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恩斯，你覺得這樣可以嗎？”萊拉抬頭。

    她下筆時并未確認。但推演通常就是在不斷的猜想和試錯中得出結論的。

    雷恩斯的瞳孔卻猛地變大，記憶變得明晰起來。

    ——人總有這個時刻。某時，撞見某事，大腦便如突然被扎入了燈塔，照入了原本混沌的地方，那些藏在晦暗角落中的東西從此無所遁形。

    雷恩斯的嘴唇動了動，“……也許可以?！?/br>
    目光卻落到了最后一排。

    長老……

    雷恩斯恍然間，卻突然想起來了什么。

    “萊拉，你還記得嗎？？我們當時在誕流村看到的那幾個長老……”

    雷恩斯的眼前突然浮現(xiàn)了他和萊拉被帶到誕流村長的帳篷外的那晚。

    夜色蒼茫，冷風卷著血意，蒼老的長老從中走出，一位腰上纏蛇、一位裹著獸皮……撩起幕簾后，掌燈的阿婆在等待他們，她燈中的火焰跳彈。

    蛇、獸皮、火……

    “這難道是指……德威爾，克拉雷，奇尼？！”雷恩斯瞳孔猛然收縮，蒼白染上了他的臉頰。

    他當然注意到了奧里的缺席。但這不是立刻可以得出答案的。他和萊拉把這個線索標注在了幕布上，隨后開始了下一輪的補充。

    ……

    這是場浩大的推演，信息之多，猜想所需要的勇氣之巨，超乎萊拉、雷恩斯的想象。他們的頭上仿佛壓著一塊石，似乎隨時會落下。但隨著推演的持續(xù)，那如星盤般的幕布卻也愈發(fā)明亮。

    “在神院，半神的意外死亡率高達百分之八十五，且已經(jīng)二十年沒有半神的出現(xiàn)。他們的死亡細節(jié)也……”

    他們開始添加各自渠道才知曉的信息。

    對于雷恩斯，是神院密會的內(nèi)部記載，其中包含南境半神死亡的詳細統(tǒng)計和細節(jié)記錄。

    他提到，超過百分之六十的半神會在突破時死去，百分之十在前往闇域后失蹤不歸。

    而對于萊拉，她能夠補充的信息主要來自闇域。

    如地下城沒有神術，只有奧術；以及闇域一直被禁制所限，無法和明域輕易互通，歸者回歸，也大都會如遭遇詛咒般慘死。

    “但這真的是詛咒嗎？還是說……有人在懼怕能從闇域帶回的信息？”

    推演進行得越久，萊拉的語速變得越慢。她緩緩抬頭，手指敲擊地面，腦中卻突然橫亙了“誕流村”村外——那潺潺流動的血色水源上堅固的屏障。

    “而我在闇域，一直聽到一個傳聞，這關乎闇域土著仇視明域外來者的來源——他們認為是明域人最先設立了禁制，才讓他們無法前往環(huán)境優(yōu)渥的明域，只能生長在沒有太陽的地下城。他們以此為由對外來者進行屠殺，這也是我和你哥哥在地下城戰(zhàn)爭應對的事?！?/br>
    萊拉的手撐上了下巴，沒有說太多關于闇域戰(zhàn)爭中發(fā)生的細節(jié)。她一向不愛提。

    而如今，一條條如天文典籍上連接散漫星辰的長線，逐漸連接了幕布上所有的信息，令其變成了磅礴、復雜的星盤。

    雷恩斯、萊拉最后連上的，則是他們在“亡者豐碑”中瞥見的神創(chuàng)紀記憶碎片。那似乎來自隱匿豐碑內(nèi)的亡魂。

    而在之前，兩人所見的故事幾乎相同：

    一群人在隕石群擊打土地后，出現(xiàn)在了荒蕪的廢墟中。

    他們自稱擁有了新的力量，隨后開始了秩序的重建。

    但好景不長，他們被暗害，被投入了毒池或兇林，或死亡，或逃至闇域，變?yōu)榱斯治铩?/br>
    這是個令人恐懼的故事。萊拉經(jīng)歷過闇域，鮮少對什么產(chǎn)生恐懼，但這時卻遍體生寒。

    她面前仿佛有一扇寒冷的門，只差一點就能打開，但打開后，迎來的會是摧折希望的寒冬。

    呼呼……寒風似乎真的在萊拉耳邊升起了。

    但隨風而來的，卻是她跟隨“蛛后”沙莉的記憶碎片，聽見、卻還未來得及深思的細節(jié)。

    那是災后重建，眾人的議論聲：

    “那個男孩的力量是什么……就是那個怪男孩，他叫法，法什么來著……”

    “他似乎可以cao縱規(guī)則，那天，我看到他使用出了格羅斯少校的力量……難道他還能吸收旁人的力量？”

    這些聲音，窸窸窣窣，如蟲蟻在萊拉的耳朵里爬行。

    她的瞳孔猛然一縮，迎來的是靜謐。

    “雷恩斯……”萊拉安靜了幾秒，突然問，“光明□□字是什么。”

