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就看哀榮了，比如太祖孫貴妃，太宗王貴妃，都是享受了‘眾子為庶母期’的待遇，其余包括皇帝罷朝、喪禮高規(guī)格之類的細(xì)節(jié)也有特權(quán)，羅嬪倒霉就倒霉在她去的時候皇帝正病著，所有哀容一概沒有，這眾子為庶母期實際上還是降低了標(biāo)準(zhǔn)的，畢竟栓兒按理該給她服三年。太后說封貴妃，沒說封皇貴妃，徐循都是有點詫異——皇帝這一病，病得大家的作風(fēng)都和以前不一樣了，要是擱在從前，太后肯定大肆抬舉羅嬪，給皇后心里添堵。

    不過，皇帝這人就是如此，其實他對太后、皇后都很說得過去，對徐循更不必說，也是處處容讓。徐循實在不能說他是個刻薄寡恩的人，但千真萬確，皇帝但對他不喜歡、不在乎的人，有時候是真的很小氣、很無情的。他皺了皺眉，“這又何必，難道還怕朝野中的議論不夠多嗎？反正死升一級，封個淑妃也就是了，場面上好看點?！?/br>
    “那，栓兒……”如果封淑妃，栓兒連服期年都不可以，而這種事又是無法瞞人的，畢竟疫病過去以后栓兒就要出來讀書開蒙，也沒有在外不服，回來偷偷服個重孝的道理。

    “念在輔佐養(yǎng)育之恩，服期年也就是了。”皇帝道，“不必記入典籍，低調(diào)一點，還有人敢胡亂議論什么不成？”

    雖然聲音仍有些虛弱，但語調(diào)上根本霸氣不失，徐循在這件事上不打算發(fā)表任何看法，反正頂上還有太后呢，她默然應(yīng)了，見天色也快到時候，便勸慰道，“睡一會吧？一個下午都沒休息了，閉一會眼，正好起來吃藥。”

    皇帝嗯了一聲，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就靠在床頭瞇了起來。徐循守在一邊，見袁嬪要進(jìn)門，都擺手令她出去，等皇帝呼吸勻凈下來，方才慢慢站起身來，躡手躡腳也想出去時，皇帝卻又睜開眼道，“不許走?！?/br>
    徐循認(rèn)識他這些年，從未見過皇帝如此情態(tài)，睡意nongnong，人又虛弱，真有幾分孩子氣的樣子，和那慣常的寬厚雍容極不相似。她心中一軟，便又坐了下來，隨手拿起一本書來看，在床邊陪著皇帝，直到天色漸晚，看不得書了，便只枯坐在那里，靜靜地望著他沉穩(wěn)起伏的胸腹，數(shù)著皇帝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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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貴妃還在里面？”皇后微微皺了皺眉，半開玩笑般感慨了一句，“她也該回永安宮看看孩子了。”

    王瑾低眉斂目，壓根沒提徐循本來要走的事，哪怕當(dāng)時他就在床邊站著?！盎薁斀駜合麓擦耍谠鹤永镒吡艘蝗?，如今正在南間看折子?！?/br>
    一邊說，一邊在前頭引入，將皇后引入了前一陣子很少啟用的南間。這里是皇帝的書房，一樣各色設(shè)施俱全，皇帝半合著眼靠在榻上，皇貴妃正在皇帝身邊坐著，手里捧了一本奏折，念出聲給皇帝聽，“自去歲一年無雨，草木枯焦。今又發(fā)洪水……”

    見到她進(jìn)了屋子，皇貴妃便站了起來，皇帝也沖她點了點頭，皇后按下心中淡淡的酸意，給皇帝行了禮，又關(guān)切地說，“大哥，你這才剛好，可別又勞神了。這些事，有內(nèi)閣和司禮監(jiān)呢，你就暫時歇兩日也無妨的?！?/br>
    皇帝點了點頭，“都是已經(jīng)批復(fù)過的折子，閑坐無聊，讓小循白念念，我白聽聽?！?/br>
    他讓人拿了一張圓凳來，叫皇后坐了，“栓兒這幾天情形如何？”

    “還算好，這次事后，他懂事了很多。”皇后也有幾分欣慰，“原來還吵嚷著覺得屋里氣悶，現(xiàn)在也不說了，只是惦記著大哥?！?/br>
    雖然皇帝已經(jīng)痊愈了幾分，但為安全計，都還是沒見子女，聞言，他也露出了幾分思念之色。“快了，等這一波過去，也就都能見面了?！?/br>
    皇后見他一日日好起來，心里也是安穩(wěn)，她欣然笑道，“可不是？今日我見大哥，精神又好了幾分。”

    前幾日她來探視時，皇帝都是病懨懨的，如今精神起來了，兩夫妻對坐了一會，卻又反而還無話可說?；实郾銌査?，“羅嬪那里，都收拾清楚了？”

