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兒沖進(jìn)屋里，他喊了一聲，但小娘娘還是沒有反應(yīng)，她的臉奇怪地浮腫著，看起來比沒得病之前，還胖了好多，要不是胸腹間還有一點點起伏，她看起來……就和已經(jīng)……已經(jīng)死了沒有兩樣。

    栓兒又喊了好幾聲，他恍惚聽見有人問，“能不能——”

    “叫不醒了?！蹦莻€太醫(yī)說，“殿下，您最好站得遠(yuǎn)些。”

    栓兒根本不聽，他只是震驚地、貪婪地、仔細(xì)地望著小娘娘，他現(xiàn)在一點也不難受：沒有難受的時間了，這肯定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小娘娘，他要……他要把她記得清楚一些！

    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小娘娘的手，用力地?fù)u晃著，想要把她給叫醒，可很快就被阻止，而小娘娘的手就像是一片落葉，輕盈地、沉重地掉落在了胸前，她的袖子掀了開來，露出了里頭的金鐲，栓兒認(rèn)得這鐲子，以前他經(jīng)常勾著這鐲子，手指伸進(jìn)空隙里，貼著小娘娘的皮膚，牽著她四處地走。

    這金鐲現(xiàn)在滿滿地嵌在她的手腕里，壓出了深深的印痕。手臂上方他時常摳著玩的一顆紅痣，漲得比從前起碼大了三倍，成了一個暈紅的點，在她發(fā)黑的皮膚上，顯得這么的刺眼和古怪。就像是一點火星，燒得他眼睛發(fā)痛。

    栓兒忍不住閉了閉眼，可那一點紅依然烙在眼睛了，痛得讓他無法忍受。

    他忽然明白過來了——他忽然想起來了，他垂下頭去，擼起自己的袖子，把他瘦小的手臂，放到了小娘娘身邊。

    兩根手臂并在了一起，一黑一白、一胖一瘦，甚至連紅痣都不是完全對稱，畢竟栓兒的手臂，要比小娘娘的短上很多。

    但比例依然是如此的鮮明：臂彎往下寸許處，這兩點紅，在黯淡的燈光下，形成了不顯眼的輝映。

    作者有話要說：鞋子終于落地了。

    第236章 康復(fù)

    皇帝醒了，后廷的天空陡然間就晴朗了起來。并不只是徐循，乾清宮里里外外的宦官侍女，甚至是城府深沉的三閣臣、三尚書，面上也都是喜不自禁，雖然最高規(guī)格的侍疾待遇還沒有撤下，但屋里屋外的氣氛，輕松了何止倍許？

    當(dāng)然要輕松了，對重臣們來說，皇權(quán)交替，無異于一場龐大的風(fēng)暴，在這風(fēng)暴中，哪怕是一點小事都可能被隨意放大，一點紕漏都能給有心人興風(fēng)作浪的借口。歷來這種倉促的改朝換代，都是傳奇故事發(fā)生的最好時機，而身為朝堂頂點的幾個大佬，再往前，進(jìn)步的空間也很小了，他們想要的那是有序的新陳代謝，而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一般的大變動。再說，太子年幼不知事，難免要后宮女眷秉政，和一樣有精明傳言，又是女人身份，天然可以不講理的皇太后比起來，大臣們當(dāng)然喜歡經(jīng)過正規(guī)培訓(xùn)的皇帝了。

    至于后宮，更不必講了，除了諸嬪等人那邊可能沒人去說以外，其余進(jìn)宮久一點的，哪個不知道殉葬的事？皇帝數(shù)日子，等于是一宮的人陪著數(shù)日子，妃嬪們是真的難受，幾乎每個人都是以淚洗面，清減了不少。倒是宦官宮女一類，多數(shù)想的還是自己的差事問題，算是另一種擔(dān)心了。現(xiàn)在皇帝一醒，皆大歡喜，不說喜氣洋洋如同過年吧，反正乾清宮里進(jìn)出的每個人，腳步都是輕快了不少。

