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瞧,同一個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有多種可能性……不過,倒是可以嚇一嚇她?!倍糯簳钥粗菑垺懊\之輪”,表情里都是惡毒的欣喜。 杜春曉與桂姐告別之后,還是回到黃夢清那里住,她最近又心焦又無聊,因生意太淡,天氣太熱,盡管已臨近夏末,可一想到“十八只秋老虎”,她便沒了力氣。所以徑直往里頭涼席上一躺,連旁邊擺的滿滿一盆西瓜都不看一眼。 “稀奇了,大肚王今天居然沒有胃口?”黃夢清一面笑一面從書桌邊站起,將鋪在那里練筆用的雪浪紙團起來丟掉。 “夢清!”杜春曉突然在床上翻了個身坐起來,動作之快,像換了個人似的,“你說,我給黃大少爺再算一次怎么樣?” 黃夢清愣了一歇,皺眉道:“你又生什么鬼主意了?” “沒!沒有!”杜春曉突地又躺下,拿背脊回應她。 “再不說,我可就練琴了!” 杜春曉只得再起來,說要回家去了。黃夢清也不攔她,像是知道她早晚還會再回來這里,于是讓玉蓮準備了一罐冰鎮(zhèn)八寶粥,并兩只甜瓜,讓她隨身帶去。杜春曉只得一手捧了一只瓜,將罐子的環(huán)柄套在右臂上,搖搖晃晃回了書鋪。卻見那里的門竟開著,以為有賊,便躡手躡腳貼著門邊兒往里探,只見已曬成黑炭條的夏冰正往地磚上灑井水。 “喂!我這里可都是書,你弄濕了怎么辦?” 見是熟人,杜春曉便放下心來,將甜瓜往夏冰懷里一放,便坐到柜臺里來,儼然老板的派頭。夏冰邊抱怨整個書鋪都長了草,邊打開罐子,飲了一口粥湯,隨后舒服得嘆起氣來。 “說,在黃家又打聽到什么新鮮事兒了?” 杜春曉也不理,只顧皺眉發(fā)愁。半晌才喃喃道:“我說呆子,你講這幾宗命案之間,會不會其實沒什么聯(lián)系呀?” “怎么說?”夏冰知道兩人分析案情的時候到了,便坐下來,將罐子里的八寶粥吃完。 “黃家死了五個丫頭,如果說被切去腹部的那四個,是因為懷了孽種而被滅口,那么吟香被害,應該和前邊沒什么關(guān)系吧?” “這個可講不準,或者是吟香知道讓她們懷孕的人是誰,于是被滅了口。但是李隊長他們非說她只是被劫財,因為小廚子說她逃跑的時候身上帶了巨款,咱們發(fā)現(xiàn)尸體的時候,卻一塊錢都沒找著?!毕谋X得這案子別扭,卻又講不出哪里不對,所以表情像便秘。 杜春曉拿起一張星星牌,咬在嘴上,笑道:“其實這幾日,黃家內(nèi)部也不太平,兇案之后的一些余波已經(jīng)出來了?!?/br> “哦?是哪一些?”夏冰要的便是杜春曉做這免費的探子。 于是她一五一十將事情全講給他聽,講完后還不忘加上一句:“總而言之,哪里都不對勁,這家人真是奇怪呀……除了夢清?!?/br> 看她一臉茫然的興奮,夏冰欲言又止。其實在隨李隊長在黃家上下詢問一圈之后,零零碎碎掌握了一些信息,卻都是不怎么有用的,對各人擺出的時間證據(jù)也進行了核對,可說是毫無收獲。唯獨那位喚作桂姐的下人,說翠枝死后的某一晚,她因要準備祭祖的東西,很晚才休息,臨睡前想到二少爺交代過要把茶水擺在他伸手便能夠到的地方,以便他夜里渴了來喝,于是披了衣服起來,拿著茶壺穿過庭院往二少爺房里去。半路卻見桂樹底下站了一個人,提著昏黃的牛皮燈籠。