    皇后之所以會過來，也是剛才聽到皇帝這邊來人傳話，心里不免有幾分甜意，誰知道過來了又是如此，就有一點喜歡也淡了，聽皇帝提起來，這才高興了點兒，點頭道，“做完法事，就送出去了。按大哥吩咐，暫且先送往煤山停靈。待到圈了好地，修好了墳塋，再遷葬過去?！?/br>
    說話間，藥被熬好送來了，皇貴妃從宮女手上接過托盤，送到皇后手邊，皇后便拿起來坐到皇帝身邊，欲要服侍皇帝吃藥，皇帝擺了擺手，“多大的人了，還喂？”

    他拿過藥碗，將藥汁一飲而盡，皇貴妃忙遞上手巾擦嘴，又取了蜜餞來給皇帝換口。又有太醫(yī)過來請脈，兩人遂回避到屏風(fēng)后頭，皇后見皇貴妃眼下一片青黑，便道，“你也該回去好好歇歇了，且不說兩個孩子，就說你自己，也是累得脫了形。”

    皇貴妃欲言又止，皇后看了，先還不解，等太醫(yī)去了，兩人再坐了片刻，皇后也就起身告辭?；实蹧]留她，只道，“你也好生養(yǎng)著，這一個月，又瘦了許多?！?/br>
    皇后看了皇貴妃幾眼，見她不言不動，皇帝亦很是自然，心底忽然明白過來，倒是自嘲地一笑：這些天情緒起伏，倒讓她有些失常，反應(yīng)有些遲鈍了。

    走到門口，她又回望了一眼，見皇貴妃在燈下站著，手里拿了一個林檎果，正和皇帝說話，臉上微微帶了笑意——并非甜蜜異常、你儂我儂的笑意，這笑，笑得很平常、很家常，沒有絲毫討好、惶恐……就像是一對夫妻閑話那樣家常。

    皇帝臉邊，還垂著那兩條滑稽的小辮子，他亦是平平常常地回著皇貴妃的話，這幅畫面，簡直太單純樸素，樸素到與皇宮格格不入。

    可就是這樣洗盡鉛華的一幕，卻令皇后再不愿多看，她驀地回過頭，幾乎是有幾分凄惶地加快了腳步，跨出了南間門檻。

    因這突如其來的危局而變動不定、驚慌失措的心緒，慢慢地回到了正軌，隨著皇帝的康復(fù)，現(xiàn)實生活又緩緩地沉淀進(jìn)了皇后心里?；氐嚼帉m中，對著這靜得讓人發(fā)狂的殿宇，皇后沉吟了半日，掂量著過去這一月間的得失。

    她的唇角慢慢地浮現(xiàn)出了苦澀的笑意，卻又很快地武裝好了自己，拍了拍手，喚來了值宿宮女。

    “周嬤嬤呢？”她說，“讓她過來，我有事吩咐。”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早更。

    ?。√鞖饪鞜岚?，我真的恨不得一天一萬多字地給寫完啦。

    第237章 捧殺

    經(jīng)過一番折騰，皇帝的病情再沒什么波瀾，修養(yǎng)了一個多月，便告大好。原本浮動的人心，也因他重新在常朝現(xiàn)身而安定了下來。當(dāng)時序入秋時，精力再無人發(fā)病，宮中徹底結(jié)束了警戒，宮人的生活，也漸漸地恢復(fù)了正常。

    這一次皇帝生病，太后和皇后都是元氣大傷，太后不說了，皇帝好了以后，她反倒是沒了力氣，起碼歇了一個月才恢復(fù)舊日的精氣神?；屎螽?dāng)時蠟燭兩頭燒，兩邊擔(dān)心折騰，幾年養(yǎng)出來的底子，一個晚上全賠進(jìn)去了。徐循還算是高層里身體比較挺得住的一個，再加上宮務(wù)本來就歸她管，此時自然是順理成章地接過了庶務(wù)的運轉(zhuǎn)。好在這一陣子，除了中元節(jié)以外，也沒什么大事了。

    宮里的節(jié)日不少，認(rèn)真計較的話，每個月都有那么兩三個特殊的日子。之前皇后管家時，太后怎么搓摩她的？每個月這兩三個節(jié)日都要過，而且還都要過得有新意。這不僅僅是燒錢的問題，而且還燒腦子?！€好，等到徐循來當(dāng)家的時候，情況就有改變了，她搞節(jié)儉么，大部分時候，各種節(jié)日也就是按文皇帝年間的做法，大家聚在一起樂呵一下也就完事了。要熱鬧就叫宮里自養(yǎng)的女班來唱唱戲，別的花頭那就一概全免了。不過今年中元節(jié)情況又不太一樣，宮里剛出過事，去了不少人。這祭祀鬼魂的節(jié)日，是要過得盛大一點。

    民間習(xí)俗，若是當(dāng)年有新喪的家人，今年中元節(jié)是一定要去上墳的。而今年去的那些人，多數(shù)都是人填枯井里了，頂多是各自的親朋好友私下祭祀一番，唯獨一個主子羅嬪，還在景山停靈，墳還沒建好呢。徐循便做主，今年七夕別過得太喜慶了，中元節(jié)辦得盛大點。

