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抵臺灣的時候，譚潔梅娣拿的身份證件是偽造的，名也取臺灣新生兒女里流行的名，男叫陳臺生，女叫秦念鄉(xiāng)。

    一雙男女又領(lǐng)了個尚不足三歲的孩子逃難來，難中成一家，上了岸就取父親姓陳，登記名為安琪，乳名喚瓜子。

    幸得了袁氏留下的金條財物，一家三口不必住在鐵道邊用鐵皮爛木搭建的難民棚屋，那邊都是國民黨遷臺帶來的戶群，當(dāng)街洗漱做飯罵街，擠在一溜。

    他們住在鐵道騎樓棚屋以南的西門町康定路一棟日式房，四間榻榻米，后面一個小花園，沒幾樣家具，條件也不好，一切都得從頭來。秦念鄉(xiāng)的壓力最大，要照顧雙目失明的丈夫陳臺生，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為了買票和房產(chǎn)置辦，手里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不像在大陸還能到劇院唱唱戲，現(xiàn)在只能務(wù)實(shí)一點(diǎn)，白天在艋舺老街一家面館給人刷盤子，晚上去酒館給人做做招待。

    陳臺生就在家照顧孩子，但他眼睛不好，偶爾還會出點(diǎn)意外，孩子磕了碰了、餓得營養(yǎng)不良也只一勁兒地哭，他卻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對面住棚屋的一家姓林，從北京來的，聽陳臺生和秦念鄉(xiāng)的口音就覺得親切，私下一聊，果然有些“同聲同氣”，在到處是南方人的地界，實(shí)屬不易。

    尤其林太太，長得高挑個兒，個性也豪爽直接，在家負(fù)責(zé)帶個五歲的男孩子，皮得不行，自己也跟著上躥下跳，生龍活虎，看陳抬生眼不好，手腳也不像個干活的，就把陳安琪接過去照顧，順便也照顧了陳臺生，幫他搬煤球燒飯，扶他進(jìn)出……長此以往，秦念鄉(xiāng)也不太好意思，就把兩間榻榻米低價租給了林家，于是兩家并一家，林家也不必住在破鐵皮房，也總算是有一個像樣的房子住了。

    林先生本是個調(diào)音師，搬過來初始也是到處打打零工，后來還是在職中尋了個正規(guī)職位教音樂，日子才算好一點(diǎn)，這般如此，兩家的日子雖然都過得緊巴，但互相幫襯，倒也不算太難捱。

    外面形勢日趨緊張，戒嚴(yán)時期到處都是國民政府的管制崗哨，三五戶就有個紀(jì)委、檢察官，隔三差五就來敲門巡查，路上時不時就有便衣，一懷疑是共匪、間諜、親共者就帶走槍決，對異黨異見者也也都實(shí)行肅清處理，一時人心惶惶，尤其像秦念鄉(xiāng)和陳臺生這樣來路不正、手里有不少人命的，更是行事能低調(diào)就低調(diào)，戲也都不唱了，素手纖指也在日常勞苦里生了繭、起了皺、磨了皮。

    日子一天天過，大家起初還對反攻大陸抱有一絲幻想，朝韓停戰(zhàn)后大陸又傳來的一場場政治斗爭，又讓?shí)u內(nèi)感到望鄉(xiāng)無路了，外墻標(biāo)語從“一年準(zhǔn)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到“保密防諜”再到”檢肅匪諜”，這句是永不變的，隔上幾年就要重新刷一遍，白字再來藍(lán)框，籃框再來白圈，日夜警示世人。

    陳安琪也一天天長大，同鄰居林子墨同出同進(jìn)，跟一對兒兄妹一樣親，上學(xué)也都安排在一處，逐漸大了，也就有了男女之別，陳安琪越長越像袁安琪，漂亮的臉一雙迷人眼，愛美愛打扮，每天都要爸爸給梳不同的發(fā)辮，剛?cè)胄W(xué)就有不少男孩子經(jīng)常同她親近，可有林子墨在旁邊看護(hù)，誰也接近不得。

    兩家也常常坐在后花園一起吃飯喝酒，一說起孩子的事，就笑成一團(tuán)。

    林太太特意逗陳安琪：“你將來做我們家媳婦好不好？喊我婆婆好吧？”

