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態(tài)度比較明確，就是要出使海漢的費策賢安撫海漢，哪怕在此期間大明會在領(lǐng)土和貿(mào)易問題上吃一些小虧，也一定要先穩(wěn)住海漢現(xiàn)有的立場，確保遼東這邊的局面不會因海漢的動搖而出現(xiàn)反復(fù)，東南沿海地區(qū)也不會因為海漢的躁動而生亂。

    這個差事似乎挺容易，但其實不然，這種安撫和退讓并不是毫無底線的措施，費策賢也必須考慮到大明的實際情況，不能行差踏錯，把安撫變成了出賣國家利益。而且他也還得讓海漢人相信大明的合作誠意，比如當下這個話題，他就必須要作出明確的表態(tài)，以確保海漢人不會懷疑他們向大明所提供的軍事援助是否物有所值。

    費策賢接著說道：“邱大人應(yīng)該也知道，大明與海漢在遼東協(xié)議中就已經(jīng)約定，大明以開放沿海貿(mào)易為條件來換取海漢的軍事援助，如今我國已經(jīng)履約執(zhí)行了協(xié)議，我們當然也希望貴國能夠按照當初的協(xié)定，繼續(xù)在遼東保持對金人的軍事壓力?！?/br>
    邱元應(yīng)道：“費大人不用擔心，我國一向信守承諾，既然這些都是白紙黑字簽過協(xié)議的內(nèi)容，那一定會照章執(zhí)行。不過軍事援助這種形式，也還要細分具體的執(zhí)行方案，目前能向貴國提供的軍事援助，暫時大概就只有遼東駐軍這種形式，至于提供武器、訓(xùn)練等方面的援助，當前還沒有跟貴國兵部談妥，或許以后能有深度合作的機會?！?/br>
    費策賢對于遼東協(xié)議的內(nèi)情當然很清楚，海漢官方所承諾的軍事援助的確是邱元所說的這樣，只是暫時以遼東駐軍為主要內(nèi)容。至于海漢制造的先進武器，兵部倒是想大量購入，然而海漢給出的價格讓朝廷實在下不了這個決心掏腰包。因為據(jù)南方傳回來的消息，海漢武器賣給福建許心素的價錢可比報給兵部的價錢低多了。兵部又不是傻子，自然不會悶頭吃這個虧，哪怕明知海漢的高價后面必然有高額回扣等著，兵部尚書張鳳翼也不敢批準這件事。

    當然了，兵部也不可能為了這事去找許心素的麻煩。福建總兵許心素與海漢人過從甚密的傳聞從好幾年前就已經(jīng)有了，而且兵部三番兩次想調(diào)許心素進京任職都被他以各種理由給拒絕了，據(jù)說許心素的表態(tài)也是有海漢人的意思。朝廷雖然有心控制許心素，但又不敢對其逼得太緊，怕他一急之下反出大明，帶著福建明軍投了海漢，順便把福建沿海的城池都給獻了。因此對于許心素跟海漢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朝廷也只能視而不見，裝作無事發(fā)生的樣子。

    據(jù)費策賢聽到的消息，兵部內(nèi)部甚至討論過，是否能夠通過許心素之手，從海漢采購到相對便宜的軍火。不過這個提議也同樣是被張鳳翼給否決了，堂堂大明的軍備采購竟然受制于一個地方總兵，這消息要是泄漏出去，那朝廷豈不是就威嚴掃地了？而且以許心素跟海漢人的關(guān)系，這事幾乎鐵定會成為海漢人手里的一個把柄，兵部哪里背得動這個鍋。

    至于訓(xùn)練，兵部就更不敢輕易交給海漢了，福建明軍就是現(xiàn)成的例子，但凡是接受過海漢訓(xùn)練的明軍部隊，幾乎都在這之后脫離了兵部的管理，成為了只聽從福建總兵許心素指揮的私軍。當然了，這個結(jié)果也不難理解，畢竟這些軍隊接受海漢提供的軍事訓(xùn)練所產(chǎn)生的所有花銷，都是由許心素掏的腰包，那么海漢人在訓(xùn)練這些部隊的時候，自然就順便幫許心素將指揮權(quán)固定下來了。

