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派出一支使團前往三亞去與海漢人進行交涉，這本身就是為了拖延海漢對納吐納群島實施軍事行動而采取的應急手段，其關鍵就在于一個“快”字，如果去得遲了，海漢已經(jīng)動了手，那東印度公司就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海漢人把納吐納群島搶走。到時候想再從他們拿回來，恐怕難度等級又得上升不少了。因此董事會決定了采用這個辦法之后，當天就立刻開始了緊鑼密鼓的出行準備工作。

    使團的班底仍是以范隆根與他的手下船隊為主，不過這次的任務性質(zhì)比較特殊，所以范隆根并不打算將自己剩下的商船都帶去三亞，而是只調(diào)用其中一大一小兩艘帆船。當然這樣做還有一個不是太光彩的原因，那就是前次在納土納島作戰(zhàn)時，他手下的幾艘船幾乎全部掛彩，而在大員港逗留期間也只進行了臨時的處理，回到巴達維亞之后才能徹底整修，目前只能挑出兩艘船況較好的帆船來執(zhí)行這個任務。

    范隆根的職責主要是為東印度公司拓展海上貿(mào)易，雖然粗通軍事但他卻并非職業(yè)軍人，所以這個使團里必須配備一名軍官才行——不僅僅是為了使團安全保障，更重要的是去到當?shù)刂竽苡幸粋€懂行的人負責觀察搜集海漢人的軍事情報。至于說作戰(zhàn)人員倒無需太多，范隆根的船本來就是武裝商船，船上也日常裝備有各類武器，船員們基本都具備了一定的作戰(zhàn)能力，只要不是跟職業(yè)海軍作戰(zhàn)，他們在海上自保的能力還是比較強的。

    科恩總督為使團船隊挑選的軍官稍稍有些出乎眾人的預料，出任這個職位的并不是駐防巴達維亞本地的軍官，而是剛剛從大員港作為戰(zhàn)敗者回到這里的范德維根?？贫鲗Υ说慕忉屖牵壳芭c海漢人在正面戰(zhàn)場有過交手經(jīng)歷的高級軍官僅有范德維根一人，由他前往三亞能夠更準確地辨識當?shù)馗劭诘能娪么?，獲取到有價值的軍事情報。當然他并不知道其實斯派克斯和范隆根在納土納群島遇到的對手也同樣是隸屬于海漢民團，只不過福建那邊是海軍，而納土納群島是喬裝之后的陸軍而已。

    范德維根對于這樣的一個任命自然是感激涕零，他原本以為這次回到巴達維亞述職就算不死也得脫層皮，倒是沒想到科恩非但沒有對他施以懲戒處罰，反倒是再次委以重任。雖然這次的任務無需再去拼命，但范德維根卻是下了比前次在福建出戰(zhàn)時更大的決心。

    另外科恩考慮到東印度公司在此之前從未跟海漢人打過交道，僅僅派去兩名荷蘭代表恐怕難以跟對方順暢地溝通，所以任命一名華人作為使團特別助理也成為了必要之舉。當然這個人選也是有很多的限制條件，首先明商家屬或是有密切關系的人就一律不行，因為這些人極有可能和海漢有著千絲萬縷的利益瓜葛，可信度不高。

    科恩提出設立這個職位，其實心里已經(jīng)有了人選。1619年科恩上任之初，便任命了他的華人朋友蘇鳴崗擔任巴達維亞的華人管理者甲必丹一職，之后這十幾年的歷任甲必丹職務都一直由蘇家人擔任，東印度公司于福建沿海開展商貿(mào)活動期間，蘇家也派了人參與其中出了力。要說巴達維亞能有什么讓科恩信任的華人，蘇家絕對是當仁不讓。

    由于這層特殊的關系，蘇家有不少人都是在為東印度公司做事，其中也不乏在公司內(nèi)有固定職位的員工。蘇鳴崗的侄子，現(xiàn)在三十出頭的蘇克易就是其中之一。早在十年前他就進入東印度公司任職，從底層的碼頭貨物記錄員做起，一步步升到現(xiàn)在的港務主管職位上。他目前所負責管理的三處碼頭每天都有十余艘商船進出港，手下各種族裔的員工共計近千人，在公司里也算是小有權(quán)力的中層管理人員了。當然了，由于他的華人身份所限，他不太可能得到進入到軍事、情報這些特殊部門任職的機會，最好的出路，就是莫過于競爭以后幾任的甲必丹職位。

