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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緣 完結(jié)+番外_47

    “怎么了?”子修不解地問。

    子桑予有些懊惱:“錢袋丟了?!彼麘賾俨簧岬匕褤芾斯姆帕嘶厝?,目光就像黏在了上面。

    子修一向身無分無,只能緊緊抓著自己的衣角,不知道該如何答話。倒是擺攤的老婆婆和藹地笑了笑:“既然小哥喜歡得緊,這個就送給你吧?!?/br>
    子桑予忙擺手:“不不不……這是您維持生計的,謝謝您了!”他沖老婆婆笑著,拉著子修跑遠了。

    沒有了錢,兩人也就只能四處望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子桑予惦念著那個撥浪鼓,他后面的興致都不算太高,只是給子修介紹著一些江南獨有的特色。

    他平日得上學(xué),也不是隨意能出來的,而且自他滿了十六歲后,爹爹就有意無意地讓他摻手家里事務(wù)了。他頂上雖然有個哥哥,但畢竟是庶出,他雖比哥哥小幾歲,但父親卻對自己偏愛得很。

    自己和哥哥從小就不親近,這么一來兩人之間也就折騰得沒什么兄弟情分了。

    子修見太陽要開始落山了,拽了拽子桑予:“我們回去了吧?”

    子桑予“啊”了一聲,見子修面上有事,便笑了下:“好。”

    其實子修私下是有些盤纏的,那是他有時候講佛主人家打賞的。雖然他都拒收,但確有少數(shù)人家執(zhí)著得很,他便只能收下了。這些銀錢一直沒有用武之地,現(xiàn)在他想趁這些攤販收攤前回去拿錢,把子桑予想要的那個撥浪鼓買下來。

    子桑予自然是不清楚子修的小算盤的,他把子修送回房后兩人就告別了。

    子修拿出自己的全部銀兩,他不敢從正門出去,要是圓悟大師知道他獨自出門,指不定要讓他抄多少遍經(jīng)書了。好在他的輕功還不錯,自己翻墻出去了。

    老婆婆正收攤,子修忙把銀錢捧上去:“阿婆,我要買東西。”

    老婆婆認得這個俊俏的小伙子:“那個撥浪鼓啊,我找找?!彼蜕频匦χ骸爸坝腥艘I,我偷偷藏起來了,就怕和你同行那小哥回頭要哩。”

    子修愣了愣,晚風輕徐,吹散了一天的暑氣。他微微勾起唇角,這世間的善意總是讓人猝不及防地被觸動。

    他偷溜進出都容易,正滿心歡喜地打算推門,房門卻從里面打開了。圓悟沉著臉站在門口:“你又去哪兒了?”

    “我……”子修一時語凝,把撥浪鼓藏在自己身后緊緊拽著。

    圓悟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子桑璧少爺親眼看到你翻墻出去的?!?/br>
    子修咬著牙,正想說自己貪玩,后面卻傳來子桑予的聲音:“子修!”他趕緊小跑了過來,恭恭敬敬地沖圓悟作了個揖:“圓悟大師?!?/br>
    圓悟大師這才緩了緩神色:“子桑予少爺。”

    子修的撥浪鼓還沒來得及藏起來,子桑予眼尖看到了:“我還以為丟了,你出去幫我找的嗎?”

    子修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子桑予一把摟住了:“太謝謝你了子修!”

    圓悟見了這場面,大概也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放柔了語調(diào)對子修說:“以后不準私自跑出去了?!?/br>
    “是,師父。”子修悄悄松了口氣,這才感覺到后怕,幸好子桑予沒有說是自己去買的,不然師父一定會追究自己為什么有銀兩的。

    圓悟同子桑予打了個招呼便走了,子桑予帶著子修往屋里走,關(guān)上門后才長長地松了口氣:“幸好趕上了?!睋芾斯闹熬偷搅俗由S枋掷?,此刻他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孩子般的搖了搖,“這是你特地給我買的嗎?”

