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早有謀劃，暫緩回宮之路，一路向西，尋覓云游在外的民間術(shù)士。

    小花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若刺客尋跡而來，能與哥哥合棺同xue，她死而無憾。

    兩人提著早就收拾好的包袱，一路順風(fēng)地抵達(dá)了渡口。

    江邊朔風(fēng)凜冽，卻不像前陣子那般凍人，小花穿著件粉色窄袖對襟短襦，艷麗俏皮，楚南瑾?jiǎng)t是一身竹紋緞面長衫，風(fēng)骨卓然。

    正是清晨，青石路上踏過提著箱籠匆匆而過的貨郎，有賣胭脂水粉的，也有賣糖蒸酥酪的，尋找著自個(gè)兒認(rèn)為的風(fēng)水寶地。

    臨登船只時(shí)，楚南瑾攔了名擦身而過的貨郎，指著他擔(dān)的紅木箱道：“可有年輕女子佩戴的首飾？”

    貨郎瞥了眼楚南瑾的著裝，一眼看出這是位貴人，喜笑顏開地打開木箱，滔滔不絕地說道：“有有！您看看這支翡珠簪，小人誠信買賣，從不打誑語，這可是我這兒最賣得最好的一支，許多官家夫人看了都愛不釋手，還有這支……”

    楚南瑾從錦盒中挑了根白玉鳥銜花步搖，柔聲道：“過來些?！?/br>
    小花往前走了幾步，鼻尖幾乎碰上他的胸膛，她耳根羞紅，垂首望著腳尖，不自然道：“哥哥不必給我買這么多首飾?！?/br>
    楚南瑾將步搖輕輕橫過她的發(fā)髻，道：“太素，這步搖正好襯你?！?/br>
    貨郎忙不迭道：“您夫人戴著真漂亮！”

    聽到貨郎的稱呼，小花睜大雙眼，心跳如擂鼓，耳邊嗡聲一片。

    楚南瑾卻錯(cuò)過了這一聲，他買下貨郎極力推薦的翡珠簪，又另外擇選了幾樣，貨郎收了銀子，美滋滋地走了。

    正巧船夫吆喝，小花按下?lián)潋v亂跳的心緒，抱著錦盒，做賊心虛似的匆匆上了船。

    第13章

    船帷輕遮，一世靜好。

    楚南瑾握著本藍(lán)皮書卷，煌煌華光透過牡丹花繪紙窗，聚亮?xí)砩系奈淖?，小花支頤抬眸，神色專注地聽他講故事。

    小花是個(gè)極能共情之人，聽到花娘流落風(fēng)塵，備受欺凌時(shí)，眉眼凄切，緊緊攥起了小拳頭；聽到花娘被書生所救，贖身自由時(shí)，小拳頭松了下來，眉眼染上笑意。

    劇情跌宕起伏，小花的心境也跟著潮起潮落。

    故事的終章，她坐直身板，屏息鎖眉，儼然忘了聽書的初衷是為了識字。

    楚南瑾卻將書卷一合，擱置在了一旁，“念蘭還是別聽了?！?/br>
    面對小花困惑的眼神，他嘆息道：“寫書者為給看客留下深刻印象，常常會(huì)以悲劇收尾，并非你想象中的皆大歡喜?！?/br>
    小花微微發(fā)愣，緊接著，眸底的亮光逐步黯淡了下來。

    分明，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在她預(yù)想的結(jié)局中，書生蟾宮折桂，花娘脫離賤籍，迎接二人的應(yīng)是幸福美滿，金玉良緣。

    哥哥卻說，并非她所想的那樣。

    思緒神游天外，小花神思恍惚，不知不覺，手指摳緊了桌底的卷屑，尖刺的木屑已然深深陷入甲rou中。

    她回想起那日，她和哥哥齊齊坐在燭光下，想從蠱毒的來歷下手，找出蛛絲馬跡。

    她識字不全，全權(quán)由楚南瑾誦讀，“……苗疆蠱女與情郎相戀，然而情郎多情風(fēng)流，移情中原女子，蠱女遂煉制情毒‘三步癡’，恨、嗔為人之常情，情則為人另生的貪念，此為誘因。蠱女將子蠱下于情郎之身，母蠱下于中原女子，待二人情思糾纏到了深處，則‘三步癡’奏效，蠱女的復(fù)仇拉開序幕……”

