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如含淚下船，人生地不熟，往后多半只能靠乞討為生了，她蹲在路邊哭泣，不知哭了多久，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這位姑娘。”

    她抬起頭，一個(gè)全身烏黑，著裝怪異的男人站在她面前，沈念如剛要尖叫，忽然像是被人攝住了魂魄，在男人的控制下逐漸安靜下來……

    沈念如的出現(xiàn)并未在林寶珠心里掀起多大風(fēng)浪，她望著不見盡頭的江流，“順著這條河水北上，就可以到上京了?！?/br>
    其實(shí)李青松安排的路線是跨過北境，前往北離，路引銀錢什么的他都準(zhǔn)備好了。

    “只是路過?！崩钋嗨傻?，“北離是個(gè)好地方?！闭f起來，那是他的故鄉(xiāng)，“不如就跟我回北離吧，到了那里，沒有人能威脅你，就算沈禹州來了也不行?！?/br>
    林寶珠失笑搖頭，他想得太簡單了，沈禹州這種人，不會因?yàn)楸彪x震懾而退縮。

    李青松默默朝她挪近些，兩人幾乎并肩挨著，“我認(rèn)真的，和我去北離吧，那里有我的家，莫說沈禹州，就算北離皇帝來了，我都不會把你交出去?！?/br>
    林寶珠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李青松的所作所為她都看在眼里，只是……

    “抱歉?！绷謱氈椴恢圹E地拉開距離，“懷安哥哥還在等我，我雖不知他身在何處，也不知他為何要對我避而不見，但是我相信，終有一天，我們會重聚，因?yàn)椤沂撬钠拮??！?/br>
    她與楚懷安行過三書六禮，是正經(jīng)夫妻。

    他的妻子……

    李青松怔忪片刻，旋即低頭一笑，掩飾那短暫的窘迫，“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我們是朋友，朋友之間互相幫助，不是應(yīng)該的嗎？”

    林寶珠歪頭，朝他一笑，堪堪清秀的臉因?yàn)樗纳袂?，竟鮮活好看不少，李青松輕咳聲，移開視線，“那、那就這么說定了，咱們?nèi)ケ彪x，我會記得給侯爺長公主知會一聲?！?/br>
    林寶珠剛要道謝，船只忽然劇烈搖晃起來，正在甲板上和船夫閑話的春桃仰頭望去，嚇得驚叫出聲，指著那人，“……你、你什么人？”

    李青松一個(gè)健步躥了出去，看清立于船篷之上的黑色身影，眼神一凜，“是你?！?/br>
    巫師立在船篷之上，如履平地，“我道是誰，原來是我的好師弟?！彼绷搜鄣紫?，“咱們不愧是同出一門的師兄弟，就連看女人的眼光都如此一致。”

    李青松臉色倏地沉下，“這張嘴不會說話，干脆讓我撕了好?！痹捯粑绰洌v身一躍，竟比那巫師還要高些，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飛起一腳，直踹巫師，即將觸及的剎那，詭異的一幕出現(xiàn)了，光天化日之下，巫師卻身形一晃憑空消失。

    李青松心下大驚，再回頭，發(fā)現(xiàn)師不知何時(shí)出現(xiàn)在甲板上，手上一左一右扣著兩個(gè)人，搖漿劃船的船夫在水里撲騰。

    巫師看了眼左邊的春桃，又看向右邊的林寶珠，桀桀怪笑，干枯的手劃過她的臉頰，隨著他的動作，一張薄薄的人皮四分五裂，露出一張藏匿許久未見天日的絕世容顏，他嘆了聲，“不枉我不遠(yuǎn)千里尋你，終于找到一張……絕佳人皮?！?/br>
    林寶珠卻意外的冷靜，斜睨著他。

    巫師饒有興味，“這雙眼睛，才是這張臉的靈魂，可惜了，拿不走?！彼娺^假皇后，之所以一眼看穿，更多原因是因?yàn)檠劬Γ绱私^色容顏，假皇后的眼睛卻次了些，配在一起，突兀得緊，如今見了正主，忍不住感嘆，“不若，我將你的眼睛挖下來？”

    “你敢！”李青松抽出腰間軟劍，直指巫師脖頸，“你敢動她一根頭發(fā)，我就宰了你！”

    “呵呵呵……”巫師又笑了，“那你能追上我再說吧?！崩钋嗨稍谒l(fā)笑之際就一劍刺了過去，卻撲了個(gè)空，空氣里只有回音陣陣。

    “不要！”太和殿中傳出一聲驚呼，沈禹州猛地坐起，顧不得身上疼痛，四下逡巡，“巫師呢？”

