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普當時言之鑿鑿，他才放下心來懶于防備。

    想及此處，一個影影綽綽的念頭登時浮上腦海。糜芳難以置信地看向李隱舟，片刻才囁嚅開口：“難道是子太早投了你們……”

    并非是呂蒙瞞住了郝普，而是郝普騙了他糜芳？

    若是郝普和吳將里應(yīng)外合，那從一開始呂蒙的病就是為了偽裝襲擊，再往前推敲，孫權(quán)反常地更換都督、偏袒陸議也都不奇怪了，一切縝密的布局正是為了令他們放下警惕全力北伐，乘機一舉拿下兵力空乏的荊州。

    這樣一來所有事情便可以說通了。

    可他仍不敢輕信，反在驚詫中鎮(zhèn)定下來，回李隱舟一個自嘲的笑：“……可老夫而今已是貴軍俘虜，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先生何必專程來告知老夫？”

    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也。

    他倒要看看這小子究竟目的何在。

    李隱舟眼神變了一變，倒有些敬佩：“糜公果然睿智，某確有一事請求?！?/br>
    糜芳深看他：“哦？”

    李隱舟壓低了聲音：“只要糜公血書一封，告訴關(guān)將軍江陵已失，勸他回師零陵防備。”

    糜芳萬沒料到他竟要這個，瞬間的愕然后便明白過來——

    吳軍這是要與郝普里應(yīng)外合，將關(guān)羽至于死地！

    即便領(lǐng)會了這一點，他也片刻沒有從沖擊中緩過神來。

    那可是關(guān)羽。

    他們竟敢！

    一時間氣血上涌，糜芳幾乎是下意識地推拒：“……可關(guān)羽若死，某必被問責(zé)?！?/br>
    李隱舟笑容斂去，只淡淡看著他：“關(guān)羽活著，難道太守公就能活了嗎？”

    一句話直擊心竅。

    關(guān)羽死了，他作為江陵太守錯報軍情必逃不過處罰；可若關(guān)羽不死，新仇舊恨一起算賬，他決計不會容自己留在世上。

    糜芳只覺一顆心撲撲直跳，萬千念頭一齊涌上腦海爭執(zhí)不休，最終只剩下李隱舟那句話魔咒一般縈繞在耳畔。

    他也終于徹底明白。

    李隱舟打一開始就沒有必要騙他，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在誅殺關(guān)羽這一點上他們的目的是相同的，吳軍靠著一手奇襲江陵已經(jīng)把他逼上窮途末路。

    絕路在前，這賊船不上也得上了。

    糜芳目光搖擺半晌，終在這一瞬凝成冷冰。

    他飛快掃過李隱舟一眼，隨即撕開衣袖，咬開手指，在精致的綢緞上用力劃下赤紅的血字。

    ……

    后半夜，聲靜人稀。

    江陵城在長江北岸。

    呂蒙立在江邊。

    回望南岸赤色山壁，仍可記得當初那場燒空江天的大火，可他印象最深的卻是大勝之后在江陵拼了命與曹仁僵持的一年。

    十年了。

    他終是拿回了江陵。

    想到此處，呂蒙慢慢擰開了手中的酒葫蘆。

    一線酒液順著葫蘆口注入江畔湍流，激起一圈漣漪，瞬間又被卷入激浪中。

    敬過故人，呂蒙高仰起頭，正欲再往喉里灌上兩口，腕上一重，被一只溫涼的手緊緊牽住了動作。

    “將軍可答應(yīng)過某愛惜身體?！?/br>
    滿月當頭。

    來人正在月中，被明亮的光輝勾出深深輪廓，背光的暗影中唯一雙眼雪亮分明。

    呂蒙掩飾地大笑一聲：“事情辦完了？”

    李隱舟點一點頭，無情地摘走他手中酒葫蘆。

    呂蒙頗惋惜地看著他的手：“酒能治百病，何況這是你給的藥酒?！?/br>
    還狡辯。

    以往只聽說他對文臣蔡遺慣會耍無賴，沒想到也是個不聽話的病人。

    李隱舟擰開葫蘆，往嘴里一口，只覺火辣中透著苦澀，不覺皺眉：“以酒取藥，又不是用酒治人，否則人人都要成醉漢才能治病了?！?/br>
    呂蒙瞟著他，難免好奇：“你師父都治不好的病，你究竟怎么想來的偏方？”

    這話說來便長。

    倒也不是他比張機厲害，只是沾了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的光，自然看得更遠一些。

    李隱舟拍拍衣裾坐在江邊礁石上：“我曾聽說滇南一帶氣候濕熱，可那里的人卻不畏風(fēng)濕，正是因為他們喜歡食用一種特殊的樹葉。也因這此那樹得了個別名，被稱為愈創(chuàng)木。”

    而愈創(chuàng)木中所含的愈創(chuàng)木內(nèi)酯則正是抗炎治療風(fēng)濕熱的一味絕藥。

    他頓了一頓，掠過繁雜的藥理不提，目光落在那酒葫蘆上：“我試過百草，配過千方，唯有荷花玉蘭同此功效，將軍有幸第一個試藥?！?/br>
    所幸收效不錯。

    可惜風(fēng)濕這種頑疾絕非一夕可以治好，即便他尋到荷花玉蘭這種花提取出了愈內(nèi)木內(nèi)酯，也只能壓制病癥，要想痊愈依然唯有解甲歸田，以時日靜養(yǎng)。

    呂蒙聽得正有趣，不覺間一陣潮汐漫上腳踝，刺骨的寒意便冷不丁襲上雙腿。

    他臉色登時扭曲起來，卻顧全臉面，仍咬著牙沒在李隱舟面前呻/吟出聲。

    李隱舟扶他往后挪了數(shù)步，無奈勸他：“江風(fēng)濕冷，將軍請回吧?！?/br>
    呂蒙卻大剌剌往石頭上一靠，沐著濕潤的風(fēng)潮注視這無邊大江。

    今宵是十五。

    滿溢的月華似一場初雪灑在漆黑如墨的江面上，兩岸赤色絕壁隱約倒映在江月中，顯出模糊而深沉的輪廓。

    他目光久久停駐，只道：“再看看?！?/br>
    李隱舟手上的力氣跟著卸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