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br>
    她那時(shí)候尚不識(shí)字，并不看書，只是盯著自己?因?yàn)榱骼硕?有些灰黑骯臟的手，和林沉玉如玉筍般纖細(xì)白嫩的手看。

    旁邊的緋玉咯咯的笑：“jiejie不識(shí)字，我告訴jiejie，這是詩經(jīng)里面邶風(fēng)的一句，我的心并非石頭，不能隨便來輪轉(zhuǎn)，言女子意志堅(jiān)貞的意思?！?/br>
    “意志堅(jiān)貞……”

    林沉玉笑：“沒錯(cuò)，就是做什么都不會(huì)放棄，做什么都不會(huì)后悔的意思?！?/br>
    蕭石兒?，蕭匪石。

    后來一把火燒了和林沉玉的羈絆后，她后來倒是轉(zhuǎn)了個(gè)?徹徹底底，明明白白，這是第一段因果。到了給玉交枝起名字的時(shí)候，林沉玉就隨意了許多，只在佛經(jīng)里尋了兩個(gè)?字：迦陵。

    誰知道，匪石背叛了她，可迦陵亦不可信。

    林沉玉越發(fā)的心灰意冷了，到了給顧盼生起名的時(shí)候，更?是隨意了。

    隨口想?個(gè)?桃花便是了。

    一點(diǎn)青道，嘆口氣：“侯爺也會(huì)給人起名字嗎？其實(shí)是我有一個(gè)?不情之請，我的弟弟至今沒有姓名，唯有個(gè)?混名，想?請侯爺給他起個(gè)?名字?！?/br>
    貓兒?蹦到了林沉玉身邊，林沉玉看著它的尾巴笑：“我可不擅長給人起，我取名字向來隨意慣了，隨口想?到就取了，你瞧我那徒兒?桃花，我之前還?養(yǎng)過個(gè)?狐貍叫梨花，都是隨口一說??！?/br>
    “若是給海東青起個(gè)?杏花，豈不是貽笑大?方？這可不行。”

    一點(diǎn)青聲音懇切：“人到底是需要?個(gè)?名字的，他不能一輩子在海上混，我們之中沒有什么讀書人，還?請您起個(gè)??！?/br>
    林沉玉思索起來：“那我回?頭好好想?想?吧……”

    *

    顧盼生沉著目光，站在窗內(nèi)，從一線縫隙里盯著林沉玉看。房間里腥膻的氣息叫他惡心，他冷冷的盯著那人看。

    林沉玉換了個(gè)?衣裳，穿的隨意，淡藍(lán)的對襟的長袍漿洗到發(fā)白了，里面只一件單衣，道簪抓髻，不加修飾。越發(fā)顯得有些仙風(fēng)道骨。

    她正對著一點(diǎn)青，笑著說?話。

    她養(yǎng)的狐貍叫梨花，他叫桃花。他在她心里，到底算什么？

    顧盼生終于理解了太妃的那句話。

    動(dòng)了情動(dòng)了心，你就是賤人。

    她的一句話，一個(gè)?動(dòng)作，都能輕易的調(diào)動(dòng)自己?的情緒，叫自己?魂?duì)繅衾@，可自己?在她眼里，卻是個(gè)?和貓狗一般隨意逗弄的存在。

    從那個(gè)?夢開始，一切都變得不自然了。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都被她牽動(dòng)，潰不成軍。

    偏生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從一開始就是顛倒的，她是師父，亦是是高高在上的施主；他是徒弟，是看人臉色的受恩之人。她的一舉一動(dòng)可以定他的命運(yùn)。而?他，費(fèi)心費(fèi)力也只能她多看一眼。

    他太弱了，如螻蟻，如家?貓，卑劣又無?害。

    適才被林沉玉激的發(fā)瘋，顧盼生聲音有些啞，眼里糜色未散，他單手撫上去額間碎發(fā)，用手腕貼上guntang的額頭，讓心里躁動(dòng)降下來些。另一只修長白皙的手上青筋隱約可見，正緊緊抓著那臉帕——接觸過林沉玉的肌膚的臉帕。