    跪在殿中的宮女瑟瑟發(fā)抖，“奴婢不知……”沈禹州咬緊后槽牙，掀開被子下床，程英快步進(jìn)來攙扶，“陛下，有什么事您吩咐一聲……”

    “備馬?！鄙蛴碇堇淅浯驍嗨w快套上衣服。

    程英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氣，他還以為陛下發(fā)現(xiàn)他假傳口諭之事而發(fā)怒，“陛下，您龍?bào)w欠安，尚未痊愈?！逼踩ヌK婉容的事，他還是忠心的。

    “備馬！”沈禹州又重復(fù)了一遍，這次語氣凝重許多，“寶珠有危險(xiǎn)，朕要去救她?！?/br>
    程英臉色古怪，“陛下，娘娘就在昭陽殿里，周圍有禁軍守護(hù)，何來的危險(xiǎn)？”沈禹州懶得和他解釋，穿上衣服提刀出去，不顧眾人阻攔牽了馬，可剛翻身上馬，險(xiǎn)些跌落下來。

    程英氣急，“陛下，您的身子是撐不住的，有什么事您吩咐一聲，我等定當(dāng)上刀山下火海！”

    “那就少廢話，隨朕出宮！”沈禹州捂著胸口，用盡全力地嘶吼，程英他們拗不過，只能領(lǐng)命，召集部分精銳隨沈禹州出宮，他們前腳剛邁出皇城，蘇婉容后腳便追了出來。

    這次是巫師親自出馬，蘇婉容的臉比之從前更加生動，她繞到沈禹州跟前，伸手?jǐn)r住，“陛下，如今朝堂動蕩，您不能輕易離宮?！彼谔K海道身邊，多少了解一些，如今朝中老臣多半是懼怕沈禹州的兇殘手段，不得不歸順，但這并不代表天下太平。

    她蘇家只能倚仗沈禹州，才能成為當(dāng)今第一世家。

    沈禹州坐在馬上，睥睨著她，“滾?！?/br>
    蘇婉容也顧不得什么臉面，是了，反正辱的是林寶珠的名聲，關(guān)她蘇婉容什么事？大庭廣眾之下，她跪在人前，“陛下，求您看在寶珠的面子上，退回宮中?！?/br>
    沈禹州忍到極限，不想再忍了。

    不滾是吧，休要怪他心狠手辣了，他狠狠一揚(yáng)馬鞭，傳聞中可日行千里的汗血神駒仰頭嘶鳴，而后以極快的速度沖向蘇婉容。

    內(nèi)監(jiān)宮女大驚，卻沒人敢插手阻攔，只能眼睜睜看著天子一怒，馬踏皇后。

    第52章 坍塌

    他的心如同他的身軀，摔得粉碎

    沒有預(yù)想中的血濺當(dāng)場, 千鈞一發(fā)之際，那個(gè)向來恪盡職守的禁軍統(tǒng)領(lǐng)程大人躥了出來，當(dāng)著眾人的面抱起蘇婉容就地一滾, 險(xiǎn)險(xiǎn)避開馬蹄。

    蘇婉容驚魂未定，臉色慘白。

    沈禹州端坐在高頭大馬之上, 瞧著底下?lián)г谝黄鸬膬蓚€(gè)人, 鳳眸中殺氣漸漲, 可是他沒有太多時(shí)間去計(jì)較，臨走時(shí), 意味深長地看了程英一眼，然后收起刀策馬狂奔出宮。

    程英跟在沈禹州身邊多年，很清楚方才那一眼已經(jīng)存了殺心, 他推開蘇婉容, 忙不迭起身追去，將滿場的唏噓甩在腦后。

    蘇婉容伏在地上, 撐著青石板地面的手一點(diǎn)點(diǎn)攢成拳。

    正巧進(jìn)宮探望女兒的沁陽長公主與靖安侯都停住腳步, 站在不遠(yuǎn)處觀察著, 沁陽長公主心細(xì)如發(fā)，只一眼便看出端倪, “那個(gè)皇后，不是我們的寶珠?！?/br>
    靖安侯以為自己聽錯了, 左看右看，“夫人何出此言？”

    上回寶珠跳河, 把他們二老急得連夜入宮找沈禹州算賬, 不曾想他竟一病不起, 最后帳也沒算成, 而程英還記恨上回沈禹州到侯府負(fù)荊請罪, 他們對沈禹州下死手之事，是以警惕著他們，派禁軍包圍侯府，直到林寶珠死而復(fù)生回宮，他們還在禁足。

