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北京(正文完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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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最好的哥們,張領(lǐng),得到一份冒名的判決。劉源對我說他安排好了一切,我只用咬死東西都是他的,錄音機(jī)里的磁帶不屬于自己。我正是這么做的,那時我驚慌失措,只能抓住身邊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我一個人待在隔離的房間里,除了一次探訪和兩次訊問,再沒有人找過我。我沒註意劉源通知我時反常的輕柔語氣,我只顧著翻來覆去地想念父母兄弟,童年伙伴,冬日早晨安靜的空軍大院;我想活,想正常地走在街道上,同任何一個囚犯一樣害怕流放與死亡。我向虛空許下荒誕不經(jīng)的發(fā)愿,之后又嘲笑自己的幻想。新中國沒有神佛,毛主席去世了,誰會回應(yīng)我的許愿?記不清那段日子是怎么過來的,兩三天,三五天,半個月,都差不多。 我被帶進(jìn)一間屋子,坐在側(cè)邊的位子上,遲鈍地註視著依次進(jìn)入的法官、穿團(tuán)級軍裝的陪審員和劉源,以及我桌上的證人牌子。證人?門推開了,我看見走上被告席的張領(lǐng)。 「張領(lǐng)!這不是你干的,為什么你會來?」他凄涼地望了我一眼,嘴邊掛著一個強(qiáng)擠出的笑:「老崔……」 「證人無端喧嘩,藐視法庭秩序,責(zé)令離開法庭!」法槌落下,兩個士兵迅速抄起我的胳膊,拖著我離開房間。我沒能參與走過場的審判。 第二天我被釋放了。我同游魂一樣走在路上,所有人都對我避之不及。來到文工團(tuán)的小樓,宿舍門大開,抽屜翻的亂七八糟,磁帶和雜志全不見了。張領(lǐng)的被子攤開在床上,衣裳不翼而飛,撞開陽臺的門,瓷磚臺面上只有一個孤單的牙杯。我總覺得他沒有走,只是出去踢球,晚上就會推開門朝我親熱地叫喊……我無知無覺地站起身,徘徊至一處公告欄,上面是鮮紅的大字報:「文工團(tuán)弦樂組張領(lǐng)私藏資產(chǎn)階級黃色磁帶、書刊,惡毒攻擊詆毀毛主席,是典型反軍亂軍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四川革命委員會判決其勞動改造20年……」 禁閉半月的虛弱無力被這張不可挽回的判決重新點燃,沖進(jìn)司令部時我的手還在不受控製地打哆嗦,劉源坐在書桌后,同我之前進(jìn)來的無數(shù)次一樣。我用力摔上門,不管不顧地朝他大叫:「為什么?為什么要讓他替我受罪?」 「小崔……」 「不要叫我,他人現(xiàn)在在哪?」 「去青海的路上?!?/br> 「你讓張領(lǐng)當(dāng)替罪羊,你怎么逼他的?20年,你讓他去青海勞改20年?萬一他回不來呢?」 劉源收斂了溫和的態(tài)度,換上他慣常的訓(xùn)斥口吻:「崔建軍,你才是應(yīng)該反思的人。他是為了救你,不是你,所有人都沒這出事!你知道我為你跑了多久嗎?」我正瞪著他,目光轉(zhuǎn)向他眼角加深的魚尾紋,沒有言語,「呵,還有他爸,埋了多少個坑,就等著推我下去,踩上一萬只腳……你不覺得羞恥嗎?你現(xiàn)在是最安全的人,有什么資格質(zhì)問我?」 難以控製的淚水涌上眼眶,我擦了擦臉,盡量保持聲音清晰:「別轉(zhuǎn)移話題,你騙了他!」 「他是自愿的,他愿意為你去死?!?/br>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沖到辦公桌前,抬手掃掉一個筆筒,鋥亮的鋼筆、古樸的毛筆滾了一地,紅木桌子拍的山響:「是你指使他的!如果沒有你拍板,他怎么可能這樣干?」 他沒有反駁,鏡片后的眼睛毫無波動:「為了救你。」 「我沒有向你乞求,」望見他嘲弄的神色,我發(fā)覺自己的話不對,當(dāng)時我確實驚慌失措地攀附他,但我絕不知道會是這樣,「我不用朋友換自由,我愿意坐牢!我自己的禍自己承擔(dān),讓我去……」 「去死?」求生對每個人都是最大的誘惑。我咽了咽口水:「對!」 「你不會這么做,我們都清楚?!?/br> 「我會,因為這是我的錯!你又有什么資格分配別人的命運?就因為你是司令,呼風(fēng)喚雨,你就可以隨意讓一個人去受半輩子苦?你覺得我會為此安心?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我憑什么這么對他?」我喃喃著,質(zhì)問變成了自問,罪惡和背叛攥緊咽喉,擠出苦澀的汁水。張領(lǐng)是我在文工團(tuán)認(rèn)識的第一個朋友…… 「我說過,只要你在我身邊,你就不會有事?!?/br> 我向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盯著劉源。當(dāng)然,除了愛,還能有什么別的理由讓劉首長冒這么大的風(fēng)險偷天換日?我痛苦地感到跳動的心臟還在輕顫??晌耶?dāng)初又為什么愛上他?絕不是草菅人命,也不是漠視他人。平等是假的,自由是假的,我享受的一切甚至生命都是靠權(quán)力換來的。我終于正視了我一直不愿面對的事實,可代價已經(jīng)付出,我什么都改變不了。 辦公室只剩下我一個人,夜晚由一滴水?dāng)U散成整片海洋。劉源不在,王秘書不在,世界失語般安靜。我身上只披了件單衣,這時才覺出冷,可我現(xiàn)在沒心思顧及。我強(qiáng)壓住心底翻騰的風(fēng)暴,在硬殼封皮的《牛虻》里找到一把鑰匙。屋子里很安靜,我深吸一口氣,打開辦公桌的抽屜。 抽屜里的東西并不多。一根竹笛,一本牛皮本,一塊姓名章,還有一摞文件,我在紙堆里如愿以償?shù)爻槌鋈陙淼臋n案和證件。除了他的東西,還有幾張格格不入的樂譜。帶笛子的搖滾樂……我沒有帶走它。 在那個密不透風(fēng)的深夜,我收好了一切東西。宿舍沒什么多余的物品,音樂、文學(xué)、朋友,一齊煙消云散,唯一能證明它們存在的是腦海里并不可靠的回憶。我沒有同任何一個人道別,用一直閑置的假條在車站買了回家的票。成都的肥沃土壤同我五年前第一次踏上時沒什么兩樣,一路上我摟著包裹,緊張地關(guān)註周圍的風(fēng)吹草動,生怕有人突然沖進(jìn)來把我押走。 西南的濕潤與綠意自窗外抽絲般流失,故鄉(xiāng)正在前邊招手,并不能帶來安心的感覺。我沒有欣賞風(fēng)景的氣力,在座位上昏昏沉沉的做夢,直到乘務(wù)員不耐煩地將我推醒。人潮洶涌的月臺上沒有警察等我,這是唯一安慰的事。蒼白的日光刺破云層,北境蒼茫的風(fēng)刮去旅客一身濁氣,同行講四川話的一家三口在拐角處消失,小男孩步履蹣跚的背影融進(jìn)嘈雜聲,而我獨自向前走著,走著,滿心空茫地走進(jìn)北京。 崔健 1981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