    這點改變，皇帝卻無能體會了，他壓根也不知道在他昏迷的時候，乾清宮的氣氛有多沉肅。就是現(xiàn)在，也還有些昏昏沉沉的，思維比較遲鈍，劉太醫(yī)給扶了脈，又翻看了一下眼皮，輕輕和皇帝問對了幾句話，下來就宣布道，“人已無妨了，只是昏迷多日，如今還要靜養(yǎng)休息。只怕幾日內(nèi)依然不好理事?！?/br>
    皇帝病了大概二十天天左右，這二十天內(nèi)好在也沒有什么軍國大事，朝廷的基本運轉(zhuǎn)也不成問題，橫豎是有三楊在。當(dāng)然，他重病的消息不可避免地還是往外泄漏了出去，各方的反應(yīng)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徐循之前根本沒考慮到這方面，此時皇帝醒了，她心情一松，才猛然想起來，問太后道，“老娘娘，聽說京里有人主動為大哥祈福的，現(xiàn)在大哥既然大安了，是否該發(fā)個詔書什么的，也能讓大家安心？”

    “不必如此?！被实坌蚜耍笠卜潘上聛?，沉穩(wěn)得多，這一場突來的變故，也使得老人家一掃前幾年的頹唐之色，顯得十分精神，端坐上首氣度沉凝，什么事都仿佛胸有成竹?！暗却罄砂埠靡院?，只要照常上個常朝，也就算是照會到了。他這一次病得突然，好得也快，處理得低調(diào)些就好，也不必太鄭重其事。”

    說著，又遣人到文華殿去傳信，把劉太醫(yī)的診斷告訴給閣臣們，“爾等也可照常辦公，不必每日在乾清宮值宿這么辛苦了?！?/br>
    雖說是三閣老，六尚書，不過三楊分別都兼任六部尚書，所以實質(zhì)上輪值的就是這六位重臣，其余比如英國公等勛戚，只能同他們一起輪值，但卻不能單獨在內(nèi)。不必說，這又是文武之爭，甚至是內(nèi)閣六部與別的雜七雜八部門的權(quán)力之爭了——徐循只是略微了解了一下，實際上她對國朝官制的理解不會高于一個教書先生?，F(xiàn)在也就是知道，這幾日來的確也辛苦了六位重臣，還有就是英國公，他這幾日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宮中，以其老邁年紀(jì)，支撐了這幾日，的確也是吃力得狠了。

    大臣們到底還是留了兩日，確認(rèn)皇帝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好了，方才結(jié)束了輪值制度，太后少不得借皇帝的口，又給這群準(zhǔn)老人送些宮中補品去，也算是‘略盡禮數(shù)’。文臣的架子就是這么大，別看皇帝病危時，他們毫不在乎吃相，立刻就來擠壓妃嬪，堅持要在乾清宮值宿，也是出于對后妃內(nèi)侍的猜忌，可這會兒事情過去了，太后還是一樣要酬賞他們的功勞。

    至于真正辛苦侍疾的內(nèi)侍和后妃，這是本分，又何須酬勞？當(dāng)然，大部分妃嬪也都根本沒想到這一塊，皇帝能好起來，對她們來說就是最好的禮物了。這些日子，有份進(jìn)內(nèi)宮服侍的妃嬪，對皇帝真是比對親爹親媽都要細(xì)心，就唯恐自己手重了、粗心了，打擾了皇帝的療養(yǎng)，這一步接著一步的，殉葬什么的，也就近在眼前了。

    “也不止是我瘦了?！毙煅瓜骂^為皇帝整理了一下發(fā)辮——這個說來荒唐，不過因為老躺著，扎起來不舒服，披散著又很容易壓到，所以這幾天皇帝都是打的兩根麻花辮，垂在兩肩上，躺著也舒服，只是造型難免有點搞笑?！岸际萘耍瑢Ojiejie養(yǎng)了幾年，好容易胖了點回來，這次的事情一折騰，又打回原形，瘦得臉頰上的rou都干得一絲不剩。”

