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難道不知么，張承照一指中書門下方向，賈相公認了張娘子的養(yǎng)母做姑姑。

    張美人的養(yǎng)母名為賈成，亦居于宮中，仗恃美人得寵于上，便狐假虎威，言行甚囂張，宮中人稱賈婆婆。宰相賈昌朝與其同姓，遂認她為姑姑，平日多有往來。這事我是知道的，只是沒將之與歐陽修的事聯(lián)系在一起。

    張娘子想做那么一點點事大可不必自己出手，通過賈婆婆知會賈相公一聲便行了。張承照說，這次賈相公對歐陽修這樣狠，未必沒獲張娘子授意罷？聽說現(xiàn)在賈相公在向官家請求，要他派王昭明去與蘇安世共審歐陽修的案子，這個點子，只怕也是張娘子出的。

    王昭明？我暗暗感嘆，歐陽學(xué)士真是禍不單行，往日為人狷介，得罪的人不少，如今身陷困境，那些潛在的落井下石者便一個個迅速浮出水面了。

    此前歐陽修任河北都轉(zhuǎn)運按察使，今上yù令近侍王昭明同往，共監(jiān)河北水利漕運，歐陽修卻堅決拒絕，說侍從之臣出使，向來無內(nèi)侍同行的例子，臣實恥之。今上亦從其所請，沒讓王昭明去。這對王昭明來說，顯然是件難堪之事，如今賈昌朝要求派他去審案，分明是想讓他公報私仇，令歐陽修萬劫不復(fù)。

    我問張承照：官家會讓王先生去么？

    張承照笑道：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瞧你這入內(nèi)高班怎么當?shù)?？自己后省的事都不知道，還跑來前省問我！

    我赧然笑，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類事還真是后知后覺。宮中風(fēng)云變幻，我卻反應(yīng)遲鈍，居然稀里糊涂地做到入內(nèi)高班，也算是異數(shù)了。

    抄完端午帖子，我向張承照道別，準備回儀鳳閣，他堅持要送我，直送我到內(nèi)東門。自從我調(diào)到后省之后，每次來看他，都會感到他對我態(tài)度友善更甚以往，帶有種微妙的殷勤。我不禁想，他實在是個很適合在宮中生存的人。

    我們在內(nèi)東門司附近偶遇適才提到的賈婆婆。彼時她自外歸來，在內(nèi)東門前下轎，尾隨她的小huáng門過來相扶，掀簾時莽撞了些，手無意中碰到賈婆婆頭上沉重的冠子，立馬就被她甩了個大耳刮子：作死的小潑皮！敢qíng你娘生你時手沒包好，生下你這犯羊癲風(fēng)的賤爪子！

    那小huáng門不敢爭辯，立即跪下謝罪。賈婆婆卻還不解氣，一壁罵罵咧咧，一壁伸出留著二寸長指甲的手去掐那小huáng門耳朵。小huáng門疼得伸脖皺眉，齜牙咧嘴，但還是竭力笑著，道：是小的不對，婆婆容小的自己掌嘴，別折了婆婆的指甲。

    他這一抬頭，我倒愣了愣，認出他正是當初要我代送琉璃盞的小huáng門。

    賈婆婆終于松手，小huáng門繼續(xù)跪著，開始一下一下打自己的臉。賈婆婆不再管他，自己往內(nèi)宮走，其間經(jīng)過我身邊，瞥了我一眼。我朝她略略躬身，她若無其事地笑笑，道：哦，是梁高班代老身向?？倒髡埌病?/br>
    她扭動著臃腫的身軀揚長而去。待其行遠，我走到仍在跪地掌嘴的小huáng門身邊，說：她走了，你回去罷。

    他仰首看我，當即大驚失色，爬起來一溜煙地跑了。

    張承照見狀問我原因，我遂告訴他此人即給我琉璃盞之人，張承照嘆道：幸虧你現(xiàn)在跟了個好主子。你有公主護著，公主有官家護著，她們才會放過你瞧在咱們兄弟一場的份上，日后公主閣中若有差事做，你便薦我過去罷。這前省真是越待越?jīng)]勁了。

