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憑欄則是當(dāng)真笑了出來，嘲諷道：“武四?宗正難道不知曉那些女兵從何而來？陛下既然有此旨意，必然考慮周全?，有刀鋒、陷陣二營珠玉在前?，誰還?敢說伎子離了倡肆便無以?為生？”

    武三擦擦額頭，悄無聲息地退回了隊(duì)伍。

    武四?也?啞口無言，絞盡腦汁地想了半晌，試圖捕捉靈光一現(xiàn)，還?未捉到，江流水先?一步開口。

    說：“伎子不事生育，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既然眾位大人如此關(guān)心人口增長，那么，取締倡肆、解放伎子，更是理所當(dāng)然?！?/br>
    何廊中面色鐵青。

    江流水瞥他一眼，又慢條斯理道：“至于女兵，她們原本出身倡肆，若非陛下善待，令其從軍以?搏功勛，她們或?qū)?死于戰(zhàn)亂、或?qū)?老于倡肆，如此，自然不可能從事生育。如何諸位大人們想不到遣散不事生育的伎子，等她們成了女兵，反而打起了遣散她們的主意？”

    “難不成——”她擲地有聲地問：“諸位以?為，為大昭血戰(zhàn)沙場的女兵們，待遇合該不如伎子？”

    只此一番言語，既可反駁遣散女兵之事，亦為昭昧遣散伎子站定立場。江流水堪稱直接地反對了兩個人乃至大多數(shù)人的想法，然而，他們誰也?不能再接下文。

    朝堂上頓時默然一片。

    此事終于告一段落，昭昧滿意了，問：“還?有什么事情要奏？”

    鐘憑欄施施然出列，道：“陛下，前?番交代之事，臣已?經(jīng)擬出章程，請過目?！?/br>
    鐘憑欄將?奏折呈上，有人便生出不好的念頭，問：“陛下交代的什么事情？”

    昭昧接過奏折，說：“在太學(xué)設(shè)立女院?！?/br>
    “陛下！”方員外道：“此事臣等不知！”

    昭昧道：“女院與你無關(guān)，不知就?不知?！?/br>
    方員外躬身道：“臣反對?！?/br>
    昭昧：“嗯，你慢慢反對吧?！?/br>
    她已?經(jīng)瀏覽過奏折，笑道：“你這野心可不小啊?！?/br>
    鐘憑欄笑，低頭道：“全?賴陛下?lián)窝??！?/br>
    不知誰小聲罵道：“佞臣?！?/br>
    昭昧一眼瞥過，就?知是誰說的小話，懶得搭理，向鐘憑欄道：“只我撐腰不夠，還?要看另外幾?位答不答應(yīng)?！?/br>
    她目光落下，接觸到的人反應(yīng)過來。李素節(jié)問：“與臣相關(guān)？”

    鐘憑欄點(diǎn)頭，說：“既然要建立女學(xué)，總得有老師上課，放眼天下，最合適的老師不是正在朝堂之上？”

    “荒謬！”方員外驚道。

    何廊中也?跟著道：“此事不妥！”

    昭昧不高興了，聲音壓低：“又是哪里不妥？”

    何廊中硬著頭皮道：“開女科已?是前?所未有，令女子為官，便要她們面對生育與仕途的兩難，如今再開女學(xué)，她們心思?漸長、精力分散，還?哪里有婚育的時間？”

    昭昧皮笑rou不笑問：“那何廊中的意思?是？”

    何廊中道：“生養(yǎng)子嗣便是女子之德，如今開女學(xué)，令女子失德是小，倘若為此損失人口，便要于大昭前?途不利。為人口計(jì)，請陛下絕女學(xué)?！?/br>
    昭昧沉默片刻，問：“你們都這樣想？”

    她目光說過之處，多人低頭默認(rèn)。

    昭昧突兀地笑了一聲：“好。很好。”

    何廊中暗自松了口氣，又得寸進(jìn)尺道：“陛下，非但開女學(xué)是弊，縱使不開女學(xué)，開了女科，就?已?經(jīng)令女子心旌動搖。倘若女子無暇教養(yǎng)子嗣，大昭不知要損失多少人才，這樣的損失絕非女科所能彌補(bǔ)?！?/br>
    他端詳昭昧面色，辨不出其中情緒，直覺這是最后時機(jī)，便向前?一步，沉痛俯首道：“陛下，女科一事，還?請三思?——”

    “噗?！?/br>
    微妙的聲音在朝堂響起。

    聽入耳時，有人茫然片刻，不知道聲音從何而來。

    但很快，所有人都見到，何廊中的身體一僵，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他身下，血慢慢洇了出來。