    剛醒來的時候，人還昏昏沉沉的說不出什么話，但到底身體好，挺過來就是挺過來了，經(jīng)過幾天的療養(yǎng)，他已經(jīng)可以下地走動了，只是太醫(yī)這一次療法大膽，甚至給皇帝放了幾次血。腫著的時候看不出來，消腫以后就覺得面色蒼白、體虛乏力，即使醒來了，倉促間也不能下床，只好在乾清宮召見閣臣問政，得了閑由妃嬪伺候著，陪著說說話解解悶。

    今日和徐循一起陪侍的是袁嬪，聽了徐循說話，見皇帝的眼神望向自己，也忙笑著說，“可是如此，一宮人就沒有不瘦的，就連老娘娘也是清減了不少?！?/br>
    皇帝長長地嘆了口氣，“是我太荒唐，倒是辛苦娘了，說來也真是不孝?！?/br>
    現(xiàn)在大部分人，包括皇帝和太醫(yī)都深信不疑，發(fā)病前一天的馬球賽正是這一次惡瘧的罪魁禍?zhǔn)?，皇帝有這話相當(dāng)正常，徐循忙勸慰了幾句，袁嬪也有無數(shù)好聽話奉上，見皇帝依然懨懨的，她便主動提議，“不如我唱首曲兒給您解悶——憑您想聽什么，便只管點?！?/br>
    皇帝算來也躺了快一個月了，如何不煩厭無聊？見袁嬪湊趣，唇邊也多了一絲笑意，“那就唱首鮮花調(diào)吧，熱鬧喜慶一點兒?！?/br>
    袁嬪喜孜孜地站到地下，對皇帝和徐循都行了禮，清了清嗓子，便是脆生生地唱了起來，“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滿園的花開比不上他。我有心掐朵兒戴，嚇，又恐怕看花兒的罵——”

    徐循看著她青春的臉龐，在日頭里也像是朵鮮花般盛放，心中亦是有些感慨：估計以前宮里從沒有重量級人物臥病，往常不覺得，如今才曉得，侍疾一樣是有講究的。今次侍疾班表，乃是六局自排，看似隨意，其實是嚴(yán)格地按照得寵等次乃至資歷等往下排列的，比如袁嬪比較受寵，得過幾次好體面，所以就是排在皇帝比較有精神的下午，至于傍晚、深夜和上午，輪值的就都是青兒、紫兒乃是趙昭容一流人物。雖不說是無寵就被作踐，但畢竟在這些小事上，就能看見區(qū)別。

    至于她和皇后，兩人都有差事，得空來探視便可。但她反而呆得比所有人都長，皇后也是一樣——這一次重病，到底是看出來她對皇帝的不同了。徐循本以為她會明悲暗喜，面上過得去也便罷了，更多的心思還是花在栓兒身上。橫豎太后和她心結(jié)已深，皇帝又成日昏迷、朝不保夕，這時候再做表面功夫，也沒人受用，還是看顧栓兒不使他染病是正經(jīng)。不料皇后竟好像全不明白這些似的，倒是成天都守在皇帝身邊，只有晚上才回去看看栓兒。倒是徐循，要管宮中庶務(wù)，白日里還比她少守一些時辰。不過她也有優(yōu)勢，點點和壯兒身邊沒有心腹發(fā)病，一個韓女史，一個錢嬤嬤，把孩子看得很牢。徐循怕自己接觸得人多了，進(jìn)去看孩子們反而過了病，便決定等事情過后再進(jìn)去探望，是以她晚上也不必回宮，可以就住在乾清宮里近距離看守皇帝。當(dāng)時大家倒都是嚴(yán)格十二個時辰輪班，不分先后，現(xiàn)在皇帝稍好一些了，待遇立刻就分出了差別。也不知是太后那邊的授意，還是六局一司內(nèi)部的勾當(dāng)，反正她雖然是現(xiàn)管，但卻根本沒往這方面動過腦筋。

    袁嬪唱了幾曲，皇帝精神也好了些，他呵呵笑道，“倒是辛苦你了，賞你碗好茶吃，潤潤喉嚨吧?！?/br>
    立刻就有人去泡茶了，袁嬪下跪謝了恩，也退下領(lǐng)茶更衣，并未多話：這幾年她大起大落，倒是歷練出來了，起碼比諸嬪有眼色，知道皇帝精神不濟，在他跟前最好不要多話，那些撒嬌發(fā)癡的事情，大可以等日后他康復(fù)了以后再說。

