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又打開信，看著熟悉的筆走龍蛇。

    “小昭，展信舒顏?！?/br>
    他生出溫暖笑意，像是跟人打了一架滿身泥巴的小子終于看見信賴的大人。

    “北疆防務(wù)重于泰山，顧家糧餉遲遲未到，京城新貴已成世家，樹大根深尾大不掉，切不可cao之過急?！?/br>
    “臣追線索至北疆，盤根錯節(jié)云遮霧罩，需在北疆待一段時日，離開前會去信與你。若有要事，可吩咐玄衛(wèi)加急?！?/br>
    “小昭，臣久不在京中，需你獨(dú)當(dāng)一面?！?/br>
    “望你忍屈伸，去細(xì)碎，廣咨問，除嫌吝。2”

    方正的紙張細(xì)薄潤潔，紋理純凈，翻動間帶著橘色的光靜靜流淌。

    輕似蟬翼，卻重如千鈞。

    “為帝者，先須克己。每著一衣，則憫蠶婦；每餐一食，則念耕夫3。如此愛民，則天下歸心?！?/br>
    “最后，切記居安思危，保重身體?！?/br>
    裴昭反反復(fù)復(fù)地用目光描摹著信箋，眼底有些濕潤，他憶起兒時皇叔一筆一劃教他習(xí)字。

    他才十二歲，上朝時坐在龍椅上，看著殿內(nèi)上方美輪美奐似要把人吸進(jìn)去的藻井，看著階下低頭哈腰忠jian難辨的臣子，他總是生出恐慌。

    這位置太高了，高得讓他自己都望而生畏。

    擔(dān)子也太重了，足以將任何人壓得面目全非。

    他一直在失去，父皇走了，母后走了。

    他有時甚至想，既是不斷失去，坐在這個位置上有何意義呢？

    皇叔與他說過的話總在這種時候響起：“天下蒼生就是你的意義?！?/br>
    幸好啊，還有皇叔。

    他依然讓皇叔叫他“小昭”，才不至于讓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皇叔這大半年一直在外查案，經(jīng)常是給他寫信時還在此處，他收到信時早不知皇叔又去了哪。

    他也是看到信才知皇叔如今在北疆。

    可這事不能讓朝臣知曉，是以他才借了顧將軍的折子問戶部尚書。

    裴昭懊惱地按了按額角，他還是太蠢了。

    兩月前敲定糧餉一事，便以為萬事大吉，殊不知朝臣最善陽奉陰違。

    皇叔鐵血手段的余威隨著菜市口日漸被黃土覆蓋的血跡緩緩消散，妖魔鬼怪又開始摩拳擦掌。

    他得再努力一些。

    才不辜負(fù)皇叔殫精竭慮，不辜負(fù)父皇母后臨終囑托。

    -

    斜陽晚照，落日燒云。

    四人坐在顧川房間內(nèi)的方桌前，桌上攤著幾張紙，上面記錄著孫小公子在賭場的輸輸贏贏。

    “顧川，把賬本拿出來。”

    顧川猶豫了一瞬，抬眼看了傅司簡和暗衛(wèi)一眼：“將軍，真要拿??？”

    第10章 桂花

    顧灼順著顧川的視線看過去，想起顧川還不知道這兩人的身份：“這是傅司簡和他的護(hù)衛(wèi)，我爹說在江南見過他。”

    顧川聽得是老將軍認(rèn)識的人，放下戒心抱拳：“傅公子?！?/br>
    暗衛(wèi)看著翻開的賬本，撇撇嘴，他屋里的包袱也有這么一本，是小五抄下送回來的。

    比對了下賬本和查來的東西，暗衛(wèi)怔怔出聲：“這……”

