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是真不明白呢，還是假作糊涂？來，寡人問你們，就眼下而言，秦之大敵何在？”

    二人異口同聲：“魏國。”

    “何人執(zhí)掌魏國？”

    “魏罃！”

    “何人最知魏罃？”

    公子疾一拍腦門，連連拱手：“君兄圣明，臣弟心服口服！”

    “好呀，”惠文公笑了，“一個(gè)服了，還有一個(gè)?！鞭D(zhuǎn)向司馬錯(cuò)，“司馬將軍，你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嗎？寡人問你，前番四國攻魏，魏卻絕處逢生，這是何人之功？”

    司馬錯(cuò)朗聲應(yīng)道：“龐涓。”

    “縱觀黃池、朝歌二戰(zhàn)，龐涓以疲弱之兵，三萬之眾，于五日之內(nèi)輾轉(zhuǎn)三百里，斃敵五萬，俘敵兩萬，擊潰齊、趙兩支大軍，活擒天下名將田忌，司馬將軍可否及之？”

    “臣不及?！?/br>
    “列國諸將之中，可否有人及之？”

    司馬錯(cuò)搖頭。

    “龐涓以布衣之身橫空出世，攔齊公御駕，壞齊、魏相王，先將魏國置之死地，然后生之，此等氣勢(shì)，此等謀劃，列國臣子可否有人及之？”

    司馬錯(cuò)再度搖頭。

    “田因齊奇其才，拜他上卿，賞他百金，卻被龐涓一口回絕，司馬將軍可知原委？”

    “臣不知。”

    “因?yàn)辇嬩赣袀€(gè)仇人，叫陳軫。陳軫害死龐涓生父，龐涓誅殺陳軫全家，兩人各勝一場(chǎng)，算是斗完一個(gè)回合。寡人收留陳軫，就是想看他們的下一個(gè)回合！”

    司馬錯(cuò)拱手拜服：“君上神算，臣心服了。”

    “心服就好?！被菸墓Z氣鏗鏘，“上卿之位，在魏、在齊也許顯赫，在秦卻是虛職。至于黃金、美女、府宅之物，賢才不屑一顧，歪才趨之若鶩。歪才趨之，能為之死，寡人有何惜哉！”

    龐涓正在大將軍府中與副將張猛商議崤關(guān)及沿河對(duì)秦防務(wù)，門外一陣喧嘩，門人入報(bào)：“報(bào)，有鄉(xiāng)民求見大將軍！”

    “鄉(xiāng)民求見？”龐涓怔了，與張猛一起走出大門，果見十幾個(gè)鄉(xiāng)民跪在地上。

    見到龐涓，為首老者連拜三拜，泣道：“大將軍，求您開開恩哪，求您了！”又是一串響頭。

    眾鄉(xiāng)民盡皆叩首。

    “老丈請(qǐng)起！”龐涓走前一步扶起老者，“我就是龐涓，你有何求，請(qǐng)講！”

    老丈抹淚述說。

    原來，老丈年逾花甲，膝下二子，長子應(yīng)征，次子耕種。去年秋天，次子患病辭世，長子名喚青牛，編在范梢將軍麾下。三日前，青牛偷食軍糧，犯下死罪，定于今日午時(shí)斬首，范將軍通知老人趕去收尸。老人聞?dòng)?，急與眾鄉(xiāng)鄰趕到范將軍帳前求情，范將軍卻說法不容情，青牛犯下軍法，依律當(dāng)斬。老人求告無門，有軍卒不忍，要他向大將軍求情，說是只要大將軍開恩，青牛死罪或可得免。老人一聽有望，當(dāng)即與眾鄉(xiāng)民趕到大將軍府，為子求情。

    “偷食軍糧？”龐涓怔了，問道，“軍營里一日三餐皆有供應(yīng)，你兒子為何偷食軍糧？”

    “唉，大將軍呀，”老者泣道，“我這孩子力大貪食，一人要抵三人飯量，一餐能食牛rou十斤、烙餅二十只、米飯五碗，尋常飯食填不飽肚子啊?！?/br>
    龐涓抬頭看天，已近午時(shí)，不及再問，急令備車，與張猛朝城北范將軍營地疾馳而去。

    離營地尚距二里，二人已聞三通號(hào)鼓。龐涓急了，緊抽戰(zhàn)馬，戰(zhàn)車如飛般馳往刑場(chǎng)，遠(yuǎn)遠(yuǎn)看到青牛兩手被綁，埋頭跪在行刑臺(tái)上，劊子手扎好架勢(shì)候于一側(cè)，大刀已經(jīng)掄起。

    范梢端坐臺(tái)上，一臉嚴(yán)肅。屬下三千將士列隊(duì)觀刑。

    眼見大刀就要落下，馳至兩箭地之外的張猛大叫：“范將軍，刀下留人??”

