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 第23節(jié)
“射箭?!?/br> “妙!” “教你做夢?!?/br> 眼見著她臉上的表情由欣喜轉(zhuǎn)為失望憤懣,祁令瞻心?中竟詭異地?生出幾分為惡的樂趣,他一邊暗暗不齒自己?與長房那?混小子別無二致的行?徑,一邊又忍不住蹲下來?逗她。 祁令瞻說道:“可?以教你騎射,但你要答應(yīng)我三件事。” 照微癟嘴瞪著他。 “第?一,把昨天母親罰你抄的書抄完。” 照微點點頭。 “第?二,騎射要學(xué),規(guī)矩也要學(xué),家里?可?隨意些,出門做客時不能給母親丟臉?!?/br> “啊……” 想起那?些筷尾離手要幾寸、茶喝幾口、笑露幾顆牙的規(guī)矩,照微頭都大了?。但她心?里?清楚,就算不學(xué)騎射,也要被摁著學(xué)這些規(guī)矩,遂喪氣地?點了?頭,“好吧,我學(xué)。第?三件事呢?” “第?三件事……” 七歲的女孩兒臉圓眼更圓,白嫩如新舂的糍粑、剝殼的鵝蛋,撲了?層薄薄的桃花粉,嵌著兩顆烏溜溜的黑玉,清清楚楚地?映著人影。 祁令瞻想伸手捏她的臉,又覺得此舉有失穩(wěn)重與身份,掩唇清咳了?幾聲,問:“你剛才喊我什么?” 叫人不蝕本,舌頭打個滾兒。照微十分痛快:“哥哥?!?/br> “少?了?個字。” “好哥哥!” 脆生生的,像折斷一節(jié)新藕,扯亂一斛玉珠。 祁令瞻朝她伸出手,“走吧,先帶你去挑選弓馬。” 照微的騎射乃至詩書都是?他教的,在他拜姚丞相?為師、與她途殊道異之前,闔府只有他在照微面前有幾分威信。 旁人都當(dāng)是?他教罰嚴(yán)厲之故,其實論縱容,他比容氏更甚,任她闖了?塌天的禍,也不過挨幾下戒尺,若是?肯服軟,就更下不去手了?。 至于?五年?前那?場刺殺,他雙手俱廢,心?中憂懼遠(yuǎn)勝怨憤,昏睡中聽?見她啜泣著喊哥哥,一時連恨她也舍不得,只在心?里?悵然嘆息,決心?要將她送離侯府。 那?種無力的傷懷,并不比斷手好受多少?。 而?今祁令瞻望著煌煌燈火下洇開的墨跡,反省自己?究竟錯在了?何處。 他心?想,倘五年?前未將她送往回?龍寺,他們會在同一屋檐下長大,他視她如胞妹,熟悉她的嗔笑喜怒,如今望向她時,就不會被驟成于?飛逝流光中的美麗所迷障。 是?這樣嗎? 還是?說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浪聚于?微瀾之間,從他要親自教她騎射時,就已經(jīng)注定了?今日的罪愆? 紙墨不言,而?心?中轟然。 嘉始四?年?冬,臘月二十九。 距離宮變已過去了?半個多月,宮廷內(nèi)外卻是?一片詭異的死寂,沒有新年?的熱鬧氣象,也沒有波譎云詭的權(quán)力爭奪。 長寧帝死得太明白了?。 姚貴妃親口認(rèn)罪,與肅王私通有孕,又私運產(chǎn)婦入宮,欲混淆皇室血脈,不料為長寧帝察覺,情急之下,失手弒君。而?肅王在內(nèi)為其援手,在外欲挾朝政,同樣是?不赦的死罪。 罪證鑿鑿,馮士聞灑在徇安道的血跡尚存,沒有人敢棄正統(tǒng)而?從悖逆,皆默許了?太子年?后登基,明熹皇后以太后的身份撫育幼主,暫掌國政。 照微在坤明宮中擁氅賞雪,聽?剛從臨華宮回?來?的錦秋轉(zhuǎn)達(dá)姚貴妃的話。 “……她說不想經(jīng)三司會審,想走得體面些。還說該認(rèn)的不該認(rèn)的都認(rèn)了?,請娘娘遵守承諾,放過姚家人和小公主?!?/br> 照微輕笑道:“本就是?她的罪,什么叫不該認(rèn)?先帝只有太子,沒有公主,她若想保這個孩子,就一輩子別讓她知道這些罪孽,趁天黑,送出宮去吧。” 