仔細望去,對方梳了兩根辮子,花邊半袖白襯衫被燈火染成詭秘的紅,她從那玲瓏剔透的側(cè)面,認出是二小姐黃菲菲。當時因怕二少爺發(fā)現(xiàn)她漏做了事,便也顧不得打招呼,只悄悄走過去了?;叵肫饋恚_是蹊蹺的。 “更蹊蹺的是,我們問了二小姐,她死活不承認那晚在桂樹下出現(xiàn)過,還又哭又鬧,說我們冤枉她?!毕谋チ俗ヮ^皮,愁容滿面。 “瞧你那樣子,像是認為二小姐沒有說謊?” “可桂姐也沒有必要撒這個謊,你說對不對?” “那倒不一定,老娘們兒心眼多,不比咱們都是一根筋的。” 她其實也是認同他的,只是嘴上不愿承認。夏冰正要還擊,卻突然閉了口,只一臉錯愕地往外頭看,原來是杜亮不聲不響站在門口,板起臉看他們。兩人像做錯事一般,都紅了臉,夏冰語無倫次到像在提親,與小時候一樣那么怕杜亮。 “叔,這是……” “春曉,黃老爺有請?!倍帕聊且话迅刹癜愕纳ひ舴路鹪阡徬谋男呐K。 “要我去干嗎?” 杜亮看了夏冰一眼,像是有所顧忌,然而還是講出來了:“上回大太太用餐時吃到釘子的事兒,還沒有完。” “沒有完是什么意思?”杜春曉因肚子餓起來,脾氣便有些大。 “你跟我去就是,到時就明白什么意思了?!倍帕恋恼Z氣開始兇惡起來。 杜春曉一指夏冰,說道:“要帶他一起去!” 【2】 張艷萍把蘇巧梅的頭發(fā)連頭皮一起撕下來的時候,心中無比快感,論心機,前者自然斗不過后者,可論到體力,卻是截然相反的境況。誰讓蘇巧梅是小家碧玉出身,沒有了不得的身手,只得由著對方撕扯。她只覺天旋地轉(zhuǎn),已聽不見自己的尖叫聲,只死死抓住張艷萍的兩只手,耳背后頭的陣陣刺痛在提醒她的傷勢,她卻完全顧不上,只能喊“救命”。無奈對方力大無窮,誰都拉不開,果斷地掌握她的發(fā)鬏,控制她頭顱的方向,等同于控制她的行動,可見張艷萍是有經(jīng)驗的。 其實蘇巧梅也不是不懂反抗,只是她還留著心眼,要看看究竟誰是真正關(guān)心自己的,誰又只是在她跟前戴面具。真情還是假意,在這樣的危難時刻一目了然。盡管她頭皮脹裂,全身麻木,兩只腳一味在地上拖行,船殼鞋已不知去向,然而周圍的形勢還是看得很清楚。譬如黃天鳴雖一言不發(fā)站在旁邊,但他手里的龍頭杖卻把地磚敲得篤篤響,她想象自己抬起頭來,就能看到丈夫那張尷尬憤怒的面孔;而黃莫如與黃菲菲這對靠錦衣玉食寵大的同胎兄妹,選擇的是敲邊鼓,他們沒有去阻止失控的張艷萍,反而一邊一個扶住親娘的手臂,嘴里叫著:“住手!不要動我娘!”實際上卻讓她動彈不得,好給張艷萍多搧幾個嘴巴;蘇巧梅當下又急又氣,可不好戳破兩個孩子的陰謀,便只得甩開他們的束縛,要跟張艷萍拼命。此時她才是真的憤怒了,體內(nèi)涌起毀滅世界的沖動,誓要將敵人消滅。于是突然發(fā)了力,竟將張艷萍一把推倒,跨在她腰上將她固定,然后抱住她那顆同樣狼藉的頭顱往地上磕,一下、兩下、三下、四下……那顆頭顱在她手心里反彈,發(fā)出“咚咚”的回應,令她心生快感。 “救命?。⑷朔敢獨⑷藴缈诶?!救命??!殺人犯!救命!救命!” 蘇巧梅在這對她殺豬般的控訴里,暈了過去,她不得不暈,怕一旦堅持下來,事情就永遠收不了場。 杜春曉趕到的時候,兩個婦人剛剛被拉開,看那面目,已分辨不出誰是誰來,尤其她們都啞著嗓子,其中一個頭發(fā)與血水粘在一起,濕漉漉的,另一個則抱住后腦,倒在黃慕云懷里,仿佛已昏死過去。