    眾將士大吃一驚。

    劊子手揚(yáng)刀望向范將軍。

    范梢正自驚愕，戰(zhàn)車馳到，龐涓、張猛跳下車，快步走上刑臺(tái)。

    范梢起身叩拜：“末??末將叩??叩??叩見大??大將軍！”

    龐涓沒有睬他，徑直走到青牛身邊，對(duì)劊子手喝道：“松綁！”

    劊子手松綁。

    龐涓拉起青牛，將他上下打量一遍，見他面如赤銅，身長八尺，體壯如牛，內(nèi)中大喜，拍拍他的肩頭問道：“你就是青牛？”

    已經(jīng)閉目受死的青牛顯然不曉得發(fā)生何事了，兩眼懵懂地看向龐涓。

    張猛大喝：“青牛，大將軍救你性命，還不謝恩？”

    青牛被他喝醒，打了個(gè)驚怔，這才看清跟前之人是大將軍，叩首：“青牛叩謝大將軍救命之恩！”

    龐涓轉(zhuǎn)向范梢：“范將軍，青牛有飯量，你可知道？”

    “末??末??末將知??知道?！?/br>
    “既然知道，為何不給他增加飯食？”

    “回??回大??大將軍，末將增??增??增加來著，他吃??吃??吃??雙份?！?/br>
    “青牛要吃三份，雙份如何能夠？”

    “原??原來三??三份來著，可??近日李??李將軍克??克扣軍??軍餉，每日僅??僅供八??八兩二錢，誰??誰都吃??吃不飽，末??末將這??這才減??減??減他份??份額。”

    龐涓的臉色陰沉下來，目光緩緩轉(zhuǎn)向張猛：“傳李通！”

    不消一刻，負(fù)責(zé)糧草的將軍李通疾馳而來，納頭拜道：“末將李通參見大將軍！”

    龐涓臉上現(xiàn)出殺氣，冷冷問道：“李通，你可知罪？”

    “回稟大將軍，末將不知！”

    龐涓從鼻孔里哼出一聲：“你死到臨頭，還說不知！”

    “末將不知！”李通重復(fù)一遍。

    “本將問你，為何私扣軍餉？”

    “回稟大將軍，末將沒有私扣軍餉。今年大旱，河?xùn)|夏糧顆粒未收，國庫儲(chǔ)糧被司徒大人調(diào)用賑災(zāi)，軍中儲(chǔ)糧僅余萬石，后來雖又收繳齊、趙軍糧萬石，卻又供養(yǎng)齊、趙活口一萬八千，消費(fèi)殆盡。末將苦思無策，只好減少供給，否則，兩個(gè)月之后，三軍將士就將無粟可炊。”

    龐涓心頭一凜，眉頭緊鎖，沉吟有頃，再次問道：“此等大事，你為何不報(bào)？”

    “末將早已具表上報(bào)，大將軍如若不信，可問張將軍?！?/br>
    “確有此事?！睆埫忘c(diǎn)頭應(yīng)道，“末將也曾多次向司徒大人談及此事，司徒大人親領(lǐng)末將赴國庫驗(yàn)看。近年王上用兵頻仍，役民過重，國庫確無余糧。大將軍近來一直忙于大事，末將暫就壓下了！”

    “糊涂！”龐涓指他鼻子，幾乎是吼，“什么是大事？三軍無糧，這才是大事！”略頓一下，轉(zhuǎn)對(duì)李通，“李將軍，此事怪不得你，是本將錯(cuò)了！從今日始，三軍恢復(fù)正常供養(yǎng)。王上賞賜本將黃金五百兩，全部予你，速向列國購買軍糧，暫緩燃眉之急。至于數(shù)月后的糧餉，本將另有籌劃！”

    龐涓竟然拿出自己的賞金購買軍糧，在場(chǎng)將士，包括張猛，無不跪倒，叩拜涕泣。

    “全都給我起來！”龐涓手指眾將士，高聲責(zé)罵，“哭，哭，哭，你們就知道哭！你們還是大魏武卒嗎？把這點(diǎn)兒力氣攢起來，練出本事，用到沙場(chǎng)去！”