    “這幾日宮里還有人發(fā)病嗎？”皇帝是當(dāng)家人的性子，有了點精神，就開始關(guān)注局勢了。“城里又是如何？”

    “城里的事，我不知道。”徐循有點不好意思，“宮里倒是有幾日沒出病人了。好像之前聽老娘娘那里說，如今雨水往南邊去了，病情也跟著去了南邊，只不知道是不是我聽錯了?！?/br>
    皇帝不免微微一笑，“平時你是最厲害的，什么都懂，如今倒是一問三不知了。”

    徐循雖然也有掉鏈子的時候，但那多是為人處事不夠圓融所致，在正經(jīng)公事上還沒出現(xiàn)過這樣的紕漏，她辯解道，“最近事情太多了，我也沒心思搭理外頭?！?/br>
    “又沒有怪你?！被实壅f，伸手握住徐循的手拍了拍，“這些時日，太辛苦你了，有沒有好生睡過個囫圇覺？”

    “睡的?！毙煅φf，“后來都有睡，之前也忙得顧不上，睡也睡不著——”

    她語無倫次地分辨了幾句，也不知道在分辨什么，說上幾句也就住了口，皇帝卻不信，“幾次迷糊醒來喝藥，都聽到你的聲音，感覺天色都很晚，夜里肯定沒怎么睡吧？”

    昏睡病人對外界的感知可能比較奇怪，徐循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再辯解下去似乎矯情了，因便道，“好了，都不說這個了，現(xiàn)在人好了，就別提生病時的事?！?/br>
    想到那時惶惶然、昏昏然的狀態(tài)，她不禁輕輕地顫抖了一下，方才續(xù)道，“如今且說羅嬪的事吧？今日孫jiejie沒過來，就是因為她是到了頭七?！?/br>
    徐循也是剛才過去致祭了一番，才到乾清宮來的，她并未久留，因表面上她和羅嬪實在沒什么關(guān)系，再說，之前栓兒不惜絕食也要見到羅嬪，估計皇后心里不能高興，她也不愿往她身邊去湊。

    這一次瘟疫，宮里也有幾十人去世，除了羅嬪以外，還有就是二十四衙門某個監(jiān)的太監(jiān)，也算是個頭面人物。不過疫病去世的人，下葬都是特別著急，而且必要的時候還要火化下葬。宮里下人自然也就更不講究了，這次的幾十人，按太后做主，全都是燒成灰以后倒入枯井中封存，所有遺物一律燒掉。羅嬪還算是好，去世時候都是疫病末期了，再說皇帝也醒來，太后心情是放松了點，當(dāng)然，即刻火化是免不了的，不過火化完了還是把骨灰拉回來，做了七天的法事，也給找了個小宮女來披麻戴孝、摔盆痛哭什么的，只是宮里也有宮里的規(guī)矩，按羅嬪的品級，沒有做足四十九天的道理，做滿七天也就該下葬了，徐循現(xiàn)在要說的是羅嬪的葬禮和待遇問題。

    “老娘娘意思，可以給封個貴妃，”徐循說，“她上午過來，您見著沒有？”

    太后熬了這一個月，也是累得厲害，再說現(xiàn)在非常情況結(jié)束，她住在乾清宮也不像話，便回清寧宮居住，現(xiàn)在也就隔三差五親身過來一下，平時都在清寧宮休息，有什么事就打發(fā)人來給徐循或皇后傳話。倒是比皇帝得病之前，底氣要足了不少。

    皇帝搖了搖頭，“也聽說她來了，不過正睡著呢。娘是什么意思？”

    “老娘娘以為，喪事匆忙，已經(jīng)是委屈了羅嬪了。不如封個貴妃，好歹也算是補償?！毙煅鐚嵽D(zhuǎn)告?！盎屎竽锬锖孟袷侵懒?，不過也沒說什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