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我訝異，他唇角微揚：是不是覺得我很厚顏，竟不去伏拜謝罪？

    我難以回答，只是擺首。心下甚是佩服他還能這樣鎮(zhèn)定，若換了旁人，聽今上這話，豈還敢安于宮中？

    他默默看我許久，忽然問了一個貌似與此無關(guān)的問題：郭后是怎樣死的，你知道么？

    病卒。我說，思量著，又加上以前聽見的傳聞，有人說，是閻文應(yīng)毒死的。

    張先生搖頭，說：她是被活埋的。

    這大概是幾天來聽到的令我最感震驚的事。一時間全無反應(yīng)，只失了禮數(shù)地盯著張先生直愣愣地看。

    廢后，對今上來說，原出自一時之忿，事后他也曾后悔過。張先生告訴我，有一次，他游后苑，看見郭后用過的肩輿，頓時有念舊之意，頗為感傷，便填了闋詞，遣小huáng門到郭后居住的瑤華宮，將詞賜給她。郭后依韻和之，語甚凄愴。今上看得難過，又派人去，向她承諾會召她回宮。呂夷簡和閻文應(yīng)聽說后都很害怕，擔(dān)心郭后將來報復(fù)。而這時，郭后偶感風(fēng)寒，閻文應(yīng)率太醫(yī)去診視，不知怎的，那病倒越治越重了。沒過幾天，閻文應(yīng)宣告藥石無靈，凈妃病卒。

    這些我以前也曾聽人講過，遂問張先生：宮里人不是說，是閻文應(yīng)在藥里下毒害死的么？

    張先生道：毒是下了的，但下的是慢xing毒藥，只加重郭后的病qíng，一時卻未致死。也許他是覺得若下重藥毒死，癥狀太明顯。那時今上在南郊致齋，即將歸來。閻文應(yīng)怕他回來后會探望郭后，便在郭后尚未氣絕的qíng況下，將她qiáng行抬入棺木收殮。

    我想象著郭后彼時感受，不寒而栗，轉(zhuǎn)言問他：先生又如何得知此事？

    張先生回答說：那時我在御藥院做事，有一天奉命送藥給郭后，到了她居處卻見院中已設(shè)了棺器，一gān內(nèi)侍宮人正在靈前哭泣。閻文應(yīng)抹著眼淚過來跟我說，郭后昨夜已薨。見我猶疑，他便命人開棺給我驗視。當(dāng)然，這時郭后已被收斂好，像是以正常姿態(tài)安睡著，但仍蹙眉顰目，似不勝痛苦。我目光無意間掠過他們掀起來的棺蓋，竟看到上面有指甲抓過的幾道痕跡我頓時大疑，遂借口說貴重藥物既已送來，不便退回，不如放入棺內(nèi)陪葬。于是趁置藥之機略略揭起郭后的衣袖，發(fā)現(xiàn)她手指淤血烏紫，皮膚指甲破損，想來是在棺中拼命掙扎時抓傷的

    不必再說了。心里難以承受此間慘狀，我忍不住直言打斷張先生的敘述。

    張先生便沉默不語。須臾，我再問：先生既看過郭后遺容手指，后來沒被閻文應(yīng)陷害么？

    我估計，他是有這個心的。不過，他很快便自身難保，顧不上整治我了。張先生說，雖然他說郭后是病卒，但宮里朝中莫不疑心，遂有了他下毒的傳言。有諫官請今上推按郭后起居狀，細查此事，但今上雖然悲傷，卻未應(yīng)允諫官所請，只吩咐以皇后禮儀葬郭后。閻文應(yīng)曾在今上宿齋太廟時大聲呵斥醫(yī)官，諫官見今上不yù追查郭后死因，便另借此事彈劾他。于是，今上將閻文應(yīng)外放出京。不久后，閻文應(yīng)死于嶺南。

    那你將此事告訴過官家么？我問他。

    沒有。他既不yù追究，我何必多事。他自有他的原因，我們也不必再去揣測圣意。 張先生答道，再轉(zhuǎn)視中宮的方向，目色凝重，但自那之后，每次一觸及那廢后詔書，我便會提醒自己，絕不能讓這事發(fā)生在如今的皇后身上。

