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已至夏末，天氣似乎一點都不想放過誰，雖然青云鎮(zhèn)今年又熱死了兩位八旬老人，但魔爪還在繼續(xù)延伸。日頭不烈，卻照樣毒，魚塘街上曬燙的青石板踩在腳下，那熱氣灼得人路都行不穩(wěn)。夏冰與杜春曉在保警隊附近的水果攤前挑西瓜，一過七月，瓜便怎么都不甜了，紅瓤沙到泛黑，咬起來一股子霉味。他們吃了兩塊便撐不下了，將瓜皮用來抹臉抹手，眼睛卻是盯著保警隊那間平房的大門，專等李常登與喬副隊長出來。傍晚時分，是李常登先回了，直到夜色深濃，喬副隊長才滿面倦容地出現(xiàn)。因那水果攤早已回家歇去了，夏冰只好花錢請杜春曉去旁邊的茶樓待著，雖然更加隱蔽，觀察動靜卻也愈發(fā)吃力。尤其杜春曉看到喬副隊長這么晚才回家，已猜到這二人在對黃莫如輪番審訊，心便沉了下去，后悔當(dāng)初不聽黃夢清的話，早該想法子把她兄弟從里頭弄出來的。

    見到黃莫如的時候，他已形同鬼魅，眼神都是發(fā)定的，臉上布滿蚊子塊，嘴唇縮成魚口的形狀，頭發(fā)了無生氣地貼在額上。即便是這樣狼狽的模樣，他還是保持曾經(jīng)養(yǎng)尊處優(yōu)過的標(biāo)記，舉止里有干澀的傲慢。夏冰將切成片的西瓜一塊塊隔著鐵欄桿遞進(jìn)去，他卻一動不動，只是看著，顯然已經(jīng)對周遭情況失去辨別的能力。

    “吃?。〕?。”夏冰拿起一塊瓜，放在嘴里咬一口。

    他這才爬下稻草鋪，身后飛起幾只巨大的蚊子。

    才吃了兩口，便扶住墻，全身痙攣，在角落里嘔了一陣，這才蒼白著臉，又吃了兩塊瓜，汁水順著手指流下來，滴在結(jié)塊的綢衫上。

    “大少爺，我們不是來審你的，你什么都不用講，只要坐著聽就可以了?！?/br>
    杜春曉笑嘻嘻地將塔羅牌舉到表情木然的黃莫如眼前，他盯著那牌，剛剛被浸潤過的嘴唇緩緩舒展、上揚……

    他看到正對著他的那張牌上，尖長耳朵后頭生有一對曲卷羊角的惡魔正在獰笑。

    第三章 皇后疑云

    〔“你的意思是，她的死與簡政良的死果然是有聯(lián)系的？”

    “沒聯(lián)系可就怪了，經(jīng)過前邊那一樁事，任誰都想得到他們之間有聯(lián)系?！倍糯簳苑_最末一張牌——正位的皇后。心里便“咯噔”一下，暗自驚疑，“怎么跟給黃莫如算的未來牌是同一張？”〕

    【1】

    黃莫如的抗拒，在杜春曉面前似乎沒什么用，他只能坐下洗耳恭聽，腳底板沾滿了西瓜籽。

    “大少爺，其實事情應(yīng)該沒有咱們想象的那么難，對不對？”杜春曉坐在牢房外的小板凳上，將塔羅放在膝蓋上，均勻地分成兩疊；空氣依舊灼熱，月亮的殘光經(jīng)由小氣窗投射進(jìn)來，仿佛在窺探她牌中的秘密。

    她舉起的第一張牌——戀人。

    “雖說都是含金鑰匙出生的，可人和人到底還是不一樣，有些是天生癡情種，比如你弟弟；另有一些則是脂粉堆里打個滾便出來了，最是有情卻無情，大少爺你如今可是被保警隊疑成這樣的人呢?！倍糯簳运坪跤行纷套痰?，讓夏冰渾身不自在。

    第二張牌——魔術(shù)師。

    她喜得拍了好幾下手，“啪啪”的爆響唬得顧阿申連忙跑過來，手里還端著一杯梅子酒。

    “好牌啊，好牌！”她仰面向天，一臉的感激，遂又轉(zhuǎn)向黃莫如，笑道，“這張牌，可是替你meimei洗冤了。有下人說令妹曾深夜在呈尸地點徘徊，是誤會吧。其實是大少爺您穿著女裝，出現(xiàn)在那里吧？大少爺是要做什么事？”

    她終于點中他的要xue，兩根手指夾起魔術(shù)師牌，戲蝶一般在空氣里舞動。夏冰則激動得不停推整眼鏡架子，生怕看漏了她裝神弄鬼的動作。

    月光不知何時已悄悄抽走，將黃莫如整個身子隱在夜色里，宛若墻上一塊深濃的黑影。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從肩部細(xì)微的起伏揣摩出他是平靜的，甚至還能從這靜默里嗅出一絲的感傷。