    子修不好意思說話,于是默默點了點頭:“嗯?!彼娮由S栊老驳臉幼樱那橐埠昧似饋?,開口問道:“你怎么知道我?guī)煾刚椅遥俊?/br>
    “我院子里的人聽到大哥對圓悟大師告你的狀了,”子桑予撇撇嘴,似乎十分不屑,“我想著你一定會挨罵,就跑過來了?!?/br>
    子修垂下了頭,他對子桑予的心思原本就不純,子桑予對他這么好更是讓他不自在起來:“那……那你怎么說是你丟的……”

    子桑予又搖了兩下鼓,勾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笑:“我偷偷聽到了圓悟大師和我爹的談話,他說了你身無分文,要是我說你買的,不又給你惹禍嗎?!?/br>
    子修這才笑開:“謝謝你。”

    “你說什么呢,”子桑予佯怒,“我都沒有謝你,你和我見什么外?!?/br>
    為了表達感謝,吃完飯后子桑予又搬了好些水果來。因為這件事兩人算是徹底熟起來了,子修本來也不是拘謹?shù)男宰樱皇窃谧由S杳媲翱側(cè)菀酌婕t耳赤。兩人熟起來后就自在多了,相聊甚歡。

    子桑予受子桑世的影響,對經(jīng)文非常感興趣,子修就很耐心地給他獨自講佛。而子桑予也了解到子修并不算真正的佛門弟子,興致勃勃地給他講紅塵俗世。當然他的資歷也尚淺,本來就是被子桑家族庇佑大的孩子,也沒見過太多風浪,但他的所見所聞對于子修來說,就已經(jīng)算是五彩斑斕了。

    他們本來第三天傍晚就要走,但是子桑世再三挽留,于是圓悟大師決定再留宿一晚。他們這一趟出來已經(jīng)很久了,從初春到盛夏,他們都還沒回云海看一眼。

    子桑予不知道去找子桑世和圓悟大師說了什么,反正子修正打算睡下的時候,子桑予來敲門了。

    他還以為是圓悟大師,打開門卻看見一團被子。子桑予的上半身已經(jīng)完全讓被子給擋住了,看上去有些滑稽。子修見是子桑予,小小的吃驚了下,然后趕緊把被子接過來:“你怎么來了?”

    “我們這一別恐怕很久不能見面了,我今晚過來和你同睡?!弊由S栊ξ?,眸子清亮。

    子修下意識咽了下口水,本來和子桑予相處已經(jīng)很自在了,但現(xiàn)在又忍不住結(jié)巴起來:“你……你……”

    “我已經(jīng)告訴爹爹了,也詢問了圓悟大師,”他狡黠地笑了下,“他們都同意了?!?/br>
    子修自然不能說什么,別說自己愿意,哪怕自己不愿意也沒有說話的余地,畢竟自己才是那個在子桑家族蹭吃蹭住的人。

    “我怕涼,晚上得蓋被,你嫌熱嗎?”子桑予躺到了里側(cè),偏頭問子修。他的頭發(fā)散開了,清秀的面龐襯出來,看上去十分顯小。

    子修搖搖頭:“不嫌。”

    他們并沒有徹夜長談,子桑予考慮著第二天子修還得趕路,和他聊了幾句閑話后就睡下了。睡意朦朧中,他咕噥著說:“這些年都沒人陪我玩……”

    “你以后還得來看我……我會來云海找你的……”

    “我給你寫信你要回啊……”

    他自己咕噥著就睡著了,子修撐起半個身子看他。他紅潤嘴唇微張著,能看見一點紅紅的舌頭……看上去可愛極了。

    子修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悸動,這種感覺陌生又強烈,像是能把他淹沒摧毀。他靜靜地看了會兒子桑予,慢慢平復(fù)著心情。子桑予睡著了安安靜靜的,睡相很好看,也許是因為被子裹得太緊,臉上慢慢紅潤起來,鼻尖上還冒出一層薄薄的細汗。

    真的很像個毫無防備的孩子。

    睡意已經(jīng)完全散去了,子修一直撐著自己的身子也不嫌手軟,直到燭火燃盡了,子桑予的臉看不清了,他才回過神來。他循著記憶中的樣子俯身吻上子桑予,雙唇相貼,子桑予的嘴唇柔軟又飽滿。子修不敢有任何動作,直到憋不過氣了才挪開腦袋,睡到枕頭上。