    眾將士“唰唰”站起，齊吼：“謹(jǐn)遵大將軍令！”

    龐涓掃視眾人一眼，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大聲道：“好樣的！”又轉(zhuǎn)向青牛，“青牛，聽聞你有些力氣，能否向本將展示一下手段？”

    青牛答應(yīng)一聲，兩只銅鈴般的大眼珠子一轉(zhuǎn)，走到監(jiān)斬臺(tái)前，兩手扳牢臺(tái)角，大喝一聲：“起！”能容納二十余人、不下千鈞的龐大監(jiān)斬臺(tái)整個(gè)被他掀翻在地。

    “好一個(gè)猛士！”龐涓脫口贊道，轉(zhuǎn)向張猛，“張將軍，似這等猛士，軍中可有？”

    張猛應(yīng)道：“據(jù)末將所知，各營均有。但如青牛這般力氣的人，末將也是第一次看到！”

    “將他們集中起來，組成一旅，編入中軍，飯食特別供應(yīng)！”

    “末將得令！”

    “青牛，”龐涓走到青牛身邊，拍拍他的肩膀，“走，本將請(qǐng)你吃個(gè)飽飯！”

    龐涓用五百賞金進(jìn)一步收買了軍心不說，又意外獲得靈感，為武卒整編出一支虎賁之師。

    返回途中，龐涓與張猛相對(duì)而坐，暢談如何組建這支奪旗陷陣銳師，繼而是如何改組現(xiàn)有武卒體制，回歸吳起治軍之初的思路，重新組建一支戰(zhàn)無不勝的大魏鐵軍。

    二人越談越投機(jī)，不知不覺中，戰(zhàn)車已馳到大將軍府前。

    馬蹄慢下來。

    然而，戰(zhàn)車尚未停穩(wěn)，不知何處陡然沖出一人，直沖車馬跑來。龐涓正自吃驚，兩個(gè)門人箭步?jīng)_出，一側(cè)一個(gè)，將那人死死扭住。

    龐涓跳下車，緩步上前。

    兩個(gè)門人臉色煞白，急切說道：“啟稟大將軍，這個(gè)乞丐午時(shí)上門乞食，小人打發(fā)他了。不料此人吃飽喝足，仍不肯走，說要求見大將軍。小人知他胡鬧，將他趕走。誰知此人不識(shí)好歹，不知何時(shí)又溜回來，悄悄躲在角落里，讓大將軍受驚了?！?/br>
    “呵呵呵，”龐涓笑道，“不過一個(gè)乞丐，看把你們嚇的。放開他吧?！?/br>
    門人松手。

    龐涓細(xì)審那人，年約二十，眉清目秀，襤褸褐衣難掩一身英武，兩只大眼炯炯有神，心中暗喜，點(diǎn)頭問道：“小伙子，你是何人？為何守于此處攔阻本將？”

    小伙子問道：“大將軍可叫龐涓？”

    龐涓應(yīng)道：“正是?！?/br>
    “草民龐蔥，奉家父之命，特來投奔大將軍?！?/br>
    龐涓心頭一動(dòng)：“令尊是？”

    “龐青?！?/br>
    龐涓心頭一陣狂喜，面上卻聲色未動(dòng)：“龐青是做什么的？”

    “是個(gè)匠人，箍桶。”

    龐涓急道：“他??人呢？”

    龐蔥垂下頭去，有頃，泣道：“家父走了。”

    龐涓震驚：“你是說??叔父他??死了？”

    龐蔥悲哭起來。

    龐涓兩手捂臉，良久，伸手扯住龐蔥：“來，府里說去?！?/br>
    龐蔥跟著龐涓走進(jìn)府中，在庭堂坐下，將龐青一家如何以箍桶為生，如何于十八年前離開大梁，如何在宿胥口住有兩年，母親因何而死，他們又如何搬往趙都邯鄲等陳年舊事細(xì)述一遍。就在兩個(gè)月前，龐青病重，彌留之際向龐蔥提及他有一個(gè)伯父，名喚龐衡，早年失散。就在此時(shí)，奉陽君兵敗朝歌，邯鄲城中到處風(fēng)傳魏國大將軍龐涓的故事，其中有人提到龐將軍的父親名喚龐衡。龐蔥聽得仔細(xì)，回家說給龐青，龐青疑心是他侄兒，叫龐蔥詳細(xì)打探，得知龐衡曾為大周縫人，斷定龐涓是其親侄，掙扎起身，欲回大梁見親侄一面，了卻多年心愿。父子租車起程，行不及一日，龐青受不住車馬顛簸，咽氣于途。龐蔥痛不欲生，賣掉隨身所有將父親葬了，一路乞食，趕往大梁。