錦秋領(lǐng)命要前去答復(fù),照微喊住她:“等等?!?/br> “娘娘請吩咐?!?/br> “帶一支鳳頭金釵給她,她知道該怎么做?!?/br> “是?。” 坤明宮里?重又寂靜下來?,照微走到祁窈寧的牌位前,為她添了?三炷香火。 香灰將要落盡時,內(nèi)侍省押班張知冒雪而?來?,在廊下拍掉身上的雪,方躬身進(jìn)入殿中。 “啟稟娘娘,參知大人叫奴才傳話,肅王仍不肯認(rèn)罪,正以刀劍相?持,自閉于?府中。大人說,肅王雖犯不赦之罪,畢竟是?先帝唯一胞弟,若就地?格殺,有刻薄伐異之嫌,恐惹物議。大人請娘娘不必掛心?此事,安心?準(zhǔn)備太子登基事宜,最遲到上元節(jié),一定了?結(jié)此事?!?/br> 照微問張知:“兄長在忙什么,為何不親自來?見本宮?” 張知回?道:“參知大人如今正守在肅王府外?!?/br> 照微驚訝:“他親自守著?” “是?。” 照微聞言蹙眉,“肅王再能耐,又不能飛天遁地?,本宮有諸多要事與他商議,他遲遲不來?,卻在肅王府門前吃風(fēng)咽雪,這是?做什么?” 張知“呃”了?一聲,替祁令瞻找補(bǔ)道:“肅王一事,看似塵埃落定,實則仍有死灰復(fù)燃的可?能,參知大人謹(jǐn)慎些,也是?為了?大局著想?!?/br> “什么大局,分明是?氣性?大,還矜著氣呢?!?/br> 照微冷哼,吩咐張知道:“你去太醫(yī)署請楊敘時,讓他去趟肅王府,本宮就不信沒人管得了?他?!?/br> 張知唱喏后退下。 大年?三十,除夕夜。 姚貴妃以鳳頭金釵自戕于?臨華宮,手里?握著親筆書寫的認(rèn)罪書,照微雖早有準(zhǔn)備,也依然為此忙碌了?半夜。 消息傳到永平侯府時,祁令瞻手里?正端著容氏新煮的湯圓。此番必要入宮一趟,他未急著動身,用砂鍋新裝了?十二個湯圓,裝進(jìn)食盒里?提著,這才登上了?入宮的馬車。 烏夜沉沉,馬車停在右掖門。夜入宮門需要復(fù)雜的程序,祁令瞻在馬車中等了?一會兒,等來?了?暫時掌管殿前司的杜思逐。 杜思逐見了?他,眼睛一亮:“祁大人要往坤明宮去嗎?我送你過去吧?!?/br> 祁令瞻頗有些疑惑:“你怎么在這里??” 杜思逐道:“護(hù)衛(wèi)宮廷是?殿前司的職責(zé),我爹娘不在永京,除夕無人可?聚,不如出來?輪值?!?/br> 祁令瞻點點頭:“辛苦杜校尉,既然無事,你隨我一同去坤明宮見皇后殿下?!?/br> 殿前司乃禁軍之首,殿前司指揮是?天子御前刀,是?大周地?位最顯要的京職武官。當(dāng)時讓杜思逐接手殿前司,是?順勢而?為,也是?深思熟慮。 祁令瞻覺得,杜思逐是?杜揮塵的兒子,是?當(dāng)年?燕云十六城的駐軍舊部,從立場而?言是?很合適的武將心?腹。他在荊湖路做宣撫使時,與這對父子多有交集,很欣賞他們的風(fēng)骨和意氣,認(rèn)為杜思逐雖然年?輕,是?個可?造之材,所以此次帶他來?永京勤王,也是?想提拔他,給他謀個前程。 他以為杜思逐想往坤明宮見皇后正是?為了?前程,所以允準(zhǔn)了?他,不成想進(jìn)了?坤明宮,拜過禮后,那?杜思逐卻跪伏在地?上說道: “小臣幼時曾隨父定居西州軍營,軍營西二里?有一水庫,臣常偷偷在水庫里?摸螺子,不料有一回?摸到了?鱷魚頭,我嚇得不敢動,和我同行?的小娘子卻敢搬起石頭來?砸它,硬是?將它嚇跑了?……” 聽?到此,祁令瞻雙眉微皺,照微卻擱下了?手中的湯圓碗,似驚似喜,又似不可?置信。 “你難道是?……杜三哥哥?” 杜思逐抬起頭,俊逸的臉上浮出高興的笑意:“是?我!我是?杜家三郎!” “你怎么到永京來?了??”照微撐案起身,走下前來?,上下打量著他,拊掌笑道:“還真是?