    杜春曉卻是未知未覺的樣子，像正從野獸身上剝皮，是絕無可能替手中獵物喊痛的：“還有，陷害三太太和陳大廚有一腿的，其實正是少爺您吧？雖說甲套是二太太拿去給老爺?shù)?，可發(fā)現(xiàn)它的丫頭也是二太太外屋的人……哦，不對。該不會是用這法子繞著圈兒陷害大太太呢，不逼供紅珠也罷了，一旦逼供，她招出的幕后元兇必定是大太太，不用猜都知道，您必定允諾了她什么終身大事了。大少爺，您心里打的算盤倒也奇怪，不過我知道兩位隊長折磨您那么多天，都沒把您的嘴撬開，我是斷不會再費這個勁的，無非是把這副牌告訴您，跟您知會一聲，免得到時您真上了刑場，都還喊冤?！?/br>
    “其實呢，您扮成女人模樣，可能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癖好，這個我就不追究了。但田雪兒與你私通該是事實吧？三太太不知從哪里得知你和這丫鬟的事兒，于是拿她作要挾，讓你娘不敢動她的主意?？上н@姑娘死了，嫌疑早晚要落到您頭上，所以您才變著法兒陷害栽贓三太太，原本是想讓你娘在老爺跟前吹點風(fēng)，把三太太給逼走，沒料到事情發(fā)展出乎意料。藏書樓命案一出，保警隊反而來得更勤，嚇出您一身冷汗吧？事后甚至你娘自己都有些擔(dān)心是冤枉了三太太，可你倒好，又私下買通紅珠，把大太太都咬出來了。至于要害大太太的緣故，自然是因為田雪兒懷了你的種，被白子楓查出來了，她頭一個必須向大太太匯報，所以黃家上下就只大太太與你知道那丫頭珠胎暗結(jié)的事，你這才利用你娘去跟大太太結(jié)梁子。是不是這樣？”

    “可他又怎么能騙大娘吃飯咬到釘子呢？”夏冰像是在替黃莫如辯解，同時消除自己的疑慮。

    “那是大太太自己糊涂的，我原也以為她是自編自演的戲，但后來想到一件事，蛋羹里的確埋不下釘子，但米飯里卻可以?！彼_第三張牌——審判，“當(dāng)日負(fù)責(zé)盛飯端菜的又是紅珠，她可以選擇讓哪個人咬到釘子。大太太吃蛋羹有個習(xí)慣，要攪著米飯一起吃，這才在咬傷的時候誤以為釘子是從蛋羹里吃出來的，無意之中反而被疑作賊喊捉賊。你這樣害大太太的起因，是怕她把田雪兒懷孕的事情講出來，因大太太從前是小店鋪老板的女兒，沒念過幾年書，大字不識幾個，所以不可能把知道的事情寫出來，只會不小心講漏嘴。所以要她封口，這法子是最有效的，順便還能離間三位太太的感情。呵呵，其實她們原本就不講姐妹情分，連表面功夫都做得極一般，只是這一來，矛盾更深，你坐山觀虎斗，倒是能加速掃除障礙。可是這個道理？”

    聽到這一聲質(zhì)問，黃莫如總算抬起頭來，雖已槁顏枯爪，兩只眼睛卻是犀利的：“杜春曉，不要以為單憑你的胡亂推測就能破了這案子，事情有你想到的一層，還有你想不到的一層呢！”

    “那就勞煩大少爺把我那想不到的一層講出來聽聽呢？”

    杜春曉借機(jī)追問，對方卻沒入圈套，只冷笑道：“不是說我只要聽你講，可以不回答問題么？”

    語畢，他復(fù)又折回草鋪，縮成一團(tuán)睡下，宛若幽靈暫時安歇。

    ※※※

    黃莫如被送回黃家那天，蘇巧梅哭得死去活來，緊緊握著手中一串玉佛珠，邊抹眼淚邊念《金剛經(jīng)》，飯也不吃。的確，寶貝兒子那副受苦受難的模樣，誰看了都心疼。黃夢清也忍住哽咽，親自拿了兩只蜜瓜過去，還罵道：“爹也真是，竟把井給封了，否則定能放在井水里鎮(zhèn)一鎮(zhèn)呢！”

    洗過澡，換過衣裳，坐在冰桶旁喝了兩碗蓮子湯，黃莫如才緩過勁來。多少將之前在保警隊經(jīng)歷的噩夢從體內(nèi)逼出來一些，只要回到家里頭，那蟬鳴聽起來竟也不覺煩躁了。蘇巧梅命唐暉將她的東西搬到兒子房里，說要好好照顧幾天，實則只是在外房擺一尊觀音，嘴里不停地“阿彌陀佛”。

    臨近傍晚，他突然起身，繞過這無數(shù)個“阿彌陀佛”走出去，小月忙追上來問大少爺要去哪里。他頭也不回，只壓著嗓子道：“啰嗦什么？”口吻之兇，令小月再不敢多吭半聲。他沿著生滿綠蘿的院墻走到黃清夢屋前，玉蓮剛擦了席子，端著水走到門口，見是他來了，行過禮便要轉(zhuǎn)回去告訴大小姐，卻被他止?。骸澳阕鲎约旱氖?，我馬上就走的?！?/br>
    黃夢清見他進(jìn)來，笑容尤為明艷，那雙細(xì)眼都變得嫵媚了，雖是同父異母的兄弟，然而有些感情仍是無法遏制的，會由顰笑間暴露極微妙的絲絲縷縷。