    負責情報事務的亨克對于這個人選安排倒也沒有提出質(zhì)疑，因為他也知道蘇家的確是巴達維亞城里為數(shù)不多值得公司信賴的華人家族，否決了這個人選，大概一時半會也很難找到更好的替代者，而時間可是不等人的，總督大人就給了兩天的準備時間，就算他亨克有什么想法也只能顧全大局，把不滿先咽回肚子里去。

    在使團船隊出發(fā)的前一晚，科恩讓人將范隆根、范德維根和蘇克易三人都招來，向他們面授機宜。

    “有些話在董事會上不便公開說，所以只能在這種私人場合和你們溝通?！笨贫鞑耪f了兩句，便開始咳嗽起來，范德維根離得最近，立刻上前幫他揉背緩解。

    過了一會兒，科恩總算是停下了咳嗽，向范德維根點點頭示意，然后才接著說道：“我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很差了，在這個職位上待一天就少一天。我原本打算年底之前就卸任，然后回荷蘭休養(yǎng)，但現(xiàn)在看來是走不了了?！?/br>
    “總督大人，我們都很需要您的指揮。希望您能好好保重身體，能為公司多做幾年燈塔?！狈堵「皇r機地拍了一記馬屁。

    “這大概很難實現(xiàn)了。我只希望卸任之前能處理好眼下的這些麻煩，特別是海漢人?！笨贫饕矝]什么心情跟范隆根說笑，很快就轉(zhuǎn)回到正題上：“先生們，雖然我們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nèi)做出了反應，但我認為在奪取納土納群島這件事的進度上，很可能已經(jīng)遠遠落在了海漢人的后面?！?/br>
    “您的意思是，即便我們現(xiàn)在趕去三亞，或許也來不及阻止他們的行動了？”范隆根立刻就領悟了科恩的意思。

    “他們極有可能是在做好的出戰(zhàn)的準備之后，才找人送來了這封外交信函?！笨贫饕贿呎f一邊用手指輕輕點了點桌上的那封署名海漢執(zhí)委會的信件。這封信是用漢、英兩種文字書寫，科恩已經(jīng)反反復復看了多遍，揣摩其中措辭的意味。

    “如果是這樣，那他們又何必用信中的言辭來激怒我們？”范隆根不解地追問道。在兩天前的會議上聽到科恩說出信中的內(nèi)容，范隆根當時也是怒火中燒，感覺自己受到了極大的羞辱。

    “這是一種警告，同時也是恐嚇。海漢人要我們知道，如果我們對納土納群島的歸屬權(quán)表示異議，那么就得做好和他們?nèi)骈_戰(zhàn)的準備。”科恩頓了頓，加重了語氣：“這個戰(zhàn)場不僅是在納土納群島，或許還包括了福建在內(nèi)?！?/br>
    “包括了福建……”范隆根轉(zhuǎn)過頭和范德維根對視了一眼，兩人從對方眼里都看到了掩飾不住的震驚。

    “從范德維根所描述的交戰(zhàn)情況來看，海漢在福建對我們的船隊出手并不是偶然狀況下發(fā)生的武裝沖突，而是有預謀的軍事行動。我一直在想他們?yōu)槭裁匆@么做，又為什么要放走你……”科恩再次指了指桌上的信件：“直到我反復閱讀這封信件之后，我才想通了他們的目的。先生們，海漢人需要找到合理的借口來對我們動手，這就是所有事情的根源所在。”

    “對不起大人，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范德維根結(jié)結(jié)巴巴地應道。

    “我認為海漢人其實早就將我們視作了競爭對手，并且決定在羽翼豐滿之后開始與我們爭奪遠東的海上控制權(quán)，但他們需要一個合理的，內(nèi)部人員和外界都能接受的理由來開啟戰(zhàn)事，畢竟打仗是一個相當耗費資源的活動，而且搞不好就會引起外界其他勢力對他們的警惕?！笨贫骶従彽卣f道：“但問題在于他們和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直接的貿(mào)易或是外交方面的來往，想要翻臉也沒有合理的借口，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你們認為海漢人會怎么做？”