    這過程中當然也會有一些武將不愿服從安排，只可惜在地方上都沒法掀起什么大的風浪，朝廷雖然也接到過數(shù)次密報，但真要進行調(diào)查的時候，舉報人卻已經(jīng)因為各種原因從世間消失了。數(shù)年之間，許心素便已經(jīng)在福建坐大，在海漢的扶持之下成為當?shù)氐牟蓊^王。而痛定思痛的兵部吸取了福建的教訓(xùn)，自然不敢再輕易將部隊交給海漢來培訓(xùn)，至于海漢這邊主動提出讓大明派出高級軍官到海南島上進修的方案，兵部也暫時沒有答應(yīng)——這要是再弄幾個許心素式的人物出來，那大明真的危矣。

    兵部的事，費策賢只是有所了解，但他的職位低微，可沒權(quán)力去干涉這些事務(wù)。直到出使海漢前，兵部尚書張鳳翼向他闡明了態(tài)度，費策賢才總算是有機會通過自己的工作來為大明的軍事發(fā)展做一點事情。不過他并非軍事專家，所以跟邱元交流這種問題仍需小心翼翼，以免說錯話給兵部造成麻煩。

    當然了，如果費策賢的功課做得足夠深入，了解過邱元在海漢的發(fā)展軌跡，他就會知道邱元也并非真正的武官，真要談?wù)撥娛路矫娴膶I(yè)問題，邱元也并非無懈可擊。只是邱元站在海漢的立場上，有說話硬氣的資本，而費策賢就沒有這樣的底氣了。

    不過費策賢能被朝廷選中作為代表大明的使臣，自有他的本事，見這個話題于己不利，當下便果斷主動換了個話題：“本官此次前來?？?，還有另一重任務(wù)，便是為大明使館選址，不知邱大人可有什么推薦？”

    邱元應(yīng)道：“推薦說不上，但我們已經(jīng)為此在?？诔且晕鲃澇隽艘粔K地，面積大概有五十畝，如果費大人有興趣，明天就可以去看看地方。另外?？诒镜鼐陀鞋F(xiàn)成的建筑隊伍，隨時可以開工?！?/br>
    費策賢倒是沒想到海漢這邊居然早早就把這些事情都準備好了，連討價還價的余地都沒打算留給自己，當下笑道：“邱大人真是有心了?！?/br>
    邱元正色道：“從遼東協(xié)議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幾個月了，我們也希望大明能夠盡快建好使館，以便開展正式的外交工作。雖然有很多事情我們也可以單獨進行實施，但終究還是跟貴國商量著辦比較好。”

    邱元沒有言明所謂需要商量著辦的究竟是什么事情，但費策賢倒是心里有數(shù)，海漢在跨國貿(mào)易、領(lǐng)土紛爭等問題上一向十分強勢，在過去的談判中也幾乎是寸步不讓。只是在遼東協(xié)議之后，為了能夠讓大明正式認可兩國的外交關(guān)系，才稍稍作出了一些讓步。

    而所謂的讓步，不過就只是提供了一個談判的余地，讓過去的爭議可以放到談判桌上來討論解決，而不是海漢單方面地采取行動。這對于大明來說其實只是聊勝于無，也沒指望能從談判桌上拿回原本屬于大明的東西，但好歹也是兵部侍郎梅生川從海漢這邊硬摳出來的一點點好處，自然是要緊緊攥在手里不放了。

    兩國之前所簽署的建交協(xié)議只是一個框架，具體的內(nèi)容還是得由兩國外交部門慢慢磋商完善。海漢這邊是外交部，而大明這邊就是禮部了，不過要就專業(yè)性做個比較的話，禮部依然是落后了對手一大截。比如就這修建使館的準備工作，顯然海漢就已經(jīng)走在了前面。

    海漢的處處主動，對費策賢來說就意味著自身的被動，這才剛到海南島沒多長時間，就對此有了非常明確的感覺。費策賢可不希望自己在海漢國一直處于這種被動狀態(tài)之下，他很明白如果事事都被海漢牽著鼻子走，那用不了多久自己可能就會被徹底架空，成為兩國關(guān)系的一個裝飾品。

    直到宴席結(jié)束，費策賢嘗試了數(shù)次，試圖要強調(diào)大明的地位和威嚴，但也還是沒能改變這種局面。海漢官員在交談中所展示出來的近乎狂妄的自信，讓他的嘗試變得徒勞無功。但想想也是這個道理，近年來只聽說大明官員被海漢收買的，可沒聽說過哪個海漢官員在大義感召之下棄暗投明的，看樣子大義終究是抵不過金銀，費策賢也只能感嘆人心太現(xiàn)實。

