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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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呵呵笑道:“去問先生呀?!?/br> 兩人自然不敢為這事兒去見先生,因而面面相覷,誰也不肯挪窩。 童子沉臉催道:“先生正在草堂里等候你們,還不快走!” 見童子不是在開玩笑,二人急忙爬起,整過衣冠,跟童子走至草堂,果然望見鬼谷子端坐堂中,玉蟬兒坐在斜對面。童子徑走過去,在先生身后稍偏的位置上站定。 二人叩拜,鬼谷子示意免禮,二人遲疑一下,挨住玉蟬兒并膝坐下。 鬼谷子笑吟吟地望著蘇秦、張儀,直入主題:“前幾日,你二人想必見到榮華富貴了。” 見先生出口即問這個,蘇秦、張儀哪里還敢說話,個個將頭埋下,惶然失措的樣子,就像是闖下大禍的孩子。 鬼谷子不無慈愛地微微一笑:“老朽問你們,是否也想下山?” 蘇秦、張儀將頭垂得更低。 “怎么不說話呢?”鬼谷子似已揣知他們的內(nèi)心,不依不饒。 二人越發(fā)不敢吭聲。 “回稟先生,”童子插進(jìn)來道,“他們不好開口,童子代答。方才童子去時,兩位師弟正在商議何時出山之事?!?/br> “大師兄——”張儀臉色紫漲,急欲制止。 “張師弟,”童子呵呵笑道,“心里有話,該在這里說才是。方才你不是說,你二人的才華絲毫不遜于孫臏和龐涓嗎?你不是認(rèn)定你們二人已經(jīng)成器了嗎?” 張儀大窘,垂頭囁嚅道:“先生,弟……弟子……” 鬼谷子微微一笑,轉(zhuǎn)向蘇秦:“蘇秦,你是否也是同感?” “是的,”蘇秦老實(shí)點(diǎn)頭,“看到龐兄、孫兄際遇如此,弟子確有感懷。” “張儀,”鬼谷子轉(zhuǎn)向張儀,“是則是,非則非,鬼谷之中,用不著藏藏匿匿。” 張儀垂頭應(yīng)道:“是。” “再說,”鬼谷子接著道,“你也沒有說錯。就老朽所察,你二人所悟,應(yīng)該不在龐、孫之下,如果他們算是成器,你二人理當(dāng)成器。” 蘇秦一怔:“先生是說,我們二人尚未成器?” 鬼谷子微微點(diǎn)頭:“不是尚未,是遠(yuǎn)未?!?/br> 張儀不服了,抬頭辯道:“既然我們不比他們差,先生為何說他們已經(jīng)成器,而我們遠(yuǎn)未成器?” “好吧,”鬼谷子直望過來,“你想知道原因,老朽這就說予你聽。老朽問你,如果你二人出山,何以存身立命?” 張儀應(yīng)道:“我們既習(xí)口舌之學(xué),自當(dāng)以口舌之辯存身立命?!?/br> “口舌有巧有拙,辯才有高有低,老朽再問,你二人辯才如何?” 張儀不假思索:“巧設(shè)機(jī)辯,無理亦勝三分。” 鬼谷子搖頭:“此辯可以說人,不可以說家?!?/br> “那……”張儀接道,“出口成章,言必成理,自圓其說,滴水不漏呢?” 鬼谷子再次搖頭:“此辯可以說家,不可以說國。” 張儀急了,抓耳撓腮,有頃,侃侃陳辭:“察言觀色,趨吉避兇,擇善者而說之,擇不善者而避之?!?/br> 鬼谷子又是搖頭:“此辯可以說國,不可以說天下?!?/br> 張儀大驚,目視蘇秦,見他也是目瞪口呆。 鬼谷子笑問二人:“你二人還有何辯?” 張儀、蘇秦皆是搖頭。 “呵呵呵,”鬼谷子呵呵連聲,“還要再問答案嗎?” 蘇秦、張儀又是搖頭。 “你們嘴上不問,心里卻是不服,”鬼谷子依舊微微笑著,慢悠悠道,“老朽這就告訴你們。器有大小,術(shù)有專攻。龐涓、孫臏所習(xí),皆為兵學(xué)。兵學(xué)之要在于應(yīng)對天下戰(zhàn)爭。天下戰(zhàn)爭,皆可具體為事,是以兵學(xué)亦稱事學(xué),有戰(zhàn)即事來,戰(zhàn)畢即事去。口舌之辯卻是不同。口為心之窗,舌為心之聲,口舌之要在于應(yīng)對天下人心。