    “還有臉來這里？被人疑成這樣了，回來也不訴個苦，可叫下人怎么看得起你？”她嘴是硬的，心卻已揉成一片湖泊。

    他不回應(yīng)，徑自坐下，因領(lǐng)子是敞著的，從脖頸到胳膊肘處因外皮剝落，已呈晶亮的粉色。她疼得坐立不安，當(dāng)下便捧出那梨花木盒子打開，拿出護(hù)脂膏給他。他倒沒有拒絕，接過來放在桌上，只說拿在手里不方便，等明早玉蓮給送過去好了。她奇怪他的反應(yīng)，卻講不出口，于是訕訕笑著，問他身體怎樣，那蜜瓜喜不喜歡之類的，看他答得心不在焉，便不再多話，只等他透露真實來意。

    孰料這一沉默，時辰竟比兩人預(yù)料的都長，她隱約察覺他是想她先開口的，可又不知道他要什么，所以只好干等。一時間，空氣中漲滿透明的疑問，雙方一個猜，一個藏，場面雖冷清，內(nèi)里卻是熱鬧的。

    “我想跟jiejie借一樣?xùn)|西。”還是他沉不住氣，像是下了決心要打破神秘。

    “什么？”

    “就是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拿來玩的那個東西?！?/br>
    她登時有些辨不清狀況，甚至有些想念杜春曉的牌，這個古怪的女人肯定能用它作出一番合理解釋。只可惜此時此地，她是茫然的，甚至這個茫然能經(jīng)由他深棕色的瞳孔里折射出來。于是她便不想問，也不敢問了，只默默從木盒子底層挖出他要的東西，握在手心板里，再將手摁進(jìn)他掌中。他的手掌薄而寬長，不像是有福的。她模糊地猜想黃慕云的手掌會是怎樣的境況，她從前都沒有注意過，因本就不信摸骨算命那一套。

    可現(xiàn)在，她卻急于想知道自己兄弟的禍福，可恨無從下手，就只得等事態(tài)發(fā)展，發(fā)展到她能看明白的時候。

    ※※※

    蘇巧梅已很久沒睡得那么沉了，整整一個時辰都沒有翻身，腕上的佛珠串在黑暗里發(fā)出幽冷的光。黃莫如蹲在床邊，仔細(xì)觀察她的表情，接著撫起她一只手，放開，手臂重重落在鋪席上，珠子隔著竹篾與木板碰撞，發(fā)出單調(diào)的“咚”一聲，她依舊呼吸均勻，暢游太虛。隨后他移至鋪尾，捉起她的右腳踝，再松手，腳趾骨在板上擦過，該是很疼的，卻不曾換來半點反應(yīng)，她雙目微闔，面部神經(jīng)都松弛得很。

    他這才放下心來，走出屋子，因怕被巡夜的下人撞到，連牛皮燈都不帶，只憑月色及對庭院的熟悉程度摸索前進(jìn)。這一次，賭的是運氣與勇氣。這次，他可謂“輕裝上陣”，再不扮成meimei的模樣，只穿黑色寬松綢衫，為方便行動，還將下擺扎進(jìn)腰間，似欲將自己融進(jìn)黑暗里去。

    通道內(nèi)還是那股子令人窒息的腥臭，他知道它的來源，卻竭力不去想，只舉著一個火折子往前探。雖然酷熱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fù)踉谕忸^，然而他第一次在這里探索，都寧愿早些逃出來，承受烈陽曝曬。里邊的墻壁干燥而陰涼，火光劃過的瞬間能看到大片的褐色污跡，腳下偶爾會踩到一些細(xì)鵝卵石般大小的顆粒，發(fā)出“咔咔”的尖叫，所以每走一步，都將他體內(nèi)的神經(jīng)繃緊一環(huán)，足音的空響與顆粒在腳下爆裂的聲音讓他恨不得尖叫。

    火苗一直往后逼壓，幾度欲舔到手背，他不由得松弛下來。風(fēng)力漸強(qiáng)，表示快要找到出口。他的手再不敢離開通道頂部和周壁，一寸寸摸索，每塊凸起的磚頭都會讓他猶疑半天，直到完全確認(rèn)沒有異狀，才繼續(xù)前進(jìn)。

    很快，他的腳趾便踢到硬物，火折子上的苗頭愈來愈低，快要燒盡，他吹滅它，又拿出一根來。磷硝與空氣摩擦后發(fā)出刺鼻的氣味，這氣味幾天都洗不掉，只能拿薔薇粉來掩蓋。他緊張得快要嘔吐，遠(yuǎn)比在保警隊里受缺水的折磨要深，心臟在胸腔里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脈動。火折子灼熱的光照在硬物上，原來是一級臺階，往上還有許多的臺階，一層層往上，仿佛直通天界。他踏上第一步時，臺階回以沉悶的呻吟，是木板，他拾級而上，已顧不得火折子舔到指尖的疼痛，也未曾想過自己如何回去，只考慮眼前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