    待龐蔥講完，龐涓確認(rèn)他正是堂弟，悲喜交集，抱住他痛哭失聲。哭有一陣，龐涓吩咐仆從為龐蔥換過衣衫，擺酒接風(fēng)。酒宴之中，龐涓也將這些年來的經(jīng)歷細(xì)述一遍，尤其提到仇敵陳軫如何于四年前害死龐衡，自己又如何受他追殺及如何趕赴大梁和宿胥口尋親諸事。龐蔥聽畢，免不得又流一番眼淚。

    待到酒宴撤過，龐涓問道：“蔥弟，你有什么愿望，盡可告知為兄。”

    龐蔥應(yīng)道：“在這世上，蔥弟唯有兄長一個(gè)親人，能與兄長朝夕廝守，就是蔥弟的最大心愿?！?/br>
    龐涓沉思有頃，使人將眾門人、仆從全部召來，朗聲宣道：“自今日始，龐蔥為本府府宰，府中大小諸事，皆決于府宰，你等小心伺候，謹(jǐn)聽吩咐！”

    眾仆從拜過龐蔥，諾諾領(lǐng)命。

    龐蔥的意外投奔為龐涓增加一喜。

    是夜，龐涓輾轉(zhuǎn)反側(cè)，久未入眠。回顧出山之后的所有過程，幸運(yùn)之神幾乎是處處惠顧，順暢得連他自己也不相信是真的。前后不過十個(gè)月，他步步走險(xiǎn)棋，步步得僥幸，從遭人通緝的落難士子搖身變作威震列國的大將軍，以三萬疲敗之師，五日兩勝，連敗兩支強(qiáng)敵，斬首近五萬，俘獲近兩萬，縱使孫武、吳起用兵，也未見有此戰(zhàn)績。更重要的是，他在武卒中深得軍心，成為軍魂。吳起吸疽卻未跪亡，他不僅跪亡吸疽，這又快馬救冤，破私財(cái)購餉，三軍如何能不對(duì)他五體投地？

    三軍既得，外事搞定。堂弟意外投奔，家事也算定了。外有三軍，家有嫡親，龐涓可謂志得意滿，出山之后的第一局大棋圓滿落定。

    第一局旗開得勝，下面一局就該落子定勢(shì)了。

    可??對(duì)手是誰？該定何勢(shì)？第一枚子又該落于何處？

    龐涓越想越是睡不去，干脆翻身坐起，拿出在鬼谷時(shí)在林中修來的功力，收攏心智，陷入冥思。

    東方破曉，龐涓緩緩睜眼，臉上浮出一切篤定的淺笑。

    逢澤位于大梁東南，距南城門不足五十里。澤中有一島，方約二里，島中心有一土山，名喚龍山，高約十?dāng)?shù)丈。昔日陳軫鼓噪的鳳鳴龍山，說的就是這兒。

    龍山立于浩渺煙波中，得水汽滋潤，林木蔥郁，景色秀美，兩年前又有鳳鳴傳聞（迄今為止，魏惠王仍然深信不疑），因而在移都大梁之后，龍山很快被辟為王室圣地，惠王在此建立別宮，設(shè)立祭祠，駐衛(wèi)士守護(hù)。

    在別宮深處有一處院落，高墻厚門，密不透風(fēng)。門外反掛兩把銅鎖，周圍五十步內(nèi)不見人跡。

    黑漆大門的重鎖里面是一處四合式庭院，院內(nèi)擺設(shè)雖說簡陋，卻也應(yīng)有盡有。

    這是奉魏王欽命特設(shè)的一處冷宮，專門關(guān)押犯有重罪的王室子女、宮妃等。無論是誰，一旦被打入此處，就等于被判終身監(jiān)禁。

    此處有吃有喝，有睡有坐，唯一沒有的是生氣。庭院里荒草蔓延，樹影婆娑，看不到任何活物。

    此時(shí)此刻，蓬頭垢面的前大將軍公子卬面幾而坐，無神的大眼死死盯住幾案上的紫色陶壺。

    靜寂，死一樣的靜寂。即使不遠(yuǎn)處澤水擊打石岸的澎湃聲也被一圈又高又厚的磚墻阻擋，傳到耳邊時(shí)微弱得他幾乎無法聽到。

    公子卬本為剛烈之人，可以赴湯蹈火，可以沖鋒陷陣，可以不吃不喝，卻不可以忍受寂寞。而這樣的靜寂他已忍耐兩月有余，終至極限了。

    又坐一時(shí)，公子卬猛然爆發(fā)，忽地站起，一把抓過石幾上的紫壺，啪一聲摔向厚厚的磚墻，又幾個(gè)大步跨到門口，猛力拍打大門，聲嘶力竭道：“來人哪！快來人哪！”