善于口舌者,首服人心。而人心瞬息萬變,根本沒有規(guī)矩方圓可循?!?/br> 蘇秦聽得入迷,急不可待地問:“請問先生,如何方能服心?” 鬼谷子應(yīng)道:“若要服心,首要入心。言語入心,小可心想事成,大可化干戈為玉帛;言語不入心,小可反目成仇,大可伏尸累萬,血流成河。” 張儀急問:“如何做到入心呢?” “把握命運(yùn)?!?/br> 二人陷入苦思,有頃,蘇秦抬頭:“這……弟子愚笨,還請先生詳解?!?/br> “所謂命運(yùn),”鬼谷子開解道,“可分三類,一是個人命運(yùn),二是邦國命運(yùn),三是天下命運(yùn)。把握一人命運(yùn)者,可入一人之心,服一人;把握邦國命運(yùn)者,可入一國之心,服一國;把握天下命運(yùn)者,可入天下之心,服天下?!?/br> 蘇秦埋頭又想一時,仍是不解:“請問先生,三類命運(yùn)是一樣的嗎?” 鬼谷子連連擺手:“要是一樣,就不是難事了。這么說吧,就一人而言,所處環(huán)境是命,所逢機(jī)遇是運(yùn);就邦國而言,周邊環(huán)境是命,所逢天時是運(yùn);就天下而言,所處天時是命,天下大勢是運(yùn)。《周易》之所以占往察來,是因其演繹的是命運(yùn)的生息轉(zhuǎn)化之道,是以知《易》可知天下。” 張儀問道:“請問先生,弟子如何才能把握天下時運(yùn)?” “審時度勢!”鬼谷子一字一頓,“換言之,審天下之時,度天下之勢。” 張儀追問:“何為天下時勢?” “所謂天下之時,就是天下大勢的運(yùn)動趨向。所謂天下之勢,就是推動天下大勢的各種力道。如果把天下比做大海,風(fēng)向是時,因風(fēng)而動的潮流是勢。把握時勢,就是弄潮。天下時勢,撲朔迷離,神鬼莫測,瞬息萬變。圣人知時識勢,因時用勢,因而治世。jian賊逆時生勢,因而亂世。” 鬼谷子高瞻遠(yuǎn)矚地道出這番宏論,蘇秦聽得呆了,好半天,方才問道:“請問先生,如何做到知時識勢,因時用勢?” “明日晨起,”鬼谷子緩緩起身,“你們可隨老朽前往猴望尖,站在那里,你們就都知道了!”轉(zhuǎn)對玉蟬兒,“蟬兒,陪老朽谷中走走?!?/br> 玉蟬兒起身,攙上鬼谷子的胳膊,緩緩走出草堂。 回草舍的路上,蘇秦、張儀一前一后,雙雙耷拉著腦袋,每一步似有千斤重。 整整一個下午,蘇秦一直躺在榻上,兩眼死死地盯著天花板,真像一具僵尸,只有兩只大腳丫子無意識地碰來碰去。 迎黑時分,張儀推門進(jìn)來,在屋中轉(zhuǎn)有不知幾圈,終于停住步子,長嘆一聲:“唉,蘇兄你說,學(xué)問這東西,還有個底嗎?鬼谷里用功四年,本以為熬到頭了,讓先生這么一說,嗬,原來這只是個開端!” 蘇秦依舊將兩眼盯在天花板上,毫無反應(yīng)。 “唉!”張儀發(fā)出一聲更長的嘆息,“夏蟲不知秋草,張儀服了!” 又悶一時,張儀將腳猛地跺在地上,仰天叫道:“服了,服了!張儀真正服了!” 溪邊小路上,玉蟬兒攙著鬼谷子,越走步子越慢。 鬼谷子停住步子,笑吟吟地望著玉蟬兒:“蟬兒,你心里好像有話要說。” 玉蟬兒亦回一笑:“回稟先生,蟬兒有一事不明?!?/br> “哦,”鬼谷子依舊微笑,“何事不明?” “去年龐涓下山,先生沒說什么,聽任他去了。今年孫臏下山,先生仍舊沒說什么,又聽任他去了。張儀、蘇秦想下山,先生為何卻要說出這番話來攔阻?” “方才老朽已經(jīng)說了,龐、孫二人只是謀事,蘇、張二人卻要謀心,蟬兒難道沒聽明白?” “這是先生故意說予蘇秦、張儀聽的。兵學(xué)涉及方方面面,上至國君,下至兵卒,哪一人都有心,哪一心都得服。僅是謀事之說,斷非先生本意?!?/br> 鬼谷子凝視玉蟬兒,點(diǎn)頭贊道:“蟬兒,你能想至此處,實(shí)令為師欣慰?!弊叩较呉粔K巨石上,目視溪水,沉吟良久,長嘆一聲,“唉,隨巢子說得不錯,天下不能再亂下去,而要結(jié)束這場亂象,必須經(jīng)由大智慧之人。” 