    所以，他再看我，淡淡道，受些冷眼，算不得什么。只要我還在這宮里，尚有一口氣，便會做我應(yīng)該做的事。

    我很想問他，若真的因此觸怒今上，豈不有被逐出宮的危險？但終究還是沒問出口。再一想，這么多年，今上雖然不喜歡他，卻也一直容忍著，想必他們之間是有某種默契的罷。

    （待續(xù)）

    取舍

    4.取舍

    今上沒有廢后，全賴陳執(zhí)中、何郯、梁適諫言，這是后來流傳的說法。

    據(jù)說，那夜君臣細論皇后閣中事，何郯勸諫說：中宮仁智，內(nèi)外jiāo欽。所謂宮亂起自皇后閣中，須制獄鍛煉，這是jian人之謀，有意中傷中宮，覬圖非分。陛下不可不察。

    今上再問陳執(zhí)中意見，陳相公也稱不可制獄勘鞫中宮，且持議甚堅。今上反復(fù)又問，一旁的梁適倒不耐煩了，直言道：陛下廢后，一次已夠，豈可再來第二次？

    他語氣凌厲，聲徹邇英閣內(nèi)外，聞?wù)邿o不變色。

    今上默然，遂按下制獄之事不提。眾人見他采納諫言，這才告退。今上獨留梁適，特意向他承諾說：朕只yù對張美人稍加妃禮，本無他意，卿可安心。

    當(dāng)晚三人去翰苑，遇見儤直的學(xué)士張方平，將此事一說，且提到今上所說稍加妃禮一節(jié)，張方平當(dāng)即便稱不可，力勸陳執(zhí)中道：漢朝馮婕妤身當(dāng)猛shòu，并不聞元帝因此對她有所尊異。況且皇后有功卻尊嬪御，自古皆無這道理。如果相公同意遷張美人為妃，將來天下人論及此事，必會將罪責(zé)全歸于相公。

    陳執(zhí)中深以為然。此后今上再提尊異張美人之事，他只是不答。

    于是這月里，宮中并未聽到張美人升遷的消息，倒是關(guān)于張先生的旨意終于下達：內(nèi)西頭供奉官、勾當(dāng)內(nèi)東門張茂則遷領(lǐng)御藥院。

    領(lǐng)御藥院，就宦官而言，這是很重要和尊貴的職位。

    御藥院即宮中御用藥房，是最重要的內(nèi)廷官司，掌按驗醫(yī)藥方書，修合藥劑，以及藥物的管理進御等事?；实鬯盟幤肥怯捎幵褐瞥珊筮M奉，責(zé)任重大，因此任領(lǐng)御藥院的宦官非尋常之輩，朝廷規(guī)定，入仕三十年以上內(nèi)臣，十年未升遷并屢立勞績者才可入選。

    而通領(lǐng)御藥院的勾當(dāng)官平日所掌并不僅僅是醫(yī)藥之事，還兼供職皇帝行幸扶持左右、奉行禮儀、御試舉人、傳宣詔命及奉使監(jiān)督等事。另外，還會在皇帝坐朝時，侍立左右或殿角，以供隨時召喚。

    出任此職的內(nèi)臣被視作皇帝近習(xí)親信，這工作也充分地為他們提供了向上晉升的機會。許多押班、都知，乃至兩省都都知皆曾任過此職。

    因此，我對張先生的升遷倍感意外，雖然他符合入選御藥院勾當(dāng)官的三點規(guī)定。私下猜測，也許這并非今上本意，是陳執(zhí)中或梁適等人決定的罷。但，也僅僅是猜測而已。

    然而最出人意料的關(guān)于升遷的消息來自秋和。今上與中宮商議后，命司飾顧采兒代領(lǐng)尚服局，以接掌多病的楚尚服的工作，而秋和則被遷為司飾，繼顧采兒之后，成為新任梳頭夫人。