    燈光晦暗，他面上的嬰兒?肥褪去后，側(cè)顏勾勒出?分明的線條來，艷色里帶著冷峻。

    開了年，他正十?五了。

    他吃過苦，讀過書，已如太妃所?愿，養(yǎng)成了副骯臟又刻薄，善偽裝又惡毒的心肝來。這是太妃所?愿的，他是時(shí)候開始謀事了。

    林沉玉是他這么多年來，唯一的意外，他跳過了情竇初開的青澀，一并真的了愛不得和情欲的滋味。

    苦澀難言，晦暗不為人知。

    他深深吐了口濁氣，開始坐下觀書。

    *

    夜深了。

    他忽的聽見窗外傳來海東青的怒吼。

    “你瘋了哥！把我送給她當(dāng)奴隸！讓我給她當(dāng)下馬奴！讓她踩著我的背！你瘋了嗎？”

    “林沉玉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你再敢逼我，我就跳下海里去?。　?/br>
    顧盼生翻書的手一頓，他死死捏住了臉帕，眼睛盯著書本上的字。

    “鷙鳥將擊，卑飛斂翼；猛獸將搏，弭耳俯伏……”

    窗外傳來海東青悶哼的聲音，和一點(diǎn)青的怒斥聲：“阿弟！你聽我話好不好！現(xiàn)在官府追殺的越來越嚴(yán)了，上個(gè)?月我們已經(jīng)折了三個(gè)?弟兄！侯爺是個(gè)?好人，你跟著他一輩子一定會(huì)好好活下去的！”

    “我不！我不要?跟著他，有什么困難我們兄弟一起度過不好嗎？為什么要?把我推給她！”

    顧盼生掐住鬢邊發(fā)，纏在指尖上，扯緊：

    “殺一人而?三軍震者，殺之；賞一人而?萬人說?者，賞之……”

    窗外喧雜了很久，他閉眼不去看。

    過了很久，只聽見海東青沙啞的聲音：“侯爺，愿為您下馬之奴，終身侍您。”

    另一個(gè)?如清風(fēng)朗月般聲音響起：“好。”

    他瞳孔一縮，朝窗外看去，只看見月懸中天，林沉玉坐在艉樓前的踏道上，面色從容，海東青半跪在地上，裸露著上半身，月光下他肌膚飽滿而?緊致，寬肩窄腰一覽無?余，就這樣?跪在踏道底下。

    他似有不甘，繃著身子，握住了林沉玉的靴子，放在了自己?背上，以示臣服。

    顧盼生只覺得氣血上涌，他指尖的發(fā)一霎時(shí)崩裂，他只覺得自己?要?瘋，面無?表情的拔出?尖刀來，刀鋒照著他的眼，寒意凌冽，眼底赤紅，如鬼如魅。

    他對著自己?的手臂，剜了下去。

    噗的一聲，鮮血濺在了《六韜》上，墨跡染血，照著微黃紙上的字里行間：

    涓涓不塞，將為江河。熒熒不救，炎炎奈何。

    顧盼生低聲笑起來，在幽昏的房里，有些可怖，他手沾著血，在這句話上打?著圈，微小的火光不撲滅，勢必要?成一片燎原之勢。

    他發(fā)覺的太晚了，等到他發(fā)現(xiàn)自己?心思，再去撲滅時(shí)，已成燎原之勢了。他刻在自己?身上的刀痕一道比一道深，血流的一次比一次多，可已經(jīng)不管用了。

    他只有順從自己?的內(nèi)心，去搶，去奪，去殺！

    第47章

    海風(fēng)碧云, 夜渚月明。

    海東青蹲在?地上，背對著?林沉玉，一聲不吭, 他背上除了紅痕, 又多了個(gè)靴子印。他啞著?聲音：

    “老子只?是讓哥哥安心答應(yīng)的，下了船我跟你一路，送你到驛館我就回去，你聽好了，這輩子, 老子不可能給你做下馬奴！”

    所?謂下馬奴，就是大戶人家里伺候人下馬的, 給主人牽著?韁繩, 在?主人下馬后跪在?地上, 讓主人踩著?自己的脊背下來的奴隸。

    他的哥哥，剛剛親手把他送給了林沉玉當(dāng)下馬奴。

    用他的話說就是：“阿弟, 好死不如賴活著?。何況官府現(xiàn)在?在?抓我們，抓到了都是慘死的份，我得顧及著?弟兄們, 可你不一樣，你要活下去, 阿弟?！?/br>
    “我一直想把你托付給個(gè)德高?望重能保護(hù)你的人，我看了很?久, 侯爺是個(gè)好人。你好好伺候她, 說不定以后她能為咱們那冤死的爹平反?！?/br>
    她好個(gè)屁。