    陳安琪抬頭看看mama，身子卻貼在爸爸的懷里，似懂非懂但已經(jīng)紅了臉，囁嚅：“爸爸，mama，什么是媳婦呀？”

    林子墨扯她辮子：“哎哎，這個你都不懂，就是跟我結(jié)婚啦！”

    大家轟地都笑了，小女孩更害羞了，把臉都埋在爸爸的胳膊里，陳臺生雖然看不見她的紅臉蛋，但也知道這孩子心情，安撫地拍她緩道：“安琪，你將來早晚會要跟一個你喜歡的人結(jié)婚，就像mama跟爸爸一樣，一起生活，再養(yǎng)個小安琪……”

    林太太和林先生都笑了，林太太更是羨慕地看著對面這兩個——郎才女貌的一對兒，恩愛長久，長得都是一個模子，雖然男子有些女氣，女子有些男子氣概，但一陰一柔，完美搭配，尤其他們彼此還會以姐弟稱呼——陳臺生是那么依戀秦念鄉(xiāng)，經(jīng)常撒嬌叫她“阿姐”，也或許是他著實(shí)可憐，她也疼他，再也沒像誰像她那樣疼自個兒家的男人，像母親，像jiejie，像戀人，這一點(diǎn)也讓林先生頗為羨慕。

    偶爾，夫妻隔墻聽那二人深夜輕吟，愛意纏綿，都甚覺這夫妻，能做到十年如一日般甜蜜也是人生大幸。

    秦念鄉(xiāng)在底下暗暗握住陳臺生的手，溫暖從手心傳遞，雖然他們瞎的瞎，老的老，唱也唱不動了，演也演不真切了，可是人生終究如戲，他們這一對本是同根生的姐弟，卻生生繼續(xù)演下去一對兒恩愛夫妻，是天意亦是人意。

    林太太起身去放音樂，這是她新買的唱片機(jī)，回憶起自己年輕時在舞場做舞女的時候，也就想起和自己林先生初遇的時候，他那時還是個留洋回來的富家公子，同她翩翩于舞池，一見鐘情，此后便不顧家庭反對，執(zhí)子之手，與之私奔。

    同樣的音樂，同樣的人，不同的心情，林先生走到林太太面前再次邀約，而陳臺生也對秦念鄉(xiāng)輕問：“一起嗎？”

    “一起?！?/br>
    陳臺生看不見，由著秦念鄉(xiāng)牽手入舞，但他天生對音樂敏銳，那日在舞池也是一看便會，現(xiàn)在也不忘，所以，一踩樂點(diǎn)便能夠身子輕燕，挪移舞步而自如，手扶秦念鄉(xiāng)進(jìn)退有度，收放旋轉(zhuǎn)。他們就像當(dāng)年，在舞臺上，一個霸王一個虞姬，一個媚旦一個俊生——

    “大瓜子。”

    “小瓜子。

    “分不開?！?/br>
    “分不開。

    二人笑起來，秦念鄉(xiāng)雙臂勾住陳臺生，靠在他肩頭，輕語：“若說人生如戲，我們便是這戲里的正派也是反派，我們違背倫理，情誘彼此，卻相愛忠心，不離不棄，我們殺人縱火，倒戈叛黨，卻從未賣國求榮，我們賣唱卻也反抗異族欺凌，我們謀殺恩人卻也將其后代視如己出……雖然我們也得了些報應(yīng)，但終究我們沒死，沒分開，我和你，就像我和我自己，亦正亦邪。也許袁安琪是對的，我們就是一個人，是一個靈魂分化出的不同身份，無論男女，你是我，我也是你?！?/br>
    陳臺生緊緊摟住她，在她額頭輕印一吻，久久，他說：“姐，你聽，這是咱們的落幕曲?！?/br>
    悠揚(yáng)的薩克斯風(fēng)旋律和恰恰恰的音樂飄在寶島臺灣的熱空里，像折子戲，像情人密語，有酸澀也有甜膩的味道，他們相擁而舞，在自家小園，一方小小天地間，逃離了亂世、欺侮、陰謀、殺戮、戒嚴(yán)、封鎖和政治風(fēng)暴，這是他們的舞臺也是他們的故事。

    第二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