    這事，是那天官家與你定下來的罷？我問秋和。

    她自然知道那天是哪天，黯然頷首。

    如此一來，她出宮之日更遙遙無期了。我在心里嘆氣，實在為她與崔白之事覺得遺憾，你愿意么？

    她抬目看我，雙眼空濛：我也說不清楚那天，我以愿望為代價，求他讓皇后長伴他身側(cè)，他最后那樣說，算是答應(yīng)了罷然后，他很無奈地笑著嘆息，說：怎么連你都在為她奔走？我身邊原本就圍滿了她的人。我低頭不敢接話，他又說：以前我每次出行，左邊是楊景宗，右邊是鄧保吉，走不上幾步，迎面撞見的又是張茂則凡我所為，事無巨細她都知道我被她困在這里了。

    我被她困在這里了？我微微睜大眼睛這話好生耳熟。

    你也是她的人么？官家問我。秋和接著說，他那么好脾氣地跟我說話，聲音柔和得像四月的風(fēng)，不知為何，卻聽得我心里很是難過見我不答，他又說：你可以到我身邊來么？讓我不至于太孤單。

    什么？我蹙眉問，他說孤單？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他是這樣說。秋和似乎有些困惑，但語氣是肯定的，那時我也只疑是聽錯，抬頭看了看他，見他目視窗外，但眼神空dòng，像是什么也看不見，眉間竟有些憂傷意味我想不明白，脫口問他：孤單？真的么？有那么多娘子在身邊，官家還會孤單？

    如果是我，也會想這樣問罷。我沒掩飾我的好奇：他怎么回答？

    他像是瞬間回過神來，對我笑笑，輕聲說：假的。我又低首無語，他卻這時傾身過來，在我耳邊說秋和面色如胭脂掃過，聲音越發(fā)低了，他說：那只是我好容易才想出來的借口，為了讓你不再把鉛華香藥往皮膚上抹。

    我一下想起在儀鳳閣初見今上時，他對秋和的著意關(guān)注，依稀可以理解秋和的迷惘?？v然不喜歡這樣的男子，但這樣的細心與關(guān)懷，是世間女兒都難以抵御的罷，這時候向他表示拒絕一定是很艱難的事。

    我想拒絕的，可是秋和猶豫著，難以準(zhǔn)確描述當(dāng)時心qíng。

    我明白，不必多說了。我和言再問她，那么，皇后知道你的決定么？

    秋和點頭：官家向她提調(diào)我過去的事。她隨后私下問我是否愿意去，說若我不愿，她會如約在乾元節(jié)將我放出宮。但是，怎么可以？如此一來，官家必會追問原因我怕他和大臣們知道，皇后閣中除了雙玉，還另有宮人曾與外人來往。

    這倒是應(yīng)該考慮到的。若他們知道此事，事態(tài)發(fā)展會更糟。

    我可以猜到她給皇后的回答：你對皇后說你改變主意了？

    對，秋和惻然一笑，我跟她說，是我自己想做梳頭夫人，不想出宮過苦日子。

    重臣進諫力?；屎?，只是向夏竦展開反擊的開始，宮亂事件的最終結(jié)果是夏竦罷樞密使，判河南府。

    這年四月，御史何郯上疏彈劾夏竦，直指其xing邪，其yù侈，其學(xué)非而博，其行偽而堅，有纖人善柔之質(zhì)，無大臣鯁直之望，事君不顧其節(jié)，遇下不由其誠再提他與內(nèi)臣楊懷敏素日勾結(jié)，宮亂時曲為掩藏之事，說如今楊懷敏既已罷黜，而夏竦獨留京師，仍身居高位，中外之心，無不憤激。懇請今上棄用夏竦，上為社稷之謀，下慰臣庶之望。

    他估計到夏竦可能又會拿今上忌諱的朋黨一點做文章狡辯，事先便在章疏中說明：臣料夏竦知臣上言，必是指臣為矯誣，目臣為朋黨。然竦明有過惡，安得謂之矯誣；臣素?zé)o附麗，何以謂之朋黨？竦若猶飾其過，臣請面議其辜，仰祈圣明，俯臨肝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