    而陛上，昭昧不知何時起身，正收回探出的右手，對著所有人的視線，慢吞吞地說：“朕不是在與你們商議。”

    第128章

    昭昧很早就不耐煩他們在朝堂上七嘴八舌地反駁她?了。

    只是從前, 她?還存著?點(diǎn)不做暴君做明君的包袱，每每控制情緒，從未做出在朝堂上?大發(fā)雷霆的事情。然而經(jīng)與李素節(jié)開誠布公的交談, 心頭?那塊石頭?松動，她?忽然意識到，如果換一條路, 許多事情或許就簡單許多——那條路固然更難走，但也更有挑戰(zhàn)。當(dāng)她重新拾起從前敢闖敢拼的勇氣, 頓時，一切豁然開朗。

    她?不想忍了。

    事情有時就是這樣，你以為忍耐是給予他們機(jī)會，可?他們只會得寸進(jìn)尺，非要逼著?你發(fā)威。

    站在她?朝堂上?的人?中，不乏這樣的存在, 他們很多人?并非邢州出身, 只知道她曾帶兵打仗奪得了江山, 卻不曉得她?從前的性情，仍將舊眼光和刻板印象套在她?身上?，一旦她?稍稍符合他們的期許，長久以來沉淀的思維慣性便順理成章地將她?整個?人?塞進(jìn)那套模板，忘記了她?是個?皇帝，只記得她?是女人?, 言語中就不免帶了輕慢。

    對皇帝的恭敬與對女性的輕蔑混在一起, 便造成了當(dāng)下的局面。

    而昭昧扔出那支簪子，向在平靜的水面投下石子, 打破了那層假象。

    沉迷在舊日?印象里的大臣們陡然驚醒，登時噤若寒蟬。

    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 他們?nèi)粵]有預(yù)料。上?一刻還口若懸河的何?廊中，下一刻就在他們眼前變作一具尸體，一下子抽空了他們的思?維能力。

    “此事沒有商量的余地?！闭衙敛羶羰种?，冰冷而果決的聲音在朝堂上?回蕩：“自今日?起，限三年之內(nèi)取締所有倡肆，一應(yīng)官員必須以身作則，若有膽敢狎伎者，視作抗旨不遵，一律斬首。”

    縱有再?多念頭?，此刻朝臣們也不敢再?觸昭昧霉頭?，只唯唯諾諾，直到退朝散去，有人?還如墮霧里。

    昭昧的親信們早已摸清她?的脾氣，從她?壓低聲音那一刻起，就意識到她?心頭?火起，只是后來的事態(tài)發(fā)展多少還是有些?出人?意料。退朝后，她?們一齊聚在輝光殿，等昭昧更衣結(jié)束后出現(xiàn)在這里，鐘憑欄道：“陛下心情可?好些?了？”

    昭昧沒好氣道：“但凡他們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心情就好不了?！?/br>
    鐘憑欄攤手：“可?總不能全殺了?！?/br>
    李流景看一眼鐘憑欄。鐘憑欄立刻拉上?嘴巴，表示不再?說話。

    李流景道：“今日?的事情還是有些?突然?！?/br>
    昭昧道：“很驚訝？”

    “嗯?！苯魉溃骸斑@幾年都?沒有發(fā)生這樣的事?！?/br>
    “我若不殺他們，他們便要忘記我是什么?人?了?！闭衙晾浜叩溃骸澳憧此麄儯?還把我放在眼里！”

    江流水頓了頓，說：“也好?！?/br>
    李素節(jié)嘆息一聲：“可?問題依然要解決?！?/br>
    昭昧坐在正中，向左右道：“你們怎么?看？”

    江流水道：“我不贊同。”

    李素節(jié)問：“不同意什么?？降低婚齡還是寡婦再?婚？”

    江流水撫摩著?輪椅扶手，說：“我不贊同以生養(yǎng)子嗣作為女子之德。”

    盡管，她?的母親便是其中榜樣。

    她?曾征戰(zhàn)沙場，也曾立下戰(zhàn)功，然而當(dāng)歷史?淘盡渣滓，最后余下的，卻只有她?身為賢妻良母而遠(yuǎn)揚(yáng)的美名。她?們艷羨她?有那樣忠貞的丈夫，終身無妾，只與她?生養(yǎng)，帶給她?許多孩子，造就了她?的美名，又艷羨她?有那樣忠義的丈夫，即使她?年老色衰而腰身臃腫，依然能堅(jiān)持不離不棄。

