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汐木偶一般走在街上，失了魂似的，在人群里順流而行。

    就像幼時(shí)亦步亦趨地跟在蘇淺身后，也不知她要去哪里，即便跟得費(fèi)力，可蘇淺時(shí)時(shí)停下來等她，她便覺得跟她走到哪里都會開心。

    她踩著回府的路，可每一步，都踏得分外躊躇，紛雜里，像要將自己熬成了粉。

    “哎姑娘，小心，我這攤兒還要呢——”

    老大爺吹了吹胡子，瞧著面前失魂落魄的女子，覺得分外眼熟。

    蘇汐恍惚說了聲“抱歉”，看了看腳下的路，撿了方向繼續(xù)走。

    “咦？姑娘，是你啊……”老大爺看了看她的臉，陡地想起來。

    一晚上做了叁個(gè)她的娃娃，又是那樣標(biāo)致的人兒，自是印象深刻。

    他伸手將蘇汐攔下，彎著身子翻翻撿撿，總算找出一個(gè)娃娃來，拿帕子拭了拭灰，塞到蘇汐手上。

    “喏，上元花燈那日，你meimei要的，做完一個(gè)說碎了，又要一個(gè)，我正做著，她又轉(zhuǎn)身說不要了。要不是看她身上染了血，大爺我是要生氣的?！?/br>
    蘇汐拿著手里的娃娃，指尖摩挲著，愣愣發(fā)神。

    她那日夜里忽地不見了，卻是返回來做娃娃了么？

    手里的娃娃比她明潤幾分，眉眼細(xì)致溫柔，細(xì)細(xì)瞧來，幾分像她，幾分像蘇淺。

    只是蘇淺笑起來，卻要更惹眼幾分，像沉寂無聲的夜幕，陡然拉開了蕩漾的星河，瞧著她時(shí)，靜默又向往，每一個(gè)顧盼，都仿佛在柔聲喚著她，“jiejie”

    蘇汐在身上翻出銀錢，卻又被老大爺止住，擺擺手道。

    “不必不必，錢已是給過了，知道你們這些小姐不差錢。你說說你也是，帶meimei出來玩，怎么就將她撇在一邊，她后頭受了傷回來，身邊也沒見著個(gè)人照顧，那胸前一片血糊呲啦的，瞧著還挺嚇人她現(xiàn)在沒事了吧？哎”

    蘇汐捏著娃娃神游天外地往回走，雁思說得沒錯(cuò)，她總怕她惦記，受了傷從不肯在她面前露著，可她這個(gè)做jiejie的，卻也絲毫不再過問。

    同是上元之時(shí)，去年她帶蘇淺去放河燈，也曾問蘇淺有什么愿望。

    那時(shí)，蘇淺小心翼翼地親了她，瞧著她眸子發(fā)亮，“我要jiejie永遠(yuǎn)留在我身邊”

    釀滿了渴望的聲音既清又亮，可蘇汐只當(dāng)她說的孩子話，亦忘了幼年朝夕相伴，她曾將孤默的小人兒抱在懷里，滿心悵然地允諾，“淺淺別怕，jiejie會一直陪著你?！?/br>
    她答應(yīng)過會一直陪著蘇淺的，是她失信，將蘇淺一個(gè)人拋下，任她痛苦掙扎。

    冰涼的液體滴落在溫柔敦厚的陶土娃娃上，蘇汐提了裙角往回走。

    她好想見她

    房門外，雁思苦哈哈地蹲在門外。

    蘇淺自昨夜起再未說過話，臉上也沒什么表情。雁思伺候她時(shí)，她安靜得近乎乖巧，伺候完了，自個(gè)兒往床上一躺，拿了書有一頁沒一頁地翻，到點(diǎn)了，雁思一喊，便又下床吃飯。

    若不是臉色仍是蒼白得嚇人，乍一看，還以為就是個(gè)待字閨中的小姑娘。

    只是靜得瘆人

    蘇淺沒功夫，也沒精力跟她說話，她還有很多事要做，她同姜蕪比，心機(jī)謀略差了不止一星半點(diǎn)，她要多學(xué)一點(diǎn)，再聰明一點(diǎn)。

    雁思悶得無趣，自個(gè)兒跑到門外來放風(fēng)。

    遠(yuǎn)遠(yuǎn)瞧見蘇汐走過來的時(shí)候，雁思只覺得頭皮發(fā)麻。

    硬著頭皮迎上去，還不待她開口行禮，蘇汐便不發(fā)一言地繞了她走過去。

    “大”雁思彎腰再抬頭，傻了眼，趕緊小跑兩步，追在蘇汐身后，“大小姐，您別您別過去了……”

    蘇汐只是不理。

    雁思著了急，忙朝前一跪，捉著蘇汐的裙角不敢撒手，苦苦哀求道，“大小姐，您別為難雁思了，小姐她的傷還沒見好，您別逼她了成不成？她真的會死的啊……”

    蘇汐身子搖了搖，臉色煞白，神情冷了下來，低頭望著雁思。

    “閉嘴。”