    他腦子有點兒空,不知道是因為缺氧還是興奮,腦袋暈乎乎的。他呆愣了一會兒,忍不住抿了抿自己的唇,徹底沒了睡意。

    雙子篇(三)

    第二天一大早,圓悟大師就來叫子修出發(fā)了。子修昨晚沒睡好,早上起不來。子桑予醒后推了他好幾下:“子修,快醒醒,圓悟大師叫你呢?!?/br>
    子修這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他膚色白皙,黑眼圈就異常的明顯。他睡眼惺忪地看著子桑予,茫然地眨眼。

    子桑予樂出了聲:“該起床了?!?/br>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子修和子桑予告別后就得上路了,子桑予還一再強調(diào):“你得給我回信啊!”

    陽光燦爛,子桑予穿著一襲白衣,笑容還是那么明媚。子修看得有些呆,想起自己昨晚情不自禁做的事,一下子有些羞赧,紅著臉“嗯”了一聲。

    好在子桑予不了解他這些齷齪心思,不知道子桑予知道后,還會不會這樣待他。

    回到云海的日子又無聊起來,每天念經(jīng)練功,干些雜活。子修一直向往花花世界,但這還是他第一次這么魂不守舍。他想念子桑予,想念他的笑容,想念他的聲音,想念他的一切。

    有一次在圓悟講經(jīng)文時他走了神,還被圓悟罰抄了五十遍經(jīng)文。他一個人在房里抄著,不知道為什么后來就變成了子桑予的名字。人有劫,有業(yè)障,子修覺得自己過不去子桑予這個坎了。

    子桑予還真的給他寫了信,當時子修正在給云海的菜園除草,有個師弟來給他送信,知道是子桑予來信的他當即就丟下了手里的活,迫不及待地想拆。但是他手上還沾著泥,又不想把信紙弄臟,直接把新袈裟拿來擦了手,還讓師弟看得目瞪口呆。

    信寫得很長,子桑予的字在遒勁有力中又帶著些娟秀,本該很違和,但白紙黑字寫出來卻異常好看。他說他新學(xué)的詩,講些教書先生的趣事,還提到了子桑世讓他接受了家里的一筆小生意,說他和大哥起了爭執(zhí)……

    都是些無關(guān)痛癢的小事,但子修卻看得津津有味。子桑世不希望自己兒子入仕,所以根本不考慮讓子桑予去參加科舉,這讓子桑予清閑了不少。

    子修看完就匆匆跑回去寫回信,他字字斟酌,寫完天都已經(jīng)黑了。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折起來封好,然后才感覺到一絲饑餓,他錯過了晚飯。

    當然,就算他不錯過也沒有晚飯吃了……因為他忘記了把菜園里的草除完,圓悟大師罰他三天不準吃晚飯。

    不過子修一點兒也沒有不高興,信送出去后,他就開始眼巴巴地等回信。日子乏善可陳,平靜如水地就流走了,炎炎夏日到皚皚白雪,也不過就是轉(zhuǎn)眼之間的事。這半年來他和子桑予通了不少書信,每一封都被他珍重地藏了起來。

    初春的時候子桑予終于來信說,他要來云海住一段時間。子桑予之前染了場重病,現(xiàn)在得找個僻靜地方休養(yǎng),子桑世和圓悟有些交情,聽子桑予說想來云海后就幫他說了情。

    圓悟大師自然同意了,但他把子桑予的住處和子修的安排得相隔甚遠。他不能說有顆七竅玲瓏心,但子修這點兒小心思他還是能看出個七七八八。

    他是個出家人,認為眾生皆平等,男人喜歡上男人也沒有什么不對的。但是子修還是個佛門弟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是不對的。

    他不能助紂為虐。

    子桑予大病沒有告訴子修,他甚至沒有說自己是來養(yǎng)病的。所以子修一直被蒙在鼓里,當他知道子桑予到達的日子后,一大早就在云海入口眼巴巴地等,等到傍晚才看到消瘦的子桑予。

    子桑予只帶了兩個仆從,行李卻不少。子修先迎上去接了行李,發(fā)現(xiàn)格外的沉。

    “你……怎么瘦得這么厲害?”子修猶豫著開口,子桑予看上去十分憔悴,雖然面上還帶著見他的驚喜,但臉色始終有些蒼白。

    子桑予避重就輕地笑著說:“乍暖還寒,受了些風寒而已?!?/br>
    子修皺著眉頭,也不好追問什么。他把子桑予領(lǐng)進住所,見仆從打開行李才看到里面都是些藥罐和藥材,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你只受了點兒風寒?”