    四周一點(diǎn)聲音也沒有。

    公子卬朝大門猛踹幾腳，仍無一人。公子卬眼珠一轉(zhuǎn)，看到窗臺(tái)上靠著一根木棒，跑過去拿在手中，用力砸向大門，“哐——哐——”的噪音震耳欲聾。

    公子卬砸了不知多少下，徹底絕望了，將木棒扔在地上，倚門癱坐下來，口中咒道：“這幫狗娘養(yǎng)的，本公子有朝一日出去，看不揍死你們！”

    不知過有多久，公子卬拖著沉重的步子挪回廳堂，盯住堂中簡陋的擺設(shè)發(fā)呆。

    突然，公子卬眼珠瞪起，歇斯底里般再次發(fā)作，將幾案上的所有物事一件件拿起，又一件件摔碎。能摔的東西摔完了，再從地上撿起，重新摔下。

    然而，無論公子卬如何發(fā)作，四周依然靜寂如死，這個(gè)世界似乎再也無人在意他的存在。

    許是力氣用盡了，許是意識(shí)到一切皆是徒勞，公子卬漸漸停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四周再次陷入死寂。

    就在公子卬萬念俱灰之時(shí)，遠(yuǎn)處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咚咚??咚咚??”

    腳步聲越來越近，公子卬的心越跳越快，兩眼死死盯住黑漆院門。

    在一陣“嘩嘩啦啦”的開鎖聲后，大門“吱呀”洞開，威風(fēng)凜凜的龐涓邁步走進(jìn)。一名軍尉和幾名軍卒手持武器緊跟于后。

    公子卬傻了，兩眼如癡如醉地盯牢龐涓的大將軍盔甲。

    兩個(gè)月前，這身盔甲真真切切地穿戴在他的身上。

    龐涓一步一步地走進(jìn)院子，在廳堂的門檻外面停住腳步。

    軍尉跨前一步，朗聲說道：“啟稟公子，大將軍看你來了！”

    公子卬卻無任何反應(yīng)，依舊癡癡地盯視龐涓身上的盔甲。

    龐涓跨前一步，撲通跪下，連拜三拜，朗聲說道：“末將龐涓叩見安國君！”

    公子卬打個(gè)驚怔，似乎這才反應(yīng)過來，翻身爬起，連爬帶跪地越過門檻，一把抓牢龐涓衣襟，苦苦哀求：“龐大將軍，快??快放我出去，求你了！”

    龐涓看他一眼，慢慢站起，眼睛四下一轉(zhuǎn)，但見滿目落寞，一地狼藉，不由得感慨萬千，轉(zhuǎn)向軍尉大聲責(zé)道：“你——”目光掃向眾軍卒，“還有你們，就是這樣子侍奉安國君的？”

    軍尉和眾軍卒全被嚇傻了，一齊跪下，面面相覷，欲辯又止。

    龐涓的眼睛盯向軍尉，厲聲喝道：“愣個(gè)什么？還不快喊人來，打掃庭院，將這一應(yīng)物事全換新的，再傳兩個(gè)奴婢過來，好好侍奉安國君！”

    軍尉急道：“這??大將軍，王上旨令??”

    “照做就是！”龐涓擺手，“王上那兒，本將自有交代！”

    軍尉應(yīng)聲諾，急帶眾卒離去。

    看到軍卒走遠(yuǎn)，龐涓再次面對(duì)公子卬跪下，泣淚道：“末將來遲，讓安國君受苦了！”

    公子卬跪前一步，緊緊握牢龐涓之手，涕淚交流：“大將軍??”