    雁思瞧她眼圈發(fā)了紅，滿面強(qiáng)忍，不敢再多言，只拉著她不敢放她走。

    蘇汐同她僵持許久，許是累了，疲憊地蹲下來同她平視。

    “雁思，我已知曉了，是我的錯(cuò)，我將她害成這樣我只是想同她說幾句話，也不可以嗎？”

    雁思上回被她唬過，此時(shí)竟聽她語帶商量，有些發(fā)懵。卻仍是有些猶豫，“可是小姐說”

    蘇汐點(diǎn)點(diǎn)頭，也不問她蘇淺說了什么，竟似知道一般，“我知曉了，雁思，你去吧，昨日冒犯逝者，今日咒了主子，此時(shí)便去領(lǐng)罰吧，我會好生照顧她的”

    雁思張大了嘴，又在蘇汐的目光下訕訕捂住，不可置信地松了手，苦著臉去領(lǐng)罰，一步叁回頭。

    房內(nèi)的少女耳尖動了動，慢慢從書本里抬起頭來，下了床，慢慢踱到門邊。

    打磨光滑的門板在指尖下摩挲，不甚明亮的光線從門縫中析出絲毫，灑落在掌心里。

    蘇淺聽見她微弱的步子，落在石板上，由遠(yuǎn)及近。隔著門板，仿佛都能感受到她的溫度。

    蘇汐停了步子，立在門前，抬手撫在門邊，袖口的布料在門上輕輕拂過。

    “淺淺，你在里面，是嗎？”

    她在里面，她能感覺得到。

    “讓jiejie進(jìn)來，好不好？”

    門板后同樣撫著門的少女垂了眸，手臂下移，輕輕搭在了門拴上。

    蘇汐等了一會兒，按在門上的手一點(diǎn)點(diǎn)使了力，可須臾間，她聽見里面木塊摩擦的聲音，直到“咔嗒”的輕響，推出的一點(diǎn)細(xì)縫不見——門從里頭拴上了。

    蘇汐頹然將頭靠在了門上。

    眼眸有些發(fā)酸，輕輕拍了下門，低聲道，“淺淺，不想見到j(luò)iejie了嗎……”

    隔著門，她瞧不見里頭垂著眸的少女抿著唇，輕輕搖了搖頭。

    等了好久，里頭也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蘇汐靠在門上，無力地?fù)嶂T邊。

    “你的傷，雁思說總也不見好，不愿讓jiejie看看嗎？”

    “肋枝固定好沒有，夜里睡著可會覺著疼可會亂動？”

    “你想將jiejie送走么？淺淺你想將jiejie送到哪里？不要jiejie陪了么”

    她一聲接一聲地問著，門后的少女一下又一下地?fù)u頭。

    終是無聲，蘇汐抬手抹了抹眼，退后一步，將手中娃娃放到地上，輕聲說道，“方才回來的路上，我將這個(gè)給你帶回來了……捏娃娃的大爺問你傷好了沒有，我也不知怎么回”

    頓了頓，她又道，“你如今也有五六分像我，淺淺要的這個(gè)娃娃，是淺淺，還是jiejie？”

    任她怎么誘哄，蘇淺也只是不出聲。

    蘇汐抿著嘴搖搖頭，似是放棄了。復(fù)又站起身來，朝著里頭道，“我將娃娃放在地上了，若是疼了，便讓它陪著淺淺”

    她轉(zhuǎn)了身，聲音變得恍惚微弱，“jiejie走了”

    腳步聲越來越遠(yuǎn)，蘇淺低眸摳著門拴，指縫里都滲進(jìn)些木屑。

    她是回房了……還是如她期望的一般離開蘇府了……

    都好

    蘇淺停了摳門拴的動作，待得聲音消失了，等過一會兒，她方慢慢抽了木拴，一點(diǎn)點(diǎn)開了門。

    一個(gè)憨態(tài)可掬的青衣娃娃蹲坐在地上，抱著膝，抿得眉眼彎彎。

    她很久沒見蘇汐這樣笑，上次見到，還是上元節(jié)她同夏昭兮打鬧，笑得暢快肆意。

    她蹲下身，將娃娃拿起來，靠近了懷里。

    她好久沒有抱過她了……

    “淺淺?！?/br>
    一側(cè)的光線被她遮住許多，眼角旁昏明掩滅，在散落的衣袂里浮浮躍躍。

    蘇汐自側(cè)方轉(zhuǎn)過身來，慢慢俯身蹲在她面前，“淺淺，不要jiejie了嗎？”

    蘇淺側(cè)過頭看她，一點(diǎn)點(diǎn)捏緊了娃娃，抿了嘴。

    灰蒙的視線里，蘇汐朝她伸了手，想觸碰到她的頰。

    微涼的指尖觸到臉上，逆光里，她的肌膚一點(diǎn)點(diǎn)覆上晶瑩的玉色，青絲披散，衣衫如林。

    蘇淺往后退了退，仿佛縮回了灰白的殼。

    指尖落空，蘇汐見她拿著娃娃起了身，朝屋里走去，沒再關(guān)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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