    子桑予笑笑:“嗯,我身子比較弱而已。”他叫仆從收拾好,自己隨著子修去拜見圓悟大師。

    子桑世為了感謝圓悟大師,還特地把他收藏了好久的一套唐三彩茶具交給了子桑予,讓子桑予轉(zhuǎn)送。

    圓悟大師和子桑予聊了不一會兒,念著他大病未愈,讓人把他送回去了,自己把子修扣下了。

    子修本還想追上去,見到圓悟嚴肅的表情只好乖乖地站住。他這半年實在算得上是魂不守舍,已經(jīng)數(shù)不清被圓悟大師罰了多少次了。

    “子修,”圓悟敲了敲桌子,示意他坐下說話,“你知道我為什么給你取這個法名嗎?”

    子修垂下頭:“弟子愚笨,還請師父指教?!?/br>
    “‘子修’亦‘自修’,你內(nèi)心不清凈,唯有自己參悟佛法,才能得道。”圓悟頓了下,接著說道:“人有七情六欲,這是無可避免的,但萬物皆空,看破才能免俗?!?/br>
    子修一直沒有說話,他不知道師父是如何輕而易舉就看破的,人活一輩子,哪里能一直都明明白白的?

    他不清楚,亦沒有辦法清楚。

    從圓悟大師房里出來已經(jīng)有些晚了,他知道師父應(yīng)當是看出自己的小心思了,心里一團亂麻,漫無目的地走到了子桑予的院落。

    子桑予的咳嗽聲在夜里很明顯,現(xiàn)在還是初春,夜里本來就不暖和,再加上云海地勢高,如果不蓋厚一點一定會受凍。

    他想進去看一看子桑予到底蓋好被子沒有,但是腦海中還是師父的話,這份情感本就應(yīng)該不見天日,而自己貪戀的卻越來越多。

    子修一邊告誡自己“這是不對的”,一邊匆匆加快了腳步回了自己的房里。

    第二日子修得早起撞鐘,他夜里沒休息好,呵欠連天的,眾人見他直笑。直到他迷迷糊糊地打算回房補覺才看到子桑予,子桑予坐在他的院子里看書。他回到云海的時候就特地挖了一株竹子栽在了院子中,現(xiàn)在已經(jīng)枝繁葉茂了。

    子桑予依舊是一襲白衫,頭發(fā)被風吹起,他獨自捧著書讀,世界都靜悄悄的。

    子修無論如何也趕不走的瞌睡蟲算是跑了個無影無蹤,他輕輕說了句:“你不是受了風寒嗎,怎么不多披件衣裳?”

    子桑予抬起頭沖子修笑了下:“忘記了?!?/br>
    子修只好從自己房里拿出一件小一點的外衫,他比子桑予高壯一些,幸好還有前些年的干凈衣裳。子桑予披上了,指著書頁和子修論起詩來。

    子修看著他平靜的面龐,子桑予臉色本來就有些蒼白,現(xiàn)在穿著大一號的衣裳更顯得單薄,不過他眼角眉梢都是閑適情致,看上去讓人淡泊極了。

    子修想:也許這樣就好了吧,他把自己不為人知的心思都隱藏起來,然后正大光明地看著子桑予就好了。

    想開后子修對子桑予明顯殷勤起來,換著花樣找補品給子桑予吃。云海上飲食清單簡單,子修害怕子桑予身子滋養(yǎng)不起來,還悄悄下山去農(nóng)戶家討了rou食帶上來。

    圓悟大師應(yīng)該也發(fā)現(xiàn)了,但看在子桑予的份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作罷了。

    子桑予在云海一直呆到了夏初,他的病養(yǎng)好了,還長胖了些。子桑世來接他的時候還詫異了一下,十分高興地沖圓悟道了謝。

    子修和子桑予其實十分了得來,兩人都不是咋咋呼呼的性格,偶爾論詩,偶爾講佛,更多時候都是各自沉默著做自己的事情。但沒有人覺得厭倦和不耐煩,時常心有靈犀一般同時抬起頭相視一笑。

    子修對這種日子不能再滿足了。但也知道終會有盡頭。不過到了子桑予同他告別的時候,他還是有些難過:“那你……好好注意身體,可別再病了。”

    子桑予露出一個笑容:“好,我會給你寫信的!”