    頁紙上所講的大部分是三人的愛恨糾葛，至于如何解毒，頁紙上并未提及，只是結(jié)尾也不盡美好，蠱女、情郎、中原女子，三敗俱傷。

    這些時(shí)日，她杯弓蛇影到了極致，一草一木，一枝一節(jié)的變化，都能成為她忖度吉兆或兇兆的參照。

    蠱女的結(jié)局是壞，書生與花娘的結(jié)局不盡人意。

    她抑制不住腦海里狂跳的想法，如此兇兆，是不是預(yù)兆著哥哥……

    長案傾斜，小花所在這端倏然矮了下去，她回過神來，抬起頭，只見楚南瑾折起藍(lán)皮書卷，抬高案腳，正將那書卷往下頭墊。

    “根據(jù)前情，這本書的走向不該如此，書者不過嘩眾取寵，強(qiáng)行催淚罷了，此書不讀也罷，后期一塌糊涂的情節(jié)，屬實(shí)難以入目?！?/br>
    他搖頭嘆息，“內(nèi)容糟粕，如此誤人子弟，是哥哥篩選不當(dāng)。”

    表過歉意后，他重新在書架中翻找新書，這次更為謹(jǐn)慎，先從終章翻起，再瞧立意，覺得合適后，轉(zhuǎn)身折回，繼而在她身旁盤腿坐下。

    小花初時(shí)仍不自在，隨即在他青竹碧玉般溫潤的嗓音里，被帶入全新的故事中。

    ……

    船槳?jiǎng)澾^粼粼水波，水聲潺潺。

    歇在船艙內(nèi)的客人悠然自在，或品茗論道，或讀書修身。

    從窗外傳來的一陣絲竹之音，打破了這一片寧靜，弦音婉轉(zhuǎn)妙曼，初時(shí)愜意，隨后卻調(diào)轉(zhuǎn)激昂，雜糅紛亂。

    被擾清凈的船客放下手中茶盞，齊齊聚到船舵，欲要引據(jù)爭論一番。

    聚攏的薄霧漸漸散開，兩岸的景象開闊，船客們面面相覷，啞然失笑。

    午后微醺，他們竟忘了，此行的目的地是徐州轄下的江平郡，著名的弦樂之城。

    船只緩緩靠岸。

    船上同乘多是風(fēng)雅之士，船板放下后，眾人不推不攘，有條不紊地下了船只。

    小花同楚南瑾立于人群末端，涼風(fēng)醒人，她卻仍有些回不過神來。

    后頭聽的這書，結(jié)局倒是皆大歡喜，可她覺著處處透著怪異。

    像是上本的強(qiáng)行悲劇，她覺得這本的怪異之處是強(qiáng)拗團(tuán)圓，收尾之時(shí)廢話連篇，摻泥和水。

    連她這樣讀不懂故事內(nèi)核之人都察覺出了端倪，哥哥卻夸贊此書筆酣墨飽，字字珠玉。

    興許還是她思慮甚少，只看得懂浮于表面的東西。

    岸上的陣陣樂聲，將小花飄遠(yuǎn)的思緒拉了回來，她輕輕吐息，決心要將腦海中的胡思想亂揮走。

    一轉(zhuǎn)眸，正對上楚南瑾擔(dān)憂的雙眸。

    “念蘭這一路上常常分神，可是水上顛簸，身體有何不適？”

    小花連忙收起悲色，攬起他的臂彎，笑道：“我好得很，方才走神，是在想這岸上風(fēng)格迥異的樂聲，似乎有好幾家樂班子駐守岸邊，路過的人也不嫌吵，似乎都習(xí)以為常?！?/br>
    “此乃江平郡，素有‘弦樂之城’的美名，郡中人以撥弄風(fēng)月為雅，外地來客也多是慕名而來，自然不會(huì)有人覺得叨擾?！?/br>
    兩人說著，齊步踏入離岸不遠(yuǎn)的一家客棧，收放好行囊后，喚來店家詢問。

    “請問郡內(nèi)香火最旺的佛寺在何處？”

    店家的視線在二人身上打量一圈，笑瞇瞇地問：“二位可是求姻緣？”

    小花耳根一紅，忙道：“是求病愈。”

    她面容紅潤，并無異樣，店家便將視線挪到楚南瑾身上，見其面色微白，非健康之色，不免嘆息，如此明月清朗的郎君，竟在年紀(jì)輕輕之時(shí)染疾。

    惋惜過后，店家道：“既是與生老病死有關(guān)，不妨去梵臺吧。”他走到檐下，指著不遠(yuǎn)處的高樓說道，“那高樓是本地最大的樂府，共有七層，每層各設(shè)私所，梵臺便設(shè)在樂府的第三層，平日里門庭若市，難求一簽，這陣子大梵女離郡，求簽便容易了許多。”