你,怪不得方才你一進(jìn)殿,我就瞧著你有幾分眼熟……平身平身,別跪了?。” 這一幕出乎祁令瞻的意料,他竟不知杜思逐與照微是?舊識,來?時路上沒聽?杜思逐提起,原來?是?抱了?這樣的心?思。 乍見故人,且是?當(dāng)年?在西州的故人,令照微一時忘形,將祁令瞻晾在了?一旁。 那?杜思逐與照微對案而?坐,當(dāng)即敘其舊來?,西州的風(fēng)光、營中的舊事,照微記不清的地?方,他都能娓娓道來?。 又說起已故的徐團(tuán)練使,杜思逐道:“我每年?清明去西州祭拜,也會為徐伯父拂去碑上塵,知道他愛喝燒爐酒,每回?都給他帶一壺……他過得不寂寞,你放心??!?/br> 祁令瞻默默聽?了?片刻,轉(zhuǎn)頭去看窗外的明月夜。 他聽?見照微的唏噓和笑聲,那?是?與他無關(guān)的過往。聽?見她喊杜思逐“杜三哥哥”。 他知道自己?不該起這樣的心?思,但有些念頭,越不想就越滋長,越克制反而?越彌漫。 他擱下手中的汝窯盞,寡淡的茶水晃灑在桌面上。 心?中道,照微是?在永平侯府長大的,與他算哪門子青梅竹馬。 第26章 除夕夜過得不太平, 姚貴妃自戕于臨華宮,宮廷內(nèi)外人心浮動,殿前司與內(nèi)侍往來傳令, 在茫茫雪地?里踏出了一條雪泥小徑。 而祁令瞻與照微同在坤明宮中守了一夜。 他清楚這不合規(guī)矩,只是不忍心將她獨自拋在這冷寂的宮廷中,何況照微也沒有要遣他離開的意思, 反而主動與他分食一碗湯圓。 她喜歡紅豆餡,不料錯挑到一個芝麻餡的湯圓,咬了一口, 皺起?了眉,欲棄又覺可惜。 祁令瞻未經(jīng)思慮便已開口道:“給我吧?!?/br> 說完又覺得過于親密,不免后悔, 照微卻喜滋滋地?將湯圓讓進(jìn)他勺中?。芝麻餡緩緩從糯米皮中?流出, 入口時還是燙的, 祁令瞻不敢細(xì)品、不敢細(xì)想,不動聲色地?囫圇吞下。 吃過了湯圓,胃里暖熱,開始感到困倦, 然而今夜事多人亂, 并非睡覺的好時候。 杜思逐敘舊不到半個時辰,便被祁令瞻打發(fā)回宮門處巡值。照微此刻困頓又無聊,左手?翻閱吏部的磨勘文冊,右手?撐著?額, 已不甚清醒,髻間的流蘇隨著?她瞌睡點頭?不住地?拂來晃去?。 祁令瞻無意識地?盯了她許久, 直到指間的紙皺成一團(tuán)方自覺,他垂目在心中?嘆氣, 一聲沉過一聲。 倏爾推案起?身,憑幾發(fā)出輕響,照微驚醒,餳眼望向他,“兄長要去?哪里?” 祁令瞻走到蓮花高足燭臺前,拾起?銅箸,將燈焰壓暗了些,聲音輕緩:“我不走,你到座屏后睡會兒?吧,我在這里守著??!?/br> 照微搖頭?,仍伏在案上,過了一會兒?,忽而覺得肩上一重,是祁令瞻為她蓋了一件披風(fēng)。 他又將壓她臂下的磨勘文冊抽出,站在燭臺邊翻看,對她道:“吏部的情?況我比你熟,哪些人要提拔哪些人要貶謫,我先給你過一遍,省得你大海撈針,撈不明白?!?/br> 照微輕如蚊蚋地?“嗯”了一聲。 燈燭搖搖,書?頁無聲,祁令瞻以?為她睡著?了,偏頭?卻見她半張臉掩在披風(fēng)的絨領(lǐng)下,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正盯著?他,像慵懶又好奇的夜貓。 不由得心頭?微滯,指節(jié)一顫。 卻若無其事地?問:“困勁兒?過去?了?” 照微說道:“喝過釅茶,本來不困,剛才只是太無聊。那磨勘文冊上兩百多人,前后如出一轍:某某人,某年進(jìn)士,授翰林待詔,知某地?知州知府……看得多了,比念經(jīng)還頭?疼?!?/br> 祁令瞻道:“紙上不能識人,等你臨朝稱制后,見了真人,也就慢慢熟悉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