    當然了，就連費策賢自己，其實也逃不過這樣的現(xiàn)實。宴會結(jié)束后邱元送了他一個紅包，里面裝著三千元海漢紙幣，大抵便相當于白銀三千兩了。這筆錢對于在禮部行人司這種清水衙門當差的費策賢來說，著實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了，要知道他從進禮部到現(xiàn)在，工作十年存下來的銀子還不到萬兩，這海漢人隨隨便便發(fā)個紅包就當他奮斗幾年了。

    費策賢倒也沒有被從天而降的好處沖昏頭腦，當下便要回絕邱元的“好意”，但邱元卻堅稱這錢是海漢官方提供給大明使臣的“辦公經(jīng)費”，并非私人行賄，如果費策賢不收下來，那就是對海漢的安排不滿意。

    費策賢又不是三歲小孩，當然知道這不過是邱元的托辭而已，但對方拿外交關(guān)系這塊招牌壓人，他還真沒法進行反駁。于是在邱元的堅持之下，最后費策賢還是半推半就地收下了這筆錢。

    回到由海漢安排的臨時住處，費策賢將這紅包里的海漢紙幣取出來攤放在桌上，隱隱有些后悔自己剛才的手軟，這錢收下來事小，但日后海漢若是以此為把柄要挾自己做一些不合理的事情就麻煩了。費策賢決定暫時先封存這筆錢，要是萬一日后有什么反復(fù)，他至少還能把這筆錢原封不動地拿出來，表明自己并非貪財才收下來的。

    而邱元的想法則與他完全相反，既然大明使臣已經(jīng)放開手腳開始收錢了，那么后面的事情做起來就會比較簡單了。海漢從來都不怕遇到貪官，只怕遇到不肯收受好處的，這費策賢雖然隨時都將大明掛在嘴邊，可看到錢了也還是不含糊。送錢行賄這種手段雖然不算高明，但在福廣兩省卻幾乎是百試百靈，現(xiàn)在看來就算是京城來的官也不會例外。三千元說多不多，用來在與大明使臣的第一次接觸中開個好頭還是很值的。

    翌日，邱元便帶著費策賢去看劃給大明修建使館的地方。邱元準備的這塊地方也很良心，位置靠近官道和?？诔?，生活方便，五十畝地對于修建使館來說也已經(jīng)足夠了。費策賢本來還提防著海漢這邊在使館用地上算計大明，但到實地看過之后，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小人之心了。只是轉(zhuǎn)念一想，包括整個海南島在內(nèi)的這些土地，在過去全都是大明的領(lǐng)土，如今拿五十畝出來給大明建使館，自己居然還會生出感激之心，這簡直就沒道理了。

    “費大人覺得這地方如何？”在大致看完了周邊環(huán)境之后，邱元便主動詢問費策賢的看法。

    費策賢應(yīng)道：“地方的確不錯，只是此地位于城外，若是夜間有緊急政事要與邱大人溝通，未免會有些不便。”

    邱元知道對方在擔心什么，便向他解釋道：“費大人，海口城雖然有宵禁，但晚上不關(guān)城門的。你要進城，隨時都可以進，到時候我會發(fā)專門的通行令牌給使館，確保你夜間進城不會受阻?！?/br>
    費策賢心道海漢人果然心大，夜間連城門都不關(guān)，也不怕遇到敵襲。但轉(zhuǎn)念一想，海漢如此作派，是因為他們早就把周邊地區(qū)的潛在威脅掃除干凈了，哪里還有什么武裝組織能有夜間襲城的實力。就算是大明水師，也未必能夠安然通過瓊州海峽。

    不過費策賢早就定好了還會去三亞考察，因此當下倒不會急于作出決定，只是先謝過了邱元的好意。邱元倒也不著急，看完了這塊地皮，便主動又拉著費策賢去參觀本地的陸海兩軍營地。說一千道一萬，都不如親眼見證來得震撼，這個道理邱元非常清楚，所以他打算要讓費策賢好好看看海漢自傲的底氣。

    ?？隈v扎的軍隊規(guī)模其實不算太大，陸軍一個營加上?？诔且晕鞯能姼垴v扎了半支艦隊，另外半支艦隊則是駐扎在儋州。但海漢軍本來就不以兵力著稱，先進而強大的武器裝備才是這支軍隊的最為厲害的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