玉蟬兒眼睛大睜:“先生是說蘇秦、張儀?” 鬼谷子點(diǎn)頭。 “就他倆——”玉蟬兒不無疑惑地望著鬼谷子,“能行嗎?” “是的,”鬼谷子又出一嘆,“眼下還不行,這也是老朽攔阻他們的原由??蓵r運(yùn)所推,此二人責(zé)無旁貸。” 玉蟬兒心頭一震,沉思許久,抬頭又問:“依先生之見,天下亂象,當(dāng)如何收拾?” 鬼谷子長吸一氣,又緩緩?fù)鲁?,目視遠(yuǎn)方:“天下混亂,皆因勢生。勢眾必相沖,勢亂必相混。亂勢沖混,天下如何能治?若欲收拾天下亂象,使世道安泰,當(dāng)從根本著手,驅(qū)使亂勢歸一,一統(tǒng)山河?!?/br> “如何方使亂勢歸一呢?” “蟬兒所問,正是蘇、張二人欲做之事。” 玉蟬兒驚道:“先生,此等大事,需中流砥柱之力,蘇秦、張儀他們……有嗎?” “這就要看二人的造化。”鬼谷子緩緩說道,“不過,依老朽觀之,二人雖無中流砥柱之力,卻有兩件寶物甚是可貴,一是浩然正氣,二是智慧過人。有此二寶,當(dāng)可引領(lǐng)眾勢了?!?/br> 玉蟬兒驚訝地望著鬼谷子:“浩然正氣,張儀也有?” “是的,”鬼谷子點(diǎn)頭,“就在他的精髓里。不過,他的這股正氣,若無蘇秦,或難沖出。一如龐、孫,蘇、張二人亦當(dāng)是相知相爭,相輔相成。” 聽聞鬼谷子這席話,玉蟬兒如撥云見日,心底澄明,點(diǎn)頭道:“蘇、張二人果成此功,當(dāng)是天下之福。”又頓一頓,抬頭望向鬼谷子,“只是,縱使蘇秦、張儀有所造化,能夠引領(lǐng)眾勢,這個紛亂天下……真能一統(tǒng)嗎?” “應(yīng)該能的?!惫砉茸余嵵攸c(diǎn)頭,“方今天下亂勢橫沖,亂象紛呈,皆是虛像。若以慧眼視之,天下大勢只有一個趨向,就是一統(tǒng)?!?/br> 玉蟬兒恍然悟道:“先生是說,一統(tǒng)天下是大勢所趨,蘇秦、張儀如果出山,不過是順勢導(dǎo)勢而已?!?/br> “正是?!惫砉茸泳従徴f道,“亂勢橫沖,恰如江河橫流,若不導(dǎo)之,必將泛濫成災(zāi)。蘇、張二人若能順勢利導(dǎo),就可控制亂勢,使萬流歸川,至海為一。” “蟬兒仍有一惑,”玉蟬兒思忖有頃,眼睛再次望向鬼谷子,“假如實(shí)現(xiàn)一統(tǒng),請問先生,天下真的就能國泰民安嗎?” “唉,”鬼谷子仰望蒼天,長嘆一聲,“老朽心愿如此。有朝一日天下歸于一統(tǒng),是否真能國泰民安,實(shí)非老朽所能料定。要看天意?。 ?/br> 翌日晨起,猴望尖頂,天高云淡,寒意襲人。仙風(fēng)道骨、白眉慈目的鬼谷子神采奕奕地率先登上崖頂,蘇秦、張儀、玉蟬兒、童子四徒緊跟其后。 鬼谷子引領(lǐng)四人繞尖頂轉(zhuǎn)一圈,徑至崖前巨松下面,并膝坐在懸崖邊上。眾人紛紛在他兩側(cè)并膝坐了。師徒諸人放眼望去,但見遠(yuǎn)山近谷,霞光輝映,林海楓浪,晨霧鎖谷,層巒疊嶂,群峰咸伏。 諸人望了一陣,鬼谷子將頭轉(zhuǎn)向張儀,沉聲問道:“張儀,你可看到什么?” 張儀應(yīng)道:“回稟先生,弟子看到遠(yuǎn)山了?!?/br> “遠(yuǎn)山如何?” “層巒疊嶂,飛云盤頂,若隱若現(xiàn)。” 鬼谷子將目光移向蘇秦:“蘇秦,你可看到什么?” 蘇秦應(yīng)道:“弟子看到崖下的深谷了?!?/br> “深谷如何?” “為晨霧所障,隱隱約約,弟子看不真切。” 鬼谷子轉(zhuǎn)向玉蟬兒:“蟬兒,你又看到什么?” 玉蟬兒的眼睛半開半闔:“蟬兒看到遠(yuǎn)山之巔有棵巨松,深谷之下有條小溪。” 鬼谷子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向童子:“小子,你都看到什么了?” 童子二目全閉:“回稟先生,童子看到好多好多好玩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