    次日下午，在王宮后花園的涼亭下面，魏惠王端坐于席，全神貫注于面前棋局。

    有頃，惠王的目光從棋局上移開，緩緩射向?qū)γ娴凝嬩?，臉上浮出微笑：“龐愛卿，你可看清楚了，若是后悔，寡人許你悔一步，重新落子。”

    “謝王上恩賜。”龐涓應(yīng)道，“臣既已落子，斷無悔棋之說?！?/br>
    “好好好，”魏惠王淡淡一笑，“龐愛卿既肯舍棄，寡人就不客氣了?！痹捯袈湎?，舉起一子，緩緩落于棋盤，將龐涓的一條大龍徹底圍死。

    龐涓投子：“王上，臣認(rèn)輸。”

    “愛卿弈得好棋?。　蔽夯萃豕膭?lì)道，“不瞞愛卿，寡人弈棋無數(shù)，唯贏愛卿一局，實(shí)屬不易！來來來，再開一局！”

    龐涓拱手道：“王上，恕臣無禮，臣連輸三局，無心再戰(zhàn)了！”

    “嗯，”魏惠王點(diǎn)頭，“寡人也觀你精神恍惚，不似往日。愛卿可有心事？”

    龐涓起身，叩首：“我王圣明，臣之心的確在感念一事?！?/br>
    魏惠王將棋局推到一側(cè)：“愛卿有何感念，可否說給寡人聽聽？”

    “昨日清晨，臣正欲出門，忽見院中落下雛鳥一只。臣玩心忽起，將其捕捉，關(guān)入籠中。晚上回來，臣想起雛鳥，便去觀看，卻見兩只老鳥繞籠而飛，一鳥鳴聲凄慘，另一鳥吃力地將尖嘴伸進(jìn)籠中，一點(diǎn)點(diǎn)地給雛鳥喂食。臣動(dòng)下惻隱之心，放走雛鳥。雛鳥出籠，小鳥一家三口歡叫蹦跳，繞房三周，方才飛離，場(chǎng)面令人淚出！”

    龐涓前往龍山探望公子卬之事，魏惠王早得密報(bào)，知他是在為公子卬求情，長嘆一聲：“唉，龐愛卿，你不必說了。逆子之事，實(shí)屬罪有應(yīng)得，寡人這般處治，已是從輕發(fā)落了！”

    “王上，”龐涓再叩，“安國君之錯(cuò)，多是受到j(luò)ian賊陳軫蒙蔽。今無陳軫，安國君必會(huì)明辨是非，重新做人?！?/br>
    這么解釋再合情不過了。想到自己也曾受那陳軫蠱惑，魏惠王長嘆一聲，點(diǎn)頭應(yīng)道：“唉，愛卿所言亦是在理。依愛卿之意，如何處置逆子方為合適？”

    “回稟我王，”龐涓抱拳應(yīng)道，“安國君武功高強(qiáng)，善于戰(zhàn)陣，更是治軍大才，勇名遠(yuǎn)播列國，臣是以斗膽懇請(qǐng)我王赦免安國君之罪，復(fù)安國君大將軍職爵，臣愿為安國君副將，助安國君治軍教戰(zhàn)，重樹大魏武卒雄風(fēng)，橫掃列國，輔佐我王成就王業(yè)?！?/br>
    “不成不成，”魏惠王連連擺手，“這個(gè)絕對(duì)不成！”

    龐涓再叩：“懇請(qǐng)我王準(zhǔn)允臣涓所求！”

    “龐愛卿既有此求，”魏惠王略一沉思，應(yīng)道，“寡人可以赦免這個(gè)逆子，至于職銜，就讓他出任中軍參將，跟從愛卿學(xué)習(xí)治軍，戴罪立功！”

    其實(shí)，這也是龐涓早就預(yù)知的安置，但他口中仍在堅(jiān)持：“王上？”

    “愛卿不必再言！”魏惠王語氣決絕，“讓他做中軍參將，寡人也是看在愛卿的面子上！”

    龐涓略略一頓，又是三拜：“臣謝我王厚愛！王上萬安，臣告退！”

    望著龐涓漸去漸遠(yuǎn)的身影，魏惠王身子微微后仰，長出一口氣，對(duì)毗人不無感慨道：“此人既能想寡人之所想，又無貪心，真是一個(gè)純臣啊！”

    毗人贊道：“是王上慧眼識(shí)才！”

    “就你會(huì)說話！”魏惠王笑了，“你走一趟，帶那逆子回來。寡人不想見他，你可叮囑他，讓他跟從龐愛卿，好好習(xí)練治軍之術(shù)?！?/br>
    “臣領(lǐng)旨?！?/br>
    毗人手持魏惠王的金牌令箭趕赴龍山，為公子卬解除圈禁。在公子卬再三要求下，毗人透露，為他求情的是大將軍龐涓，并說龐涓不但在王上面前為他求情，且還自愿將大將軍之位讓出，愿為副將。