    “多謝掌柜相告?！?/br>
    兩人四處奔走，本就是為了楚南瑾身上的蠱毒，世人皆有從眾心理，聽聞梵臺香火比佛寺更甚，便改了主意，稍作歇腳后，兩人順著店家的指路，去往這所謂的梵臺。

    走過兩條街道，樂府建筑橫見側(cè)出。

    只見蔥蘢郁樹掩映之中，矗立著雕梁畫棟的樂府，從他們所站之處，可見高聳入云的鎏金尖頂。砌著漢玉纏枝扶邊的樓廊層層環(huán)繞，隱隱可聞從畫窗中裊裊飄出的絲竹之音。

    如此奢麗華美之景，不似佛門莊嚴(yán)肅穆，讓小花心底隱隱擔(dān)憂，不知這梵臺是否真如店家所言，十簽九準(zhǔn)。

    到了近處，絲樂之聲附耳環(huán)繞，拱門處有抱著琵琶垂簾輕彈的歌女，聽眾端正圍坐，閉目傾聽，并不似外地風(fēng)月場所的靡色。

    門童忙不迭地迎了上來，“二位可是要登幾層？”

    兩人并不多問，言簡意賅道：“三層，梵臺?！?/br>
    門童在前面帶路，“二位請跟我來?！?/br>
    兩人跟著門童，從一處垂簾門進(jìn)入樂府，隨著拾階而上，耳邊的絲竹之音漸漸消失。

    待登至三層，四周已然闃然無聲，倒真有了佛門凈地寶相莊嚴(yán)之感。

    門童拉開銅獸扣環(huán)，道：“大梵女離郡，章程便比往日簡陋了些，梵臺內(nèi)只求簽，不解簽，簽意如何，全憑自決。若二位還要繼續(xù)求簽，抽簽?zāi)俏槐銓⑿帐?、生辰八字寫于便簽上，交付與我，我再去為二人取來對應(yīng)的簽筒?！?/br>
    楚南瑾的身份自是不能泄于他人，抽簽便由小花來進(jìn)行。

    門童很快抱著簽筒出現(xiàn)在兩人面前。

    小花手抬至半空中，卻遲遲不敢去抽簽筒，掩在寬袖下的手臂輕輕顫著。

    楚南瑾看出她的仿徨，安撫道：“無妨，不過一根簽罷了，無論好壞，哥哥都能坦然接受?！?/br>
    小花輕輕吐了口氣，撫慰好狂跳不安的心臟后，將手伸入了簽筒。

    卻是在木簽出筒那一刻，不慎從她的手上滑落，小花低頭一看，正是驗(yàn)測兇吉的那面刻板，看清上頭的字后，她的臉色剎那蒼白——

    大兇！

    梵臺出簽，十簽九準(zhǔn)。

    抽簽的結(jié)果代表著什么，她心知肚明。

    哥哥的生死交握到了她的手上，可是她卻抽出來一根兇兆簽！

    花娘與書生的悲劇，蠱女的悲劇，原來是一路以來，上天給她的預(yù)兆……

    小花承受不住這樣的結(jié)果，雙腿發(fā)軟，幾乎腦著地倒去，她竭力穩(wěn)住身子，收緊掌心，將掉落在地的木簽緊緊掐在手心，艱澀開口。

    “小師傅，我這是兇簽，是不是代表著我心中所想之事，必然失敗？”

    門童垂頭嘆息，道：“大梵女不在此地，則無人能解簽中之意。只有那句，簽意如何，全憑自決，有時(shí)指向不同，有時(shí)只字有差?！?/br>
    “大梵女何時(shí)回來？”

    “最早明年初春時(shí)?！?/br>
    “……”

    她踉蹌往后，倒在一個(gè)溫暖清香的懷抱，楚南瑾扶住她發(fā)軟的身體，難掩痛色。

    “哥哥說過，不論好壞，都能坦然接受。早知不該來此地，讓你擔(dān)憂至此?！?/br>
    ……

    當(dāng)夜，小花做了噩夢。

    影影綽綽的黑霧中，她被一團(tuán)漂浮半空的白煙逼至暗角，大腦陣陣刺痛，意識恍若被撕成了兩半。

    白煙中傳來兩道尖銳刻薄的嗓音，問了那日她昏迷衙署時(shí)，同樣被逼問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