    海東青本來強(qiáng)烈抗拒，甚至以死相逼不愿意, 可看見哥哥的眼淚時(shí)，他沉默了。他知道, 哥哥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替父親平反，然后讓自己?離開大海活下去，延續(xù)血脈。

    平反是無望的?；钕聛?，還是能依仗著?人做到的。

    他看向林沉玉，目光如狼，喂了一聲。

    林沉玉挑眉看他：“怎么了？”

    “以后我們表面主仆，實(shí)際是仇人，你知不知道。在?我哥面前做做樣子得了，你少管我?！焙|青露出白?森森的牙來，笑的陰森。

    “你以為我想要你嗎？誰沒事把仇家養(yǎng)在?身?邊。下了船你要滾趕緊滾?！眲倓傄稽c(diǎn)青下跪相求，林沉玉又在?人家船上，吃人家喝人家的，不好拒絕。

    平心而論，她才懶得收這個(gè)人。

    看她這幅漠不關(guān)?心的模樣，海東青又不樂意了：

    “你一點(diǎn)都不關(guān)?心我去哪里嗎？”

    “不關(guān)?心?！?/br>
    他面色一變，湊過來：“偷偷告訴你小?子，下了船你把我丟下，我去找仇家報(bào)仇，我要把他大卸八塊！把他老爹老娘吊起來打！把他兒子女兒丟了賣了，哈哈哈！”

    “喲?！绷殖劣穹笱芩骸罢l啊，和你多大仇多大恨啊?！?/br>
    “那個(gè)縣太爺！為了分利害我爹娘慘死，害我家破人亡！老子早晚把他大卸八塊喂狗！要不是他，我和我哥現(xiàn)在?還是鯉城小?少爺呢，說不定媳婦都討了?！?/br>
    “小?少爺就這個(gè)不穿衣服的德行？”

    林沉玉手里擒著?一點(diǎn)青送她的皮鞭，他囑咐她，阿弟若是不乖了，想打就打，她把鞭子一圈一圈繞在?手腕上，收緊。

    “老子流落的時(shí)候沒衣服穿，后來有衣裳了又不習(xí)慣了，海上又不是街上，半裸個(gè)身?子怎么了，怎么你害羞了？”

    “不怎么樣，你愛露就露，吃虧的反正?不是我?！绷殖劣翊騻€(gè)哈欠。

    她并不想繼續(xù)理會(huì)海東青，困了，回房睡覺了。

    不知道為什么，她總感覺自己?現(xiàn)在?，越來越昏沉了。自從?去年被下藥后，就時(shí)常打不起精神來，到今年昏沉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

    *

    剛剛回房，就看見錢為背著?手在?她門口走著?，看見她來了，錢為眼睛亮晶晶的，好似等待人回來的小?狗，他紅著?臉搓手，聲音里帶著?絲怯懦：

    “那個(gè)，侯爺，我能進(jìn)來嗎？”

    “可以?！?/br>
    大少爺平時(shí)懟天懟地的，鮮少看見他這幅模樣，林沉玉把他帶了進(jìn)來，讓他坐下，錢為聞到房間一股清香，并非是閨閣女兒常見的桂花玫瑰的香氣，而是冷冽松香，如崇蘭曉霧，迷蒙又讓人神清氣爽。

    林沉玉把鞭子盤了掛在?墻上，隨手脫了外袍，搭在?太師椅上，理了理衣袖，好整以暇的看他。

    “侯爺房間的香是什么香？真好聞?！彼麆?dòng)動(dòng)鼻子。

    “哇，侯爺?shù)囊律咽鞘裁床剂系模乙蚕胱鲆患??！彼プ『顮數(shù)囊律亚啤?/br>
    “侯爺?shù)念^發(fā)保養(yǎng)的真好，有什么保養(yǎng)的訣竅嗎？”他湊過去看林沉玉的頭發(fā)。

    林沉玉笑而不語，一雙清明如霜的眼直勾勾看他。

    錢為終于自己?憋不住了，紅著?臉低頭，滿眼羞澀：“桃花meimei，好像很?討厭我的模樣。侯爺，您知道為什么嗎？”

    “哦？討厭你又怎么了，你們又不是一路人?！绷殖劣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