    “很顯然打擊海盜是一個極好的切入點?！币恢睕]開口的蘇克易突然接過了話頭道：“不管是在福建還是在南海，打擊海盜都是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br>
    “正是這樣?！笨贫鲗μK克易能迅速領會到精神表示了贊許：“由于我們在福建的政策是支持十八芝對抗官府，所以很容易就會讓海漢人抓到把柄，加上漢斯又在這個時候上選擇了出兵助戰(zhàn)，海漢人正好就能順勢而為了。我聽說大員港從備戰(zhàn)到開戰(zhàn)前在南日島附近的集結(jié)花了不少時日，想必福建官府安插在大員的探子早早就已經(jīng)把消息送回去了，所以海漢人才能在南日島以逸待勞地等著你們送上門去?！?/br>
    范德維根臉色變得蒼白，他雖然在失利之后也有過很多反思，甚至也想過有可能是事前走漏風聲導致了己方被海漢船隊伏擊，但從未想過對方的行為竟然有這么深層的目的。

    科恩接著說道：“你也不必覺得懊惱，即便漢斯當時沒有選擇出兵，海漢人遲早也會找到別的機會和你們動手。至于為什么，我們來理一理時間線就知道了?！?/br>
    科恩翻開了桌上的一本記事簿，開始照著上面念道：“海盜占領納土納島，根據(jù)我們所知的狀況來反推，大概是發(fā)生在今年四月期間。接下來五月，海漢使團前往福建，并以報復十八芝在漳州實施的刺殺為名，帶著明軍攻下了南日島。六月，十八芝派人到大員向漢斯求助，而這個時候海漢似乎派出了另一支增援部隊前往福建，替換當?shù)伛v扎的海漢使團。六月底，我們從巴達維亞派出的搜救船隊在納土納群島遭遇失利。七月中旬，海漢船隊在南日島海域擊敗了范德維根先生率領的船隊。四天前，海漢人措辭激烈的外交信函送到了巴達維亞，告誡我們不得再參與福建與納土納群島兩地的事務。”

    科恩慢慢地合上記事簿，看著在座的三人道：“先生們，這五個月以來發(fā)生的事情接連不斷，且都與我們有關，如果說這全是巧合，我個人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雖然我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是海漢人在幕后謀劃了這些事件，但至少他們非常有效率地利用了這兩處地方的局勢，來達到他們的目的。現(xiàn)在我想聽聽你們的看法。”

    “納土納群島上的居民有七成是華人或者華人后裔，那群海盜在四月攻打當?shù)氐臅r候，很可能有島上的漁民又或是臨時在當?shù)赝？康纳檀脵C逃走，輾轉(zhuǎn)去了海漢人的地盤。海漢人得知了當?shù)匾字鞯南⒅?，很可能就已?jīng)在打那地方的主意了?！狈堵「⒖陶f出了自己的想法：“以報復去年的海盜入侵為名，去遠征納土納群島，顯然這個理由很容易得到他們那個所謂的執(zhí)委會認可。”

    “但他們要對納土納群島下手還將面臨兩個難題，一是遠征的戰(zhàn)備工作，二是如何應對我們的責難。”范德維根接道：“那個地方是屬于我們東印度公司的，他們?nèi)绻苯诱碱I，毫無疑問就和海盜區(qū)別沒有兩樣了，所以他們還得需要一個借口把我們也拖下水，比如說強行讓我們和海盜之間存在勾結(jié)的關系?！?/br>
    “但他們手里并沒有切實的證據(jù)，所以需要在其他地方先做點文章來坐實這種借口，于是就選擇了福建下手?！碧K克易也跟上了節(jié)奏：“他們可以借用福建官府剿匪的名義，光明正大地對付十八芝，順便拖大員港下水，然后東印度公司和海盜勾結(jié)的事實就成立了，而他們也可以繼續(xù)以此為借口，在南海這邊動手，并且警告我們不得靠近那片海域。從四五月的時候到現(xiàn)在，估計海漢人也已經(jīng)做好了攻打納土納島的準備了。正如總督大人剛才所說的那樣，或許我們的步調(diào)已經(jīng)太遲了?，F(xiàn)在我唯一不太明白的是，為什么海漢人給納土納群島海域劃定的期限要到年底？難道他們沒有信心一舉拿下那群海盜？”

    “我看他們只是需要時間來鞏固島上的防御工事而已?！狈堵「谥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