    毗人的披露使公子卬心潮難平。這些日來，他一直記恨龐涓，以為是龐涓奪了他的主將之位，此番救他是別有用心，聽聞此話，方知是自己想多了。

    回至府中，公子卬顧不上梳洗，也顧不上更衣，即召車駕去大將軍府中答謝，誰想剛剛出門，竟見龐涓的車馬照面趕來。

    看到公子卬，龐涓跳下車，跪地叩道：“臣涓叩見公子！”

    公子卬急急迎上，將龐涓一把扶起，朝他深深一揖，聲音哽咽：“大將軍大恩，魏卬終身銘記！”

    龐涓還禮：“公子說哪兒話！臣聞知公子回府，即刻趕來為公子壓驚！”

    “魏卬回來，第一要事就是登門拜謝將軍，誰知?jiǎng)傄怀鲩T，將軍卻先一步到了，這??這叫魏卬如何是好？”

    “呵呵呵，”龐涓笑道，“公子與臣，是心想一處了！”

    公子卬也笑起來，伸手讓道：“大將軍，府中請(qǐng)！”

    龐涓轉(zhuǎn)身，擺手，龐蔥與一仆從抬下一只箱子，走過來。

    公子卬以為是賀禮，急道：“這這這??照說是魏卬謝將軍才是，你這??”

    龐涓又是一笑，指著箱道：“這點(diǎn)薄禮是臣特為公子備下的，待會(huì)兒公子驗(yàn)過，自會(huì)收下?！?/br>
    公子卬的胃口被龐涓吊起，急不可待地?cái)y龐涓之手步入客廳。

    龐蔥二人抬箱子跟在身后。

    看到箱子在廳中擺好，龐涓跨前一步，親手打開，指著箱中道：“公子請(qǐng)驗(yàn)看?！?/br>
    公子卬走過來，伸頭一看，箱中別無他物，只有一件帶血污的甲衣和一柄寶劍，依舊散發(fā)出一股隱隱的臊臭味。

    看到公子卬又是捏鼻又是皺眉，龐涓笑問：“公子可識(shí)此物？”

    公子卬搖頭。

    “公子難道連田忌的披掛也記不起了？”

    公子卬驚道：“這是田忌的？”

    “哈哈哈哈，”龐涓長笑數(shù)聲，“前次黃池大戰(zhàn)，田大將軍一不小心，竟然掉進(jìn)公子愛將范梢布下的陷阱里，滾出一身屎溺不說，還想拿這把破劍自殺謝罪。幸虧范將軍眼疾手快，以鉤打掉此劍，將他鉤出陷阱，救下他一條小命?！?/br>
    黃池大戰(zhàn)的故事，公子卬早就聽說了，只是龐涓在講述此事時(shí)，轉(zhuǎn)彎抹角地將擒獲田忌的功勞記在他頭上，卻讓他大感意外，甚至多少有些尷尬，點(diǎn)頭道：“好好好，你這兩件大禮，魏卬全部收下！”話鋒微轉(zhuǎn)，拱手，“田忌這廝詭計(jì)多端，害魏卬不淺，謝大將軍替魏卬出了這口惡氣！”

    龐涓連忙擺手，真誠說道：“此功屬于范將軍，范將軍又是公子親手栽培出來的，涓不敢居功！”

    公子卬聽出龐涓是出自真心，非故意搪塞，抑或逢迎拍馬，真正服了，吩咐仆從抬下禮箱，擺上銅制茶具，親手沏茶，正欲請(qǐng)龐涓品嘗，大門外面一陣車馬聲響，門人奔至，高聲唱報(bào)：“瑞蓮公主駕到！”

    聽到“瑞蓮公主”四字，龐涓怦然心動(dòng)，正欲說話，公子卬已經(jīng)起身，略顯抱歉地朝他微微笑道：“胞妹光臨，龐將軍稍候片刻，待魏卬迎接?！?/br>
    公子卬剛剛步出廳門，一位少女已是風(fēng)一般卷進(jìn)院子，二話不說，一頭扎入他的懷中，伏肩泣道：“二哥??”

    公子卬將她輕輕抱住，撫摸她的頭，喃喃說道：“蓮妹??”