    但依著寶珠的性子，她定然會回來探望。

    可是沒有。

    他們不得已，往宮里遞折子求見自己女兒一面，那時(shí)沈禹州清醒著，允了此事，他們可算能進(jìn)宮一趟，卻大失所望。

    沁陽長公主眼神逐漸冰冷，“身形不似寶珠，最重要的是……寶珠不會有那樣的表情。”

    二老悄無聲息的來，又一次悄無聲息地走了，蘇婉容最后只來得及看見兩道背影一閃而過，她未多想，在宮人的攙扶下站了起來，良久，唇邊漾起一抹得逞的笑。

    站在蘇婉容身邊的云畫云棋莫名有些不寒而栗，面面相覷后，各自低下了頭。

    月色如水，灑在巍峨莊嚴(yán)的宮墻之上，萬物寂靜，只有一陣細(xì)碎的腳步聲。

    蘇海道得了傳信，又一次進(jìn)宮，陛下不在，皇宮守衛(wèi)散亂得不成樣，幾乎無需什么口舌，幾個(gè)金珠打點(diǎn)好后，蘇海道便直奔昭陽殿，懷里還捂著來自北境的密信。

    是了，自罷官后，他蘇家就不再奢望能從當(dāng)今陛下沈禹州的手中討得便宜。

    但他知道當(dāng)今陛下自負(fù)，所謂千里之堤毀于蟻xue的道理，陛下不懂。

    既如此，這皇位換個(gè)人坐坐，又何妨。

    蘇海道自認(rèn)天衣無縫，當(dāng)蘇婉容手捧南陽王軍虎符走向他時(shí)，蘇海道的心都在顫抖，仿佛捧著王朝的未來，親手接過了那枚虎符，卻不知皇城內(nèi)最高處，一道黑色身影早將一切盡收眼底。

    南陽王軍的虎符么……沈禹州這輩子，注定成也在此，敗也在此。

    林寶珠不知昏迷了多久，從混沌中清醒過來，她人在馬車上，春桃也被丟在角落里昏睡，兩人手腳皆被縛著，除此之外，居然還有沈念如，只是此時(shí)的她雖醒著，卻眼神呆滯，一眨不眨。

    馬車正中央坐著那個(gè)著裝怪異的巫師，他喉間發(fā)出一聲古怪的笑，“醒了？”

    林寶珠的神情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冷靜，她緩緩坐直身子，“放了春桃，想要什么，我可以給你?！蔽讕熑允切Γ澳锬锼坪跻稽c(diǎn)也不害怕?！?/br>
    “不就是一張臉嗎？”林寶珠面無表情，“把春桃放了，臉拿去?！?/br>
    “不急，先隨我去個(gè)地方?！蔽讕熣f著，伸手一抓，將她和沈念如一并帶走，只剩一輛馬車載著春桃不知駛向何處，林寶珠再次腳尖落地時(shí)，眼前景物變換了模樣，居然是一座地宮，借著熹微的月色，她看清了匾額上“皇陵”兩個(gè)大字。

    皇陵……

    他為什么要來皇陵？

    林寶珠沒來得及問，又被硬拽著往里走，里頭一片漆黑，可隨著巫師走近，甬道兩旁的燈柱一盞盞亮起，林寶珠看到最里頭停放的棺墓，似乎是曾經(jīng)某個(gè)皇帝的陪葬妃嬪。

    巫師一改陰森的語氣，他跪在那樽棺材前，望著里頭的人，目光繾綣，“阿鶯，我又找到一張漂亮人皮了，你不是總嫌自己不夠貌美么？這次的，你一定滿意。”

    這人瘋了。

    林寶珠停在不遠(yuǎn)處，不敢再近一步，四處張望企圖尋一絲生機(jī)。

    然而巫師的動作絲毫不遲疑，從那什么阿鶯臉上剝下一張薄薄的人皮，瞧著五官還有些熟悉，似乎與她有幾分相似，她忍不住定眸去看，待看清后，胃里一陣翻涌。

    她說怎么看著有些眼熟，居然是褚清蘭的臉！

    林寶珠再忍不住，跑到一邊扶著石壁干嘔，只有神情呆滯的沈念如還站在原地，目光一瞬不瞬盯著巫師。

    巫師取下那張人皮，露出棺中人真實(shí)的面容，準(zhǔn)確的說，棺中人壓根沒有臉，只剩一個(gè)干枯發(fā)灰的骷髏頭，顯然是死了許多年，巫師一手那張屬于褚清蘭的臉，一手拿著薄刃，一步步走向林寶珠。