陳阿福被雙手反剪地綁了,跪在一旁不住磕頭,嘴里念叨道:“兩位奶奶冤枉,冤枉啊……” 黃慕云面色蒼白地抱起懷里的母親,對那位已落在一對兄妹手里的婦人道:“二娘這次確是有些過了,都等不及我娘自己死,就要上來殺她,難不成這點家產(chǎn)還不夠你分的?” 剛講完,便挨了黃天鳴一記耳光:“混賬!我還沒死了,竟說到要分家產(chǎn)了?” 黃慕云像是吃了熊膽,居然當下便頂撞起來:“分家產(chǎn)是早晚的事兒,你當我們幾個都愿意在這里?前些年jiejie去英倫留洋,原本就是為了躲你們的,誰想到你們竟又把她叫回來了。黃家就是一座活墳墓,是這里出生的人,就得回這兒來等死!咱們其實比下人還不自由呢!” “慕云,你不要胡說!”他懷里的張艷萍不知何時已醒過來,眼里噙滿了淚。 蘇巧梅此時也掙脫一對兒女的“呵護”,氣急敗壞地爬到張艷萍跟前,手指好似利劍一般直戳到對方眼睛上去:“你還真以為攀了高枝就能一里一里地害人啦?現(xiàn)在是jiejie,過不久就要輪到我了,說不定老爺都要害!你……” “夠啦!” 黃天鳴眼見威信已碎在兩個女人的廝斗中,只得暴喝一聲,試圖挽回一些顏面??上е挥刑K巧梅辨出味來,就再沒出聲,張艷萍還是不停叫囂,直到黃天鳴一聲令下,將她捆了關(guān)進后院藏書樓的頂層。夏冰厚著臉皮跟了去,杜春曉自然知道他是饞那些書,也不作聲,偷偷跟了去,名為看戲,實想竊書。 黃家的藏書樓,其實原本不是黃家的,而是宅院的前個主人留下的,接手時里頭的書已少了一半,依黃天鳴的性格,是必定要把那一半書追回來的,不管支付的錢數(shù)是否合適。所以聽聞那前業(yè)主還乖乖將那幾擔書挑回來,還給黃天鳴,此后那業(yè)主便銷聲匿跡,再無蹤影。關(guān)乎他的去向,有兩種說法,一是講他用那筆錢去上海做煙土生意,與洪幫交易,不小心著了杜月笙的道,連錢帶貨都被吞了,人也被大卸八塊丟進黃浦江喂魚;二是說他老婆病死,兒子娶妻后也不大理他,因此他孑然一身去到別的偏僻鄉(xiāng)鎮(zhèn)上住,在那里隱姓埋名過日子。確切情況究竟怎樣,那是誰也不知道。 可惜黃天鳴到底知道眼前的事屬于“家丑”,便示意杜亮帶兩個家丁帶了張艷萍去,卻叫杜春曉與夏冰留下來,只說是有事相求。 “一是那幾樁案子,查到現(xiàn)在也不見個進展,你們保警隊究竟是怎么個說法?還有啊,今天這個事,我只希望就眼下這幾個人知道,莫再傳開。杜小姐,你也知道前幾天我夫人受傷的事吧?這個事情本來是結(jié)了的,可后來又發(fā)現(xiàn)那吃出的釘子,和艷萍竟有些關(guān)系,也只是問問,誰知這賤人就發(fā)了瘋了!”黃天鳴講話雖然也繞彎子,卻沒有繞那么多,甚至還不似杜亮有威儀,笑容滿面的,那神色和氣得叫人毛骨悚然。 “那黃老爺這次叫我來,可是要算一算大夫人受傷的真正原因?” 黃天鳴不回應,只是吃茶,反而黃莫如從旁答應:“是我勸父親讓你過來的,這個家,看來一時半會兒還少不了你?!?/br> 這對父子,五官不像,氣質(zhì)腔調(diào)卻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