    二人相擁。

    親熱過后，公子卬松開瑞蓮，牽著她的纖手走進(jìn)客堂，指著躬身相迎的龐涓道：“蓮妹，來，二哥給你引見一個(gè)蓋世英雄，威震列國的龐大將軍！”

    龐涓就勢(shì)叩拜于地：“臣涓叩見公主！”

    瑞蓮公主顯然沒有料到這里還有其他男人，臉頰緋紅，欠身還禮：“大將軍免禮！”

    龐涓再叩：“臣謝公主厚愛！”起身站定，二目如炬，直視瑞蓮公主。

    瑞蓮久居深閨，除宮中太子與諸公子之外，很少接觸其他男人，自是抵不住龐涓火一樣的目光，頓時(shí)兩頰緋紅，低頭不語，發(fā)育成熟的渾圓玉體不無膽怯地靠向公子卬，嬌羞之態(tài)惹人憐愛。

    龐涓收住目光，揖道：“公子、公主，你們兄妹許久未見，慢慢敘談，臣涓告辭?！?/br>
    “龐將軍，這??”公子卬急道，“總該喝口茶吧！”

    “來日方長，公子不必客氣?！饼嬩赣质且灰荆蟛阶叱鰪d門。

    公子卬送到院中，龐涓回頭，再度看向瑞蓮公主，見公主也在偷眼看他，便給她一個(gè)笑，再次揖過，大踏步離去。

    公子卬又送一程，在大門外面與龐涓作別，轉(zhuǎn)身回至廳中，對(duì)瑞蓮道：“你看這人，說走就走，怎就如此見外呢？”

    瑞蓮公主臉色一紅，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公子卬：“宮里風(fēng)傳龐將軍神武，我還以為他是銅頭鐵身的漢子呢，不想這看起來像是一個(gè)書生?！?/br>
    公子卬笑道：“蓮妹要是相中龐將軍，二哥為你保媒！”

    瑞蓮公主臉色頓紅，跺腳嗔道：“二哥，人家好心望你，可你??”

    “好好好，”公子卬笑道，“算二哥多嘴。來，看二哥給你帶回什么寶貝了？”叫仆從提上一只木桶。

    瑞蓮朝桶中一看，驚喜道：“鮮魚？”

    “呵呵呵，”公子卬得意地笑了，“是二哥看著漁人從大澤里釣上來的。蓮妹是只貍貓，二哥還能不知道？”又轉(zhuǎn)對(duì)仆從，“交給膳房，清蒸兩條，其余的火炙?！?/br>
    瑞蓮急補(bǔ)一句：“清蒸時(shí)，莫忘姜蔥?！?/br>
    見過瑞蓮公主，龐涓竟又多出一樁心事?；氐礁校嬩钢x絕任何訪客，閉目端坐半日，召龐蔥備上車馬，投相國府而去。

    惠施得報(bào)，迎出大門。

    龐涓長揖至地：“晚生龐涓有擾先生了！”

    自凱旋之后，龐涓這是第一次拜訪相府。龐涓見面即以晚生自居，不稱相國而尊先生，倒讓惠施頗覺意外，抱拳還禮道：“大將軍是稀客，惠施請(qǐng)還請(qǐng)不到呢，何談打擾！”

    龐涓謝道：“那日在朝堂，若不是先生出言搭救，晚生幾成刀下之鬼，何有今日之榮？先生活命大恩，晚生無以為報(bào)，今日上門，但求先生受晚生一拜！”

    龐涓跪叩于地。

    惠施扯起他道：“大將軍，使不得！”伸手禮讓，“大將軍，府中請(qǐng)！”

    龐涓拱手讓道：“先生請(qǐng)！”

    二人攜手入府，在廳中分賓主坐下。

    龐涓打探四周，但見恬淡雅致，無一絲兒珠光寶氣，頓生敬意。不一會(huì)兒，婢女沏好清茶，叩跪于地，舉案齊眉。

    惠施端起一杯，呈遞龐涓：“大將軍，請(qǐng)用茶?！?/br>
    龐涓謝過，雙手接過，輕啜一口，品之，別是一番滋味，嘖嘖數(shù)聲：“觀先生雅室，如至鬼谷草堂；品先生香茶，如品鬼谷先生清茗?！?/br>
    “大將軍言過了！惠施乃塵世粗俗之人，何敢望鬼谷先生項(xiàng)背？”

    “先生不必過謙。先生大名，晚生久聞。先生遠(yuǎn)見卓識(shí)，晚生由衷敬服。別的不說，先生至魏之后，