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此幕，顧恩和蔣萬都冷靜下來了，暫時停手，均湊上前去扶人。

    蔣萬被宋小芹淺笑著拒絕，她很矯健地擺一擺胳膊，表示自己沒事，挨一拳只是小菜一碟。

    顧恩很急，因?yàn)樗麕缀跤帽M全力的一拳打在了自己最心愛的弟弟身上。當(dāng)時拳頭上傳來了極其脆弱的觸感，似還有“咔咔”骨頭聲連串響動，擔(dān)心顧銘的肩胛骨斷裂或錯位，忙俯身，把他抱起來，同時關(guān)切地說：“小銘，先忍一忍，老哥帶你去看醫(yī)生?！?/br>
    這會，顧銘的意識還很清醒，只是后背疼得厲害，額上與臉頰遍布冷汗，緊咬著牙，勉強(qiáng)說了一句：“老、老哥，我沒事，你不要和萬哥打架了……”

    顧恩一怔，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蔣萬，目光復(fù)雜，不知該說什么。旋即大步往門外跑，步子太急，沒注意恰好被這包間大動靜引來的茶樓老板，兩人撞了個滿懷，各自往回倒。

    老板還好，空著手，身子靈巧地往后退幾步就站穩(wěn)了。

    顧恩抱著顧銘，身子很不平衡，又不敢撒手去抓門框，整個人快速后仰，眼見著就要后腦撞地了。

    一個人快速上前把他扶穩(wěn)，立馬又松手，別過頭去：“別這么莽撞，小心一點(diǎn)?！?/br>
    顧恩倉促看了他一眼，心情更加復(fù)雜，因?yàn)樗鞘Y萬。不多說，再度往外跑，與老板錯身時，順口道了個歉。沖出茶樓，一路順街道跑，眼見著就要跑回家了，茫然反應(yīng)過來。現(xiàn)在自己是要找醫(yī)生，而非回家，立刻折轉(zhuǎn)，又跑數(shù)分鐘，沖進(jìn)一家中醫(yī)診所。

    他心急如焚，也不管老中醫(yī)正在給一個病人把脈，豁然沖上去，急促說：“醫(yī)生，快救救我弟弟，他后背被我打了一拳，已經(jīng)昏迷過去?！?/br>
    ——老哥，你至于這么驚慌失措嗎？我還醒著，只是太痛了，閉眼休息一下而已。

    顧銘聽著心頭想笑，但笑不出來，干脆就順著老哥的意思，假裝昏了過去。

    老中醫(yī)知道輕重緩急，對著正看病的病人歉意一笑。轉(zhuǎn)而湊過來，摸了摸顧銘的傷處，從觸感上看，那一塊已經(jīng)腫得不像話，皺眉說：“把你弟弟扶到里面的病床上躺下，我得檢查一下，若骨頭沒問題，就只需針灸消腫，再擦些活血化瘀的藥，休息幾天就沒事了?！?/br>
    顧恩照做，把顧銘安置好，對老中醫(yī)連連道謝，爾后靜守在病床邊看他忙活，用雙手按著太陽xue，一動不動。

    不久后，蔣萬、宋小芹等人跟過來了，他們也很擔(dān)心顧銘，一直問候。

    老中醫(yī)治療病人時喜靜，這群人嘰嘰喳喳的太吵了，就好言說：“你們不用擔(dān)心，這小家伙很幸運(yùn)，骨頭都完好無損，只是后肩部位受到大力沖擊，形成了淤腫。我要給他針灸消腫，你們在這里會影響我下針，都出去等會吧。”