    （待續(xù)）

    花冠

    1.花冠

    所謂的歐陽修盜甥之事被當作一樁艷事丑聞，逐漸流傳到禁中，成為千百宮眷茶余飯后消磨時光的閑散話題。有次苗昭容也饒有興味地向今上提起，問他是否會讓王昭明去審案，不料今上臉色遽變，斂去笑容，漠然不語，苗昭容遂不敢再問。我留意觀察，仍不聞此后進展，想是今上尚在猶豫。

    七夕將近，諸位向今上推薦司飾的娘子越發(fā)關(guān)注冠發(fā)妝容事宜。國朝女子皆愛戴花冠，平日發(fā)髻倒梳得簡單，但約發(fā)的冠子則一定要絢麗奪目，尤其是節(jié)慶之時，常簇cha花釵雪柳huáng金縷，滿頭珠翠爭濟楚。

    一日秋和給苗昭容梳妝畢，恰逢俞婕妤過來。婕妤打量昭容一番，笑道：jiejie請恕我直言。秋和這發(fā)樣兒梳得自然是好，可就是配的冠子素了點，沒有讓人眼前一亮的首飾裝點。

    苗昭容也看看俞婕妤的頭冠，嘆道：我也在犯愁呢，不知該找些什么珠寶來做冠子。我瞧你這花冠上的珠子雖不錯，但若翔鸞閣那位用上官家賜的番商珠子，怕是風(fēng)頭不免要被她搶去。

    俞婕妤道：可別提了。自從上次官家賜她珠子后，宮里嬪御都托內(nèi)司的人去外面買，京中豪門貴戚見了，也都爭相搶購，結(jié)果一月之內(nèi)珠價就翻了十倍。就我頭上這幾顆破珠子，竟值八百緡錢呢。

    苗昭容以紈扇掩口，驚訝道：八百緡？莫不是瘋了！

    如今真是這個價。俞婕妤撇撇嘴，又道：若八百緡錢能買到好的也就罷了，可惜雖花了高價，買到的珠子成色始終不如那位的，到了七夕，拿什么跟她比？

    苗昭容低首沉吟，須臾，再對婕妤說：比珠子只怕比不過她了，不如我們另尋些好的，翡翠、玳瑁、象牙之類，私下讓內(nèi)司訪求成色上佳的買了，到時做成冠子戴出去，未必會輸她珠冠。

    俞婕妤點頭道：jiejie說得有理。這次多花些錢無所謂，要買就得挑最好的，一定不能輸給那位，否則，我們只能又眼睜睜地看著她安cha個狐媚子在官家身邊。

    苗昭容深以為然，微笑轉(zhuǎn)頭問秋和：秋和，依你之見，什么珠寶做冠子更襯我？翡翠如何？

    秋和卻不回答，斂眉低首，一下跪倒在昭容面前，道：望娘子三思，切勿求購貴價珠寶為飾。

    苗昭容詫異道：這卻為何？你且起來，慢慢說。

    秋和依舊跪著，說：京城之人，從富豪之家到坊間平民，莫不視宮內(nèi)取索為一時風(fēng)尚。但凡聽見宮眷求購什么，便追隨搶購，以致物價騰涌。張娘子愛吃江西金橘，此事傳到民間，金橘之價立即瘋漲，聽說現(xiàn)在一斤的價錢已足買八斤羊ròu。若苗娘子再高價求購珠寶，無論是翡翠、玳瑁還是象牙，國中此物價格必漲，上有違君意，下有礙民生，故萬萬不可行，望娘子收回成命。

    苗昭容略想想，對俞婕妤笑道：這孩子的話聽起來有幾分道理。官家一向要我們節(jié)儉，若知我們的首飾花了大價錢，恐怕不會歡喜。

    俞婕妤未有異議，卻又蹙眉說：但七夕那日，張娘子勢必會以番商珠子為飾，我們就算找出手頭最好的首飾，跟她的相比，也難免遜色。

    秋和應(yīng)道：七夕之試，意在選會梳頭者，娘子們未必需要用貴價首飾。官家發(fā)式，與娘子們不同，不必戴花俏冠子。秋和以為，屆時為娘子梳好頭即可，至于冠子，實乃裝飾之物，選些綾羅絹花，甚至彼時鮮花都是好的，若用無價之寶，倒是喧賓奪主了。