    他在這里呆了幾個月,云海中不少弟子都認識他,只是子修一直把子桑予護得緊緊的,大家都沒怎么和這位傳說中的公子哥說上話。甚至還有不少平素和子修親近的師兄弟醋溜溜地說:“子修都不念舊友了?!?/br>
    子桑予走后,子修又恢復(fù)了冷清的生活,他這十多年來過的都是這樣的生活,但是認識子桑予后他總是覺得太寡淡了。像是一張白紙,沒有任何的色彩,唯有見到子桑予的時候才能有所點綴。

    這種被放大的思念讓他無法忍受,于是他把自己珍藏的書信拿出來一遍遍翻看……這到底惹了禍患。

    有個一直和子修不太對盤的弟子看出了子修的異樣,趁子修不在的時候把書信偷了出來。十多封書信足矣傳遍云海了,半天下來大家都知道了子修原來喜歡男人,就是之前來云海找他的那個公子哥。

    子修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jīng)無法控制住傳言了,大家看著他的神色都有些復(fù)雜,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物,,還帶著鄙夷的目光。

    雙子篇(四)

    圓悟大師把子修叫到了自己的禪房中,看著自己面前這個已經(jīng)挺拔的孩子。時光若白駒過隙,倉促之間少年就拔節(jié)成別的模樣,只是日子逼得太急,他都還沒能好好成長。

    “這件事……你打算怎么處理?”圓悟盡量放緩語氣。

    子修垂著頭不說話,這幾天算是他活到如今歷經(jīng)情緒變化最多的時日了。從一開始的茫然,在旁人的指責議論中又生出尖銳的憎惡和仇恨,但同時又有些輕松,自己藏著掖著的秘密被暴露在日光下,再也不用擔憂被人發(fā)現(xiàn)了。

    沉默了良久,子修才說:“師父,弟子想還俗?!?/br>
    圓悟大師看著子修,眼底一片平靜,看不出一絲情緒的波瀾。不過他并沒有答話,良久才說:“好?!?/br>
    “我父母生育我,云海養(yǎng)育我,子修定然不會忘記云海的恩情。”子修抬起臉,站直身子說。他不畏懼別人的議論,畢竟云海中的弟子大多生性善良,議論的時候也不會帶有太多的惡意。大家責備他更多是因為他的身份,他是個出家人,還是圓悟大師的弟子,心系紅塵不說,還愛上了一個男子。

    這是簡直就是荒謬,是前無古人的笑柄。

    子修不能讓這樣的名頭安在子桑予身上,那是個多么干凈的少年,他應(yīng)該清清白白、受人喜愛。

    離開云海子修也無處可去,這些年來他也只會些皮毛功夫,會講經(jīng)授道,除此之外并無一技之長。何況他基本算是身無分文,原本藏起來的銀錢就不多,還給子桑予買撥浪鼓去了。

    不過好歹是個男人了,不可能活活把自己餓死。

    子修去了江南縣城,他知道子桑予一般不會出門,找了家離子桑家族比較近的客棧幫忙。他因為識字所以能算帳,因為習武所以能挑扛,掌柜的二話不說就留下了……雖然他差點兒因為子修斯文的長相而拒絕了他。

    子修算是把自己安頓好了,他每天聽著客棧中別人對子桑家族的議論,他們說子桑世又拓展了新路子,把權(quán)力漸漸轉(zhuǎn)移給子桑予。他們說一直分配在外的子桑璧開始有所動作,不知道會怎么對付子桑予。