    一行人都出來，圍站在診所門口，彼此相對，卻都無言。

    好久之后，蔣萬先說話了：“顧恩，你弟弟沒事，不要擔(dān)心了?！?/br>
    顧恩很懊惱，一直愁眉不展，恨自己這么沖動，竟和自己的好兄弟動了手，最后還神志不清地打了自己最心愛的弟弟。此刻聽聞安慰之語，苦笑道：“老蔣，剛才我的確有些過火，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該對你動手?！?/br>
    蔣萬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也很不好，剛才挨了不少拳頭，胸口、膀子、腹部都還陣陣生疼。而最痛的部位是左臉，早發(fā)青發(fā)腫，是顧恩打的第一拳所致，當(dāng)時幾乎把他打蒙了。

    此刻，他不以為意地笑笑：“上次我們打架，好像都過去快十年了。我和你開了個玩笑，把你課桌抽屜里的空煙盒摸出來，寫上咒罵班主任的句子，再把它丟班主任的辦公桌上。最后，他徹查此事，把你揪了出來，一頓收拾。

    你為此和我吵了起來，最后不解氣，上來和我打。那時候你還沒現(xiàn)在這么壯，有些打不過我，哈哈哈……”

    提及往事，顧恩也笑了，罵道：“你還好意思說這事。我當(dāng)時為什么對你發(fā)脾氣？你以為我是被班主任收拾了才對你的做法耿耿于懷？不是，我怕的是我爸，那件事鬧到他的耳朵里，我差點(diǎn)被活剮了?！?/br>
    蔣萬道：“就是因?yàn)槟羌拢也胖滥惆诌@么尖刻，不敢再開這種玩笑了?！?/br>
    顧恩和顧銘一樣，對自己的爸爸敬而遠(yuǎn)之，但沒多大怨念，只是很輕快地笑笑：“現(xiàn)在沒事了，他不會打我了，哈……也打不過我?！?/br>
    簡單幾句閑聊，兩人的矛盾好像冰釋了，氣氛變得活躍。

    張?jiān)降热桓缫矒胶瓦M(jìn)來，一起聊讀書時代的故事：比如跑地里去偷莊稼，和老農(nóng)跑馬拉松，最后光榮勝出；比如去廠里偷銅鐵等金屬賣錢，不小心被路過的武警逮個正著，進(jìn)了武警總部，人生達(dá)到“巔峰”；又比如離家出走，嘴巴甜一些，在爸媽手頭誆些錢，湊合著踏上縣城的漫漫之旅，兩天后灰頭土臉回家了……

    他們越聊越起興，個個眉飛色舞，唾沫橫飛。

    不知不覺中，半小時過去了，他們還未停。遙遠(yuǎn)的學(xué)生時代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發(fā)生了很多難忘的故事，細(xì)聊起來，一天一夜都很難說完。

    宋小芹在旁邊靜聽著，臉上常掛怡人淺笑，美麗的眸子不時泛起驚訝之色。對她而言，學(xué)生時代并沒有多少記憶深刻的故事，因?yàn)樗呛脤W(xué)生，天天都在預(yù)習(xí)、學(xué)習(xí)、復(fù)習(xí)、備考……實(shí)在沒有多少時間去玩。全然沒想過，這群不愛讀書的差生的童年竟有這般回味無窮的樂趣。

    不過，仔細(xì)想想也就釋然了——每個人的童年都是最無憂的人生，它很短暫，寥寥十載，稍縱即逝。有人把它投入詩山詞海，寒窗苦讀；也有不少人把它放在了最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上，比如玩彈珠，比如集卡等等。在十?dāng)?shù)年后再回首時，前者發(fā)現(xiàn)童年枯燥無味，后者卻能津津樂道。當(dāng)然，不排除某些生來就是天縱之才的人，他們可以兼顧玩耍與學(xué)習(xí)，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

    很遺憾，在站的所有人都不屬于那一類。

    而令人無語的是，此刻躺在病床上針灸的顧銘，才是他們最羨慕的人。

    某一刻，顧恩終于問出他心中最在意的問題，話音不再輕快，變得緩慢而平靜：“老蔣，你能告訴我，為什么要做這些事嗎？”