    聽得二位娘子連連頷首。俞婕妤親自伸手把秋和扶起來，含笑道：好姑娘，多虧你提醒。你說這些話，也不防著我，可見心里是極坦dàng的。

    秋和拜謝，卻又是大窘，訥訥地不知怎樣應(yīng)對。倒是苗昭容從旁笑說：咱們都是一家人，誰薦的人做梳頭夫人都一樣，防你做什么？

    次日，苗昭容讓秋和梳了個不加冠子與假發(fā)的小盤髻，秋和手執(zhí)菱花鏡站在她身后，讓她先后看了，昭容卻又不放心，喚我過來，道：你是個男孩兒，且?guī)臀铱纯?，這發(fā)樣兒好么？

    她不經(jīng)意的一聲男孩兒，讓我心里一暖，鼻中竟有些酸楚。

    我著意細看她發(fā)髻，欠身道：這發(fā)式頗有新意，未見宮中人梳過，官家見了定會說好。

    昭容略顯猶疑，再問：不戴冠子官家看了會喜歡？

    我回答說：臣以為，董內(nèi)人言之有理，官家要選的是會梳頭者，不是會做jīng巧花冠者，故不必在冠子上多下工夫，讓董內(nèi)人把發(fā)式梳妥帖就行了。

    苗昭容再看看鏡中的自己，旋即笑道：那好，我就聽你們這一回。只是不加冠子，這妝容就一定要畫得jīng致方可了。

    我沒有附和，但說：官家愛以導(dǎo)引術(shù)梳頭，因此手法可以按摩頭皮，理通經(jīng)絡(luò)，以健體qiáng身。七夕之試，僅看冠發(fā)是看不出內(nèi)人導(dǎo)引術(shù)高低的，所以這幾日娘子梳頭不妨多理經(jīng)絡(luò)，好生將養(yǎng)休息，七夕只著淡妝，官家看見娘子的好氣色，自然會知道這是董內(nèi)人導(dǎo)引術(shù)的功效。

    七夕那日，今上帶宮眷駕幸金明池瓊林苑。

    瓊林苑在順天門大街，面北，與金明池相對。大門牙道兩側(cè)皆古松怪柏，中隱石榴園、櫻桃園之類，各有亭榭。太平興國元年，皇帝以三萬五千兵卒鑿金明池，引金水河中水注之。池上有三橋，朱漆闌楯，下排雁柱，中央隆起，若飛虹之狀。橋盡處五殿相連，立于池中心。每年花季，這里柳鎖虹橋，花縈鳳舸，遍開素馨、茉莉、山丹、瑞香、含笑、she香等閩、廣、二浙所進南花，又有梅亭牡丹，勝景不可悉數(shù)。

    今年花朝節(jié)，因官家憂于朝中事，八公主又病著，故無心緒駕幸池苑。直到七夕，聽說瓊林苑從太平興國寺取來培育的秋季牡丹開花了，才臨時決定游幸賞花，且于此地選取新任司飾。

    今上攜皇后與公主先入金明池中正殿。殿中設(shè)朱漆明金龍g，河間云水戲龍屏風(fēng)，兩側(cè)各列數(shù)十盆瓊林苑移來的各色牡丹，姹紫嫣紅，繁花似錦，開得好不熱鬧。

    少頃，諸嬪御車輦到，娘子們皆著盛裝，相繼入內(nèi)。相較發(fā)式的娘子中最先進來的是俞婕妤，但見她梳了個朝天髻，雙髻當額并立，微微后傾，其上加了個大旋心羅絹冠子，羅絹相旋卷合如花瓣，分四五旋，花瓣邊緣深紅，顏色向內(nèi)漸漸變淺，中心接近淺白。冠子廣及半尺，高及五六寸，雖未用任何珠玉，但仍有盛大艷麗之感。

    今上見了頷首微笑：俞娘子這冠子不錯。

    俞婕妤一顧身后內(nèi)人，喜道：這是采兒為臣妾做的。

    內(nèi)人顧采兒上前拜見官家。她姿色平平，并無驚艷之處，但應(yīng)對沉靜，言談舉止頗合時宜。

    今上又贊她兩句，再賜俞婕妤坐，靜待另外兩位娘子進來。

    苗昭容隨即進殿。她采納了秋和與我的建議，梳了個狀如玉蘭花苞的發(fā)髻，青絲回旋，光澤可鑒，并未加冠子，僅在側(cè)飾以一小朵槐樹花葉攢成的花球，妝容也素凈，面白無瑕，不著花鈿，雙頰只略施胭脂，帶一抹若有若無的紅暈，看上去清淡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