    本來七月的主角是乞巧節(jié)，不但要搭乞巧山，而且人人都要穿戴鵲橋補(bǔ)子，二十四衙門里的兵仗局還給送特制的乞巧針。不過今年宮里幾個主子都欠安，此時狂歡噱浪似非其時，再說瘟疫才過，宮人多數(shù)也都驚魂未定，徐循的決定并未激起多少埋怨，反而個個都夸獎她仁慈賢惠。——在瘟疫過后，她本來就高的人望，仿佛更登上了一個高峰，做什么都沒人反對不說，而且還多有人給補(bǔ)充上特別高大全的理由，人們還往往深信不疑，交口贊頌。

    徐循雖覺得哭笑不得，但也沒怎么放在心上，別人說她好話，對她是沒什么實際上的影響，但也能讓她心情暢快不是？直到這天韓女史來回報壯兒的學(xué)業(yè)時提起此事，才讓她感覺到了一絲不對。

    “……竟是捧得過火了?！表n女史道，“如今多有直接就說，您比皇后娘娘甚至是老娘娘更賢惠的聲音。直白至此，甚至都沒一點遮掩?！?/br>
    徐循昔年為她說一句話，不過是一念之仁，韓女史倒是記在心里，這些年來心心念念，都是要報答徐循。她也是聰明靈慧之輩，起碼早早看破殉葬陷阱，又有足夠勇氣試圖改變自己命運，已經(jīng)和尋常女子有所不同，一開始可能還存了些名利之念，以為徐循是那等心機(jī)深刻的人物，讓她到壯兒身邊，是為了提防齊養(yǎng)娘云云。但在永安宮生活了幾個月，哪有不知自己謬誤的道理？此后調(diào)整做法，倒是和身邊人都處得極好，她又有見識，又有學(xué)識，和徐循的關(guān)系也漸漸拉近，如今就是無事，徐循也常召她來談天說地，而韓女史對壯兒的教育又很上心，時常也過來回報，倒算得上是永安宮里的紅人了。

    今日她提出的這一點，便是幾個嬤嬤都有所遺漏的，徐循聽了，也是眉頭一皺，哭笑不得，“怎么就到這地步了？——都是怎么說的？”

    “其實也都是實話?！表n女史嘆了口氣，“念叨得最多的，就是內(nèi)安樂堂的事了?！?/br>
    借著瘧疾的肆虐，宮城中的醫(yī)務(wù)工作的確迎來了不小的改變，太醫(yī)坐診這條，如今算是確定下來了。原來的兩名庸醫(yī)已經(jīng)被攆出宮城，疫情緩解以后，每日里過去坐診的多數(shù)都是太醫(yī)院中的年輕大夫，他們官位還低，威望也不足，也正宜多加歷練。再說，如今世道，女子得病，能夠延請名醫(yī)的終究只是少數(shù)，大部分大家女眷在就診時講究也多，能確實‘望聞問切’的很少。宮女子沒這么多講究，倒成了很好的鍛煉對象，日后這批醫(yī)生再給后妃診脈，那就有經(jīng)驗了。

    在這件事上，徐循的確是有功勞的，眾人要夸她比太后更賢明，不算是過獎。但問題是太后老人家聽說了可未必會如此想，徐循唯有苦笑道，“這竟是要害我呢？”

    “還有些更過分的，竟有人說，還好娘娘在年后接過了宮務(wù)，這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又降下了災(zāi)異，又安排了救星。若是還由老娘娘主事，只怕此番宮中人要死得多了。”韓女史也有些無奈，“奴聽說以后，已經(jīng)斥責(zé)了幾個說話的宮人，然而人多嘴雜……”

    這一次宮里得了瘧疾的人不少，死的人相形之下也不算太多了，起碼五個里面能有四個痊愈，確實是多得了內(nèi)安樂堂的專業(yè)救護(hù)，要還是那兩個蒙古大夫，死的人的確要多一些。徐循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頭疼了，她道，“只盼著這話能歇一歇，別傳到老娘娘耳朵里去。”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但是說害處，而且也說難度，宮里的輿論讓人如何去控制？徐循要真把這當(dāng)事來辦，傳令各宮注意，反而是把事鬧大，直接打了太后的臉。韓女史點頭道，“此事的確也沒有什么辦法，不過，如今清寧宮喬姑姑和您好，想必，也不會亂嚼舌頭的?！?/br>
    徐循失笑道，“她們對我好，無非是希望我能繼續(xù)推行放人出宮的方略。似幾位姑姑這般人物，難道還真能貼心對我嗎？”

    不過，既然沒辦法，徐循索性也就不去想了。她也不是第一次觸怒太后，老人家的脾氣，也是變幻莫測，上次誰也沒想到她會生氣的，她來了個大怒。這回她還以為老娘娘會為羅嬪多爭取幾句的，她又一句話也沒說，就接受了淑妃的嘉號。要擔(dān)心太后對此的反應(yīng)，那她還不如閑著多吃幾碗飯。這件事知道了也就知道了，頂多就是傳令六局，重開女學(xué)堂時，多講些女子少言、慎言的道理，她自己還是主要把精力放在中元節(jié)的活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