    蔣萬沉默地點(diǎn)頭，從兜里摸出煙，挨著給幾位老同學(xué)發(fā)上。爾后點(diǎn)上煙，使勁吸一口，吐出層層煙圈后，淡淡說道：“就在一個星期前的一晚，我去了縣城的‘金色浪漫’賓館，這里有女同志，就不說我的那些齷齪事了。

    我要說的是，我在那里碰到了米玲，她和一個陌生男人在一起，寫了單間。

    前幾天又收到她的請柬，我以為她要和那個男的結(jié)婚，沒多想，結(jié)果不是那個人，卻是李浩。

    我一想到她曾經(jīng)還是你的女朋友，和我們一起干壞事、一起歡笑，心里就一陣一陣的惡心。今天實(shí)在看不了她那假惺惺的笑臉，就和張?jiān)剿麄儙讉€商量，在婚宴上故意說挑釁之語，趁亂把她和那個男的開房的事情告訴李浩了?！?/br>
    顧恩聽完，目光變得飄忽，思緒已經(jīng)飄到遙遠(yuǎn)的歲月之前，久久不語。

    漫長的寧靜中，一直插不上話的宋小芹忽然開口了，她淺笑著安慰：“顧恩，其實(shí)你也不用難過，對你不值。米玲就是那樣的人，她在大學(xué)時還交過好多男朋友，基本上平均兩個月就要換個人，這種女人，沒什么好留戀的?！?/br>
    顧恩微笑著搖頭，解釋道：“我沒有為她難過，只是郁悶自己太自以為是了。我還傻乎乎的以為老蔣是想幫我出口惡氣才故意整她的，現(xiàn)在看了，他只是單純地看不過她罷了?！?/br>
    又等了二十多分鐘，顧銘提著一包中藥出來了，雖然不像平日那般活蹦亂跳，但恢復(fù)了一些，能動了，臉上也有了血色。

    顧恩進(jìn)去詢問老中醫(yī)診費(fèi)，被他嚴(yán)肅告誡：“你弟弟已經(jīng)付錢了。我是醫(yī)生，原本沒資格管你們兄弟的事情。但是，我也有個弟弟，知道手足情的珍貴，你既疼愛你弟弟，又怎能失手打傷他呢？以后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再傷害你弟弟了?！?/br>
    顧恩慚愧，鄭重點(diǎn)頭：“醫(yī)生，謝謝你治好我弟弟，也謝謝你的告誡?！?/br>
    爾后，蔣萬也找老中醫(yī)拿了點(diǎn)跌打藥，畢竟臉上的傷不能馬虎。

    一行人散了場，賭神集團(tuán)的幾位哥回心相印茶樓繼續(xù)打牌；宋小芹則聲稱假期快結(jié)束了，要回去整理教材，也走了。

    不過，他們臨別前約好，晚上要好好聚一下，吃一頓。

    兄弟二人一起回家，客廳空蕩蕩的，風(fēng)雪在臥室里沒動靜，估計睡著了。

    顧恩給顧銘削蘋果，不斷說關(guān)懷之語，心頭仍懊悔之前打傷他的事，很難開懷。

    顧銘同樣一籌莫展，想到了很多可怕的事情——

    其一：感情果然經(jīng)不住時間的打磨，米玲嫁給李浩，并非迫不得已，而是心之所向。未來的某一天，我和小雪之間也會出現(xiàn)類似老哥和米玲的情況嗎；

    其二：老哥、萬哥、小飛哥三個的關(guān)系與我和瀟瀟、雷爺?shù)年P(guān)系好生相似?？赡埽覀儸F(xiàn)在還保持微妙的平衡，因?yàn)槲覍λ麄儍蓚€一視同仁，都看作最鐵的死黨。若某一天，我偏心了，向著瀟瀟或者雷爺?shù)哪骋粋€，他們之間的某人，又會否和當(dāng)時的萬哥一樣痛苦？我和他，又能否像老哥和萬哥一般冰釋前嫌；

