉，伊麗河谷有大氣象焉。相對之下，他將熱海、碎葉兩地的突厥人、回鶻人貶得一文不值，認為他們內部矛盾重重，愚昧落后，如果不是大夏撐著，很可能不敵波斯。

    邵樹德對大兒子能在那邊站穩(wěn)腳跟十分欣慰。

    說會話，伊麗河谷看似條件最好，其實比七圣州還危險。當?shù)啬苡腥绱司置?，大郎一定費盡了心血。

    有些方面，他和自己還是很像的。

    沒說的，自己在位一天，支援就不可能斷，還會逐步加強。

    伊麗、熱海、碎葉之外，李守信重點講了烏古斯諸部。

    他認為，這個部落聯(lián)盟十分松散，對外也缺乏統(tǒng)一的態(tài)度。而且，他們貪婪無比，聽聞使團西行，獅子大開口，索要大量財物，不給就不讓使團借道。

    公駝王趁機煽風點火，請求大夏出兵，討伐烏古斯諸部。

    李守信識破了這老貨極其拙劣的“計謀”，從伊麗、碎葉、熱海三地借了一批財物，送給烏古斯諸部，這才得以通行。

    貪婪嗎？貪婪。

    愚昧嗎？愚昧。

    但這就是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