    顧灼沉吟半晌：“先吃飯，咱們明天去會會孫小公子?！?/br>
    叫了一壺桂花酒，顧灼喝得津津有味。

    在軍營總是與將士們喝最烈的酒，如此才抵得住邊塞似猛獸咆哮呼嚎的風(fēng)。

    但是，顧灼其實(shí)更喜歡喝甜酒，桃花釀、桂花釀，一加熱，像是把春去秋來的時光氤氳成香氣。

    喝烈酒時，她總是先想起戰(zhàn)場上硝煙彌漫尸山血海，再由著酒醉強(qiáng)行忘掉。

    喝甜酒時，她卻總能看見軍中來找她問何時吃rou包子的嬉皮笑臉，就像他們從未消失。

    慈不掌兵，她知道。

    她只是會想起他們。

    想起，青山處處埋忠骨。

    -

    傅司簡看著小姑娘笑得悲傷又懷念的臉，覺得怕是醉了。

    拿了她的酒杯，不自覺柔了聲音，似是誘哄般：“夭夭，別喝了?！?/br>
    暗衛(wèi)看得一陣牙酸，悶了口酒。

    顧川更是瞠目結(jié)舌，想攔，又不知道要攔什么。

    顧灼小臉酡紅：“拿來，我沒喝醉。”說著又要倒酒。

    她真的沒醉，喝慣了烈酒就北風(fēng)怎么會醉在焦糖豆花配桂花釀上？

    她只是喝了酒容易臉紅。

    大驚小怪的。

    顧灼搶回酒杯時，碰到了傅司簡的手，沒忍住摩挲了兩下。

    觸手升溫，像暖玉一樣。

    又繞著手背上的骨節(jié)凸起打了個轉(zhuǎn)，顧灼收回手，又喝了口酒，嗯，好喝。

    傅司簡眼睜睜看著杯子被小姑娘重新?lián)尰厝?，手沒有動。

    被顧灼撫了幾下的地方有些癢，有些麻。

    他愣了一瞬，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暗衛(wèi)坐在傅司簡右手邊，將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一口酒將將咽下去：“咳……咳……”

    他覺得他家王爺簡直像個被調(diào)戲的良家少男。

    又敬佩地看了顧灼一眼，顧姑娘，有兩下子！

    顧川被酒壺?fù)踝。z毫不知道他家姑娘當(dāng)了一把小流氓。

    他嫌棄又疑惑地看了暗衛(wèi)一眼，喝個桂花釀都能嗆到，還當(dāng)人護(hù)衛(wèi)？

    顧灼沒醉，起身向樓梯走去時，步履穩(wěn)健。

    但她多少有點(diǎn)遲鈍。

    抬腳沒看路，被樓梯絆了一下，擱平時，她很快就能假裝無事發(fā)生地繼續(xù)步履穩(wěn)健。

    現(xiàn)在，她稍稍后仰了下，沒等她自己站穩(wěn)，一條手臂自身后伸出扣住了她的腰。

    顧灼：你可以不這么快。

    這樣顯得她很弱。

    “謝謝啊?！?/br>
    “小心一些。”

    傅司簡走在她身后，剛剛看她向后倒，有些著急，下意識地想托住她。

    環(huán)住她，確是意外。

    腰如約素，軟玉溫香。

    桂花酒香縈繞在他懷中。

    暗衛(wèi)有些好奇，為什么顧川每次都能準(zhǔn)確地錯過這種名場面？

    這次顧川走在最前面，又沒看到！

    暗衛(wèi)無語。

    是夜，傅司簡夢見桂花樹下舞槍的姑娘。

    遠(yuǎn)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1。

    小姑娘看見他后，咯咯笑著朝他跑來。

    “咚咚——咚咚”，傅司簡睜開眼，聽見暗衛(wèi)敲門的聲音。

    “公子，顧姑娘問你吃什么？”

    傅司簡皺著眉頭開了門，見門外只暗衛(wèi)一人：“與顧姑娘一樣?！?/br>
    砰一聲關(guān)上了門。

    暗衛(wèi)撓頭，怎么還有起床氣了。

    -

    傅司簡下來時，已經(jīng)恢復(fù)了往常溫潤如玉的模樣。

    餛飩剛端上桌，熱氣騰騰，鮮香四溢。

    顧灼喝了口餛飩湯：“顧川，孫景陽現(xiàn)在這個點(diǎn)一般在哪兒啊？”

    “估摸著還未出府，不過也可能在賭場或者在西市看斗蛐蛐?！?/br>
    “那先去太守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