    其三：錢是個好東西，但也是萬惡之根，今天的事情，歸根結(jié)底，也只是我在意輸?shù)舻哪屈c(diǎn)錢罷了。這不是一個好征兆，我害怕，以后再因錢鬧出更可怕的事情；

    其四：我忽視了或者原本知道卻下意識回避的一件事。老哥一直秉著最熱誠的心關(guān)愛著我，而我也把這份溫暖視作理所當(dāng)然，習(xí)以為常地依賴著他?？墒?，這么不懂事的我，真的能用同樣無微不至的心意回報他嗎？

    顧銘吃了蘋果，很甜，心里暖洋洋的。抬眼盯著顧恩，低聲道：“老哥，以后你不要再事事都遷就我了。如果我做錯了事情，你也可以打我罵我，這樣我才能長大?！?/br>
    顧恩驚愕，跟著會心一笑：“小銘，你能說出這句話，就證明你已經(jīng)長大了。你可是老哥心頭的寶貝，舍不得打罵，以后你犯錯了，及時改正就好。”

    ——和老哥說這樣的話，的確沒什么作用。這個世界，所有人都可以唾棄我、咒罵我、鞭策我，唯獨(dú)他不會。

    吃完蘋果，又閑聊一會。風(fēng)雪出來了，正揉著惺忪睡眼，是剛睡醒。

    “?。☆欍?，你身上怎么這么大一股藥味？”

    她快步跑近，在顧銘身上聞了聞，找到傷處，心臟一下就繃緊了。

    顧銘不解釋背上的傷，壞笑著捏她的臉，對此事含糊其辭。

    下午五點(diǎn)半，換一身端莊的衣服，三人出了門。

    去心相印茶樓找蔣萬一行，巧的是，米玲和李浩居然也在二樓的203包間。

    他們也是剛到不久，還沒說正事。

    都換了便裝，畢竟穿禮服進(jìn)茶樓，太招搖。

    這會，個個橫眉立目，怒氣滔天，看蔣萬的目光宛如利刃，恨意不加掩飾。

    李浩先說：“蔣萬，為什么要污蔑米玲？她從半年前和我交往，與其他男人根本就未曾有過半點(diǎn)染指?！?/br>
    蔣萬冷笑：“親眼所見，信不信是你的事?！?/br>
    這會，米玲開始解釋了，她說：“那天我也看到了你，還想和你打招呼的，但你走得太快，明顯不待見我。那個男人是我的親弟弟，米沖。他和他的同學(xué)提前放五一假，一起回老家玩，從昆明乘火車到廣安城，再搭客車到我們縣城時，天已經(jīng)黑了。

    我去縣城接他們，之后很難打到車回家，就去賓館寫房間。

    中午在山珍酒店看你舉止古怪，就猜到你誤會了。

    若我早知道你會誤會這么深，當(dāng)時就該追上你說清楚?！?/br>
    蔣萬啞然，此刻才明白，這事是他自己鬧出的一個笑話。心一沉，作為男人的尊嚴(yán)，堅(jiān)決不退讓，冷冷說道：“就算那事是個誤會，你以為你這些年睡的男人少了??？興許你對得起李浩，但你捫心自問，你對得起顧恩嗎？虧你們還專程跑來茶樓找我，不嫌丟人？”

    這會，前來興師問罪的二人沉默了。

    良久后，米玲從兜里摸出數(shù)個紅包，是蔣萬、張?jiān)?、顧銘等人之前送的禮金，她一一退回，態(tài)度堅(jiān)決地說：“原以為，作為老同學(xué)，你們會祝福我們，看來是我想多了。這些禮金都退給你們，晚上的喜宴你們也不用去了。以后我們再無瓜葛，不談同學(xué)情，當(dāng)個陌生人。”

    蔣萬大笑，毫不遲疑收好紅包，諷刺道：“哈哈哈……白吃白喝一頓，還能和討嫌的人撇清關(guān)系，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