    甚至有人說,子桑世為了幫助子桑予站穩(wěn)腳跟,已經(jīng)開始幫他物色聯(lián)姻對象了。

    一點點的思念被堆砌成了厚厚的墻,子修一邊強迫自己把他和子桑予分隔開,但一邊又忍不住在墻上鑿開一個窗口,讓自己能悄無聲息地窺見對面的世界。

    當妄想泛濫成災(zāi)的時候,子修終于控制不住自己了。秋高氣爽,深夜還帶著些夾著露氣的涼意。他趁眾人都睡下了,自己輕手輕腳溜出客棧,憑著自己過得去的輕功翻進了子桑家族的府邸。

    他知道子桑予的院落在哪里,小心翼翼地躲避開巡邏的人,溜進了子桑予的房間里。子桑予安安靜靜地側(cè)臥著,接著剛剛開門那一瞬間漏進來的月光,子修能夠看清子桑予清俊的面龐……縱然不借著月光,他也早就把這張臉刻進了自己的心里。

    他本來就是想看一眼,但人有欲有求的時候總是不容易滿足,子修克制不住自己往前走了兩步。他太緊張,竟然絆倒了凳子,屋子中驟然發(fā)出一聲巨響。

    子修下意識就想逃,但子桑予已經(jīng)驚醒過來了,警惕地坐起身。屋里光線實在太暗,子桑予仔細辨認才看出了來人是子修,屋子外邊傳來了急匆匆的腳步聲,大約是巡邏的護衛(wèi)也聽到了聲響。

    子修進退兩難,正想一頭沖出去的時候被子桑予叫住了:“子修?你終于肯來找我了?”

    子桑予的語氣還帶著些不確定和暗喜,子修一下子就頓住了腳步。要是子桑予也喜歡他就好了……那讓他去死也甘愿了。

    他發(fā)神去想這一念頭的時候,子桑予已經(jīng)快步走了過來,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子桑予力氣不大,但子修毫無防備,竟然被他一把拉來坐到了床上。

    他茫然地抬頭看著子桑予,卻聽見子桑予壓低聲音說:“快躺好把被子蒙上,有人來了?!弊由S枵f著就推倒了子修,一把拉過被子把他蒙住了。

    他剛坐到床邊,房門就被敲響了。

    “少爺,您沒事吧?”

    子桑予抬起一只腳,故作揉捏的樣子:“沒事,剛剛起夜喝杯水,不小心撞倒了凳子?!?/br>
    “少爺,按老爺吩咐,我們得進來看看?!遍T外的人依然沒有放松警惕,直接推開了門。

    子桑予只穿著褻衣褻褲,散著長發(fā)在床邊揉著腳踝。門外的護衛(wèi)沒有都進來,護衛(wèi)頭頭環(huán)視了一圈,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于是只能道一句:“公子好好休息罷,前些日子出那事,還是小心為上?!?/br>
    “好的,辛苦你們了?!弊由S杪冻鲆粋€笑容,等著護衛(wèi)頭頭關(guān)上門才把腿放下,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子修的鼻間全是子桑予的味道,他枕頭上的、被子上的,全都緊緊把子修包裹住。他近乎想要沉溺于自己漫出來的情緒里的時候,子桑予一把拉開了被子:“可以出來了。”

    子修睜眼看著子桑予,生怕眨眼間就把這人錯過了。子桑予見子修呆愣的表情,忍不住笑出聲:“要睡就把鞋脫了?!?/br>
    “什么事?”子修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子桑予沒能反應(yīng)過來:“啊?”

    “前些日子,發(fā)生什么了?”子修把腿伸到床邊,蹬掉了自己的鞋,目光卻始終黏在子桑予臉上。

    這種熾熱又直白的目光讓子桑予有些承受不住,他別開了臉:“沒什么,就是有人夜襲?!?/br>
    “什么人?”子修忽然坐起來抓住子桑予的胳膊,作勢就要檢查他,“你有事嗎?”