    “放心，不會有多大的痛苦。”巫師循循善誘，掂了下手中的人皮，“我的手法練了很多次了，沒有一個(gè)人說痛，這個(gè)姑娘，也說不疼呢?！?/br>
    “你把她怎么樣了？”墜崖后，林寶珠沒再見過褚清蘭，但沈家的事她知道一些，知道褚清蘭把沈家利用干凈后卷錢跑了，沒想到居然落在巫師手里。

    “她？”巫師腳步微頓，脖頸擰了下，似乎在思考，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你說的是，這張臉么？應(yīng)該是……死了吧，不過你放心，她不是被我殺的，我下手很輕，從來不取人性命，她是……被自己嚇?biāo)赖摹！?/br>
    廢話，任誰看著鏡中沒有臉的自己還能心平氣和？

    林寶珠扶著石壁，出言譏諷，“瘋子，就算你給棺材里的那個(gè)人換再多張臉，她也活不過來了?！?/br>
    此話無疑刺中了他的痛點(diǎn)，巫師當(dāng)即沉了臉，“找死！”右手薄刃高舉直沖林寶珠，林寶珠瞅準(zhǔn)時(shí)機(jī)，長袖一揮，白色粉末飄散于空中，巫師心中警鈴大作，收手朝后退去，忙著替棺中人散去毒粉。

    林寶珠趁著白霧彌漫之際轉(zhuǎn)身跑了，心中感慨，幸好有李青松給的毒粉，能暫且控制住巫師，否則今天小命不保。

    可她到底是身嬌體弱的女子，跑再快也不是巫師的對手，很快后頭就傳來急促的破風(fēng)聲。

    是夾在巫師手中的薄刃，而林寶珠也逃至死路，避無可避，恍惚間，一道青色身影閃過，摟著她就地摔去，骨碌碌滾了兩圈，才勉強(qiáng)躲開。

    林寶珠壓著那人，略顯驚訝，“李青松？”他這么快就追上來了。

    “躲開?！崩钋嗨深櫜坏脡涸谏砩系能浻駵叵悖鹕戆蝿Χ?，與巫師纏斗在一處，可那巫師功法詭譎，防不勝防，一記掌風(fēng)拍響李青松肩頭，手中劍再握不住掉落，指間薄刃再度襲來，將要割破李青松喉嚨時(shí)，整個(gè)地宮突然劇烈震動起來。

    “阿鶯……”巫師反應(yīng)過來，收手往地宮深處跑去，他心愛的女人還在里面，他不能棄之不顧。

    林寶珠也管不了究竟是什么動靜，小跑過去扶起李青松，“地宮要塌了，快跑！”

    “跑不動了……”李青松吐出一口淤血，半邊身子掛在林寶珠身上，“你跑吧，我跑一路，真跑不動了……”

    地動山搖之感越發(fā)強(qiáng)烈，地宮上方的燈珠紛紛掉落，頭頂石壁開始龜裂，碎石紛紛落下，林寶珠急哭了，瘦小的肩硬是抗起他，“別廢話了，你快起來！”

    兩人攙扶著踉踉蹌蹌往外跑，偶有碎石落下砸到李青松背上，他疼得悶哼出聲，林寶珠卻沒有辦法，只能硬著頭皮走，身后還有巫師撕心裂肺的哭聲。

    快出地宮，林寶珠猛然想起，里頭還有個(gè)沈念如，下意識回頭，就見巫師提著什么東西破頂而出，盡管頭破血流，他仍抱著一副由衣裙勾連才勉強(qiáng)完整的人骨。

    “我要?dú)⒘四銈?！殺了你們！”巫師咆哮著?/br>
    林寶珠顧不上什么沈念如了，雙腿如同灌了鉛沉重?zé)o比，可是不能停啊，她死了沒關(guān)系，不能連累李青松，她只能憑著本能麻木地跑。

    巫師身影猶如鷹隼急掠而下，兩只鋒利的爪攻向林寶珠，不止何處忽然躥出一道黑影，劍芒一挑硬生生削去對方一只手，那渾身的黑，比起巫師顯得更陰暗冷酷。

    盡管看不清來人的真面目，可那熟悉的身影，早烙印在林寶珠腦海中揮之不去，“懷安哥……”尾音尚未說出，地宮又一次搖搖晃晃，頭頂石壁四分五裂，紛紛往下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