    沒人?想起她?那健壯的腰身是為了給他生育而逐漸臃腫，沒人?在意她?那精煉的身體如何?年復(fù)一年地衰朽，亦沒人?嘆息她?的丈夫常年鎮(zhèn)守邊關(guān)，偶爾回來又很快離開，只一次次留給她?鼓起的肚子和長年累月的家長里短。

    最可?悲的是，連她?自己也在艷羨自己。

    江流水早便下定決心，不再?走母親走過的那條路。

    眼下，江流水沒有提起自己的母親，只說了那么?一句話，不帶任何?理由，但所有人?都?能聽懂。

    李流景道：“無論我們怎么?想，現(xiàn)實(shí)是確定的。”

    現(xiàn)實(shí)便是，成為賢妻良母，對女子而言仍是最寬闊的路。

    昭昧拉回話題：“其她?人?的看法?呢？”

    “其實(shí)……婚齡的事情，我問過趙姊?！辩姂{欄道：“她?說，現(xiàn)在的婚齡于女性而言已經(jīng)偏早，按女子生育時的情況來推測，至少再?過兩三年才算合適?！?/br>
    李素節(jié)問：“那樣對母體的損傷會更小嗎？”

    “嗯?！辩姂{欄道：“那已經(jīng)是底線年齡了。”

    “這不可?能。”李流景道：“民間婚齡始終比官方規(guī)定得更早，單單十?五歲已經(jīng)是官方與民間幾番角力的結(jié)果，再?提高到十?八歲，根本無法?推行。”

    “是?！瘪T廬道：“這期間不只是調(diào)整婚齡的問題，更重要的是涉及女男雙方的家庭情況。民間期待女子早嫁，以減輕家庭負(fù)擔(dān)，而男方則希望早娶，以盡快傳宗接代。婚齡若是提前倒還好說，但若推遲，意味著?女家要更長久地支持女兒生計(jì)，由此產(chǎn)生的負(fù)擔(dān)很可?能是許多家庭無力承擔(dān)也不愿承擔(dān)的，最后的壓力依然全部落在女子身上??！?/br>
    “負(fù)擔(dān)。”李素節(jié)道：“女兒始終只是負(fù)擔(dān)而已。”

    李流景道：“有一點(diǎn)那個?姓何?的倒沒說錯。降低婚齡的效果堪稱立竿見?影，但是推遲婚齡的效果卻需要漫長的時間來檢驗(yàn)?！?/br>
    昭昧問：“那旁的辦法?呢？”

    馮廬抿了抿唇，說：“寡婦再?婚的事情，似乎比起另外兩個?方法?好一點(diǎn)?！?/br>
    李素節(jié)道：“但問題同樣不少。”

    昭昧不解：“依我看，若能鼓勵她?們再?婚，也是件好事。”

    李素節(jié)搖頭?：“從來鼓勵女子再?婚的辦法?只有那幾種，最常見?的便如何?廊中所言，獎勵夫家與娘家，令她?們早早將寡婦嫁出去，這又和降低婚齡的道理有何?不同。”

    昭昧道：“但她?們至少在婚齡之上?。”

    李素節(jié)道：“陛下可?想過她?們?yōu)楹?守寡？”

    昭昧想當(dāng)然道：“自然禮義廉恥那一套了。”

    李素節(jié)輕笑：“是，也不是。”

    昭昧奇了：“還有旁的？”

    “自然?！崩钏毓?jié)道：“如陛下所言，為禮義教化而不愿再?婚的女子很多，換言之，她?們?yōu)榈氖敲酥?，為情、為利的也大有?在?！?/br>
    “為情的，或者與丈夫舊情難忘，但再?深的情假以時日?總會淡去，更多的為的是子嗣，她?們在夫家有了孩子，再?婚就意味著?母子分離，要與骨rou斷絕聯(lián)系，所以，她?們不愿再?婚?！?/br>
    “為利的，知?曉婚姻于女子的難處，終于嫁得一次，無論好與不好，死了丈夫，也算是塵埃落定，若再?嫁一次，誰知?又要落到什么?境地，相比之下，倒不如安于現(xiàn)狀，至少不用再?侍奉丈夫?！?/br>
    昭昧若有所思?：“還有這么?多道理?！?/br>
    李素節(jié)笑：“所以說，鼓勵她?們再?嫁也是件為難的事，若為了名節(jié)，那么?她?只可?能受家人?逼迫而再?婚，若為了情與利，再?婚又無異于將她?們推入火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