    子桑予忙按住他的手:“沒事,不然我怎么能好好坐在這里。倒是你,為什么忽然就還俗了?還無聲無息地就走了,也不來找我?!?/br>
    子修沉默下來,氣氛忽然安靜。在子桑予都打算叫子修別說了的時候,他忽然開口:“就是……覺得自己在俗塵中有太重的掛念,要是還賴在佛門中罔顧佛法?!?/br>
    兩人又沉默下來,最后還是子桑予打破了尷尬:“先睡吧,別的事明天再講。”子修本知道自己應(yīng)該拒絕,但是看著黑暗中子桑竹隱隱綽綽的輪廓,最終還是閉上嘴點了點頭。

    子桑予的床不是很大,他們兩個大男人睡在一張床上免不了要貼著身子。秋夜雖然涼,但肌膚相貼很快就能感受到對方的體溫,兩人都沒有說話,黑夜中只有淺淺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子桑予才迷迷糊糊地說:“你能來找我……真好……”

    子修本來就沒有睡意,感受著子桑予睡沉了,才慢慢支起自己的身子看他。不過兩人貼得實在是太近了,他這一動作就動著了子桑予的胳膊。子修嚇了一跳,見到子桑予沒有異狀才放下心來。

    子修原本企盼著子桑予也能分給自己一些喜歡,他們也許可以共同面對這個世道對他們的不公,然后攜手一起白頭偕老。但這深夜實在是寂靜,寂靜到子修這些想法都纖毫畢現(xiàn),子修把自己的心思都捋順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是那么自私。

    他妄想著自己的愛能有所回應(yīng),甚至愿意讓子桑予為了自己從此顛沛流離。

    認識自己一向是個艱難的事情,何況還要面對并不如意的自己。他沒有一刻比現(xiàn)在更清楚……如果自己真的愛子桑予的話,就應(yīng)該離他遠一些,最好日后不要在相見。

    子修俯下身,找準了子桑予的唇,輕輕附了上去。

    別了,阿予。

    他輕手輕腳地從子桑予身上翻過去,然后收拾好自己出了子桑家族。等天亮了自己就應(yīng)該收拾好行裝,遠離江南去一個子桑予找不到的地方。

    但他不知道子桑予被他驚醒后也一直沒睡,雖然閉著眼,子桑予仍然能感受到子修注視著自己的目光。那么直白明了的心意,子桑予那么聰慧又怎會看不出來呢?哪怕心有僥幸,最后那一吻都已經(jīng)把它粉碎得一干二凈了。

    要說心情不復(fù)雜那是假的,但子桑予并不覺得惡心。也正因為這個認知,讓他難免有些恐慌,連拉住子修的勇氣都沒有。自己并不抵觸……那自己又是什么心情呢……

    子修回到客棧收拾好行李,然后就同客棧掌柜告別了。他做事利索、能文能武,掌柜的還頗有不舍,但見他去意已決,還是爽快地結(jié)了薪水放行了。

    子修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他隨著圓悟去過不少地方講佛,但也只記得一個江南一個京城。現(xiàn)在江南呆不下去了……不然就去京城吧!

    有了目標后他就直奔京城,江南離京城遠,他趕了大半個月的路才到。京城風沙重,子修到時已經(jīng)寒風肆虐了。他用僅存的銀兩找了家客棧住下,之前客棧的活做起來倒是得心應(yīng)手,但是薪水實在是太低了,不是個長久之計。

    他還打算好好存些銀錢歸隱呢!

    雙子篇(五)

    子修走后,子桑予做事總是分神。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總是無意識地想起子修。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子修的樣子,那個時候子修傻乎乎的,瑟縮在圓悟大師身后,當時子桑予還在想,這位小師父真的是傳說中的圓悟大師的親傳弟子嗎?

    不過好在子修講佛講得很好,他坐在眾人之前,一副淡然出塵的樣子,說話不徐不緩,讓人聽得沉醉其中。

    那時候的子修吸引了子桑予,所以他之后才會去找子修一起作伴。他也不得不承認子修是一個極好的人,學(xué)識淵博,性情淡然,還極其縱著自己。

    何況他還冒著被圓悟大師懲罰的風險,私自跑出了院子,就為了給自己買一個撥浪鼓。

    子桑予心里有些復(fù)雜,他說不清自己對子修的情感。子修對于他來說,是一個契合靈魂的好友,可以奔赴千里相見,可以鴻雁傳書只為啰嗦一些瑣事。

    他確確實實沒有和誰這么要好過,也沒有對誰這么上心過……可是,這就算心悅于他了嗎?

    “阿予,”子桑世發(fā)現(xiàn)子桑予又神游,皺著眉叫他,“你最近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