    雷恩斯凝眉，他不知道萊拉為什么明知故問，明域人都知道。

    但現(xiàn)在不是需要揣度用意的時候……雷恩斯又答：“圣主之名為……法弗·敘魯斯?！?/br>
    饒是推演至此，他依舊習慣稱其為“圣主”。

    然而，當萊拉把那兩句議論聲以文字模式投入推演的巨網(wǎng)，兩人之間陡然陷入詭譎的靜謐。

    緩緩地，緩緩地，一條線爬上了幕布，最后一條猜想線連成。

    “村長——‘欺詐者’——法弗·敘魯斯?！?/br>
    ……

    法弗·敘魯斯。

    這是個入侵了雷恩斯童年、少年、青年所有階段的名字。準確說，是所有南境人的這些階段。

    自他出生起，他便在光明神雙面的神像下接受圣洗。“法弗·敘魯斯”，是神像下標注的名字。

    再長大點，父母告訴雷恩斯和席勒斯，這就是他們——所有南境神術師需要用一生、甚至付出生命來信仰和守護的名字。因為這位神明在神創(chuàng)紀的危難時刻出現(xiàn)，帶領南境人在龍部的入侵、闇域的夾擊中生存了下來。

    祂驅趕獸人去了北部荒地，魔獸到闇域。最后在信徒中選擇了神眷者，讓他們作為凡人擁有了神的力量，可以自己守護自己。

    很幸運，德威爾就是被選中的信徒。他們因神眷獲得了力量，成為了最為高貴的神官血脈，從此和另外三個大家族擔起了代光明神執(zhí)掌南境和守衛(wèi)光明教廷的責任。

    “我愿為光明和信仰獻出生命?！边@是每個南境神術師都要發(fā)出的誓言，也是神院在建立下院之前的院訓。每個德威爾都這么說。

    轟隆隆。雷恩斯只覺大腦在震顫。那里的荒土在震顫中浮現(xiàn)了一條裂縫，似乎要把他從前花了二十幾年建立的穩(wěn)固大廈頃刻推倒。

    他感到自己在墜落。

    但裂縫中，卻繼而生出了一根粗壯的樹枝，牽引雷恩斯到時空的深處。

    他突然看到了兩片樹葉，那兩片他曾經(jīng)用來詢問“自然意志”問題的樹葉。

    雷恩斯陡然回到了三個月前。

    ——那時，他被萊拉下毒和重傷，卻因為還沒來得及處理北部暗釘?shù)氖潞团c“自然意志”曾做下過契約，無法直接言明真相。他精神萎靡，卻前往了“自由意志”質詢到底還有沒有重生者，防止更多的意外。

    然而，“自然意志”回答他時，寫到了除他外的第三位重生者時，卻一股不可對抗的力量打斷了。

    雷恩斯腦中突然浮現(xiàn)了那寫到了一半的符號，那是——一橫、一豎、一橫。

    f！

    法弗·敘魯斯！

    ……只有神可以對抗神。

    這句話突然跳入了雷恩斯的腦海。

    “萊拉……”

    雷恩斯回頭，臉色蒼白。

    因為才告訴萊拉自己和自然意志的交易，他還未與她說過細節(jié)。雷恩斯這時才想起來補充。

    “……什么，還有另一位重生者？？”萊拉睜大眼睛，明顯也對此錯愕。

    雷恩斯點頭。

    但下一秒，他手指上的儲物戒灼燙起來，似乎里面有什么正與他發(fā)生感應。

    雷恩斯感知后召出，卻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異常的竟是“自然意志”賜給他的第三片——他還未來得及使用的樹葉。

    其邊緣燃燒著如星辰般明亮的火，如造火術的再現(xiàn)。

    似乎在催促他進行第三個質詢。

    “第三片樹葉……”雷恩斯愣愣地低頭。

    但卻已漸漸有了基本的想法。

    “萊拉。我要問第三個問題?！?/br>
    在萊拉湊過來時，雷恩斯說。

    于是，在這時空顛倒的“規(guī)則之域”，在這鮮血淋漓的“亡者豐碑”和詭譎的“自然意志之像”之間，雷恩斯拋出了第三片樹葉，微風吹拂起了它。

    他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

    “光明神是否真的存在？”

    但這次，回答他的不是萬重人聲，也不是灰白的純凈光芒。

    而是“亡者豐碑”下那汨汨流淌的鮮血，其突然扭轉了方向，化為了一排血字。

    “所有神，從不存在??！”

    神，從不存在！

    ……

    “奧術先于神術?！?/br>
    “奧術大于神術?！?/br>
    “奧術被盜于神術。”

    在“亡者豐碑”的空白之處，萊拉和雷恩斯寫下了這三排字，這是他們對謎底的答案。

    他們的心跳在瘋狂地跳動。萊拉的手頓了頓，才從最后一個字符上離開。

    呼……石碑倏然開始了劇烈的顫抖，夾帶著千人、萬人的悲泣。

    “掠奪者、掠奪者……”

    其伴風而起，前方的門轟然打開了。

    一道明亮的光芒出現(xiàn)在了萊拉和雷恩斯的面前。

    他們通過了第三個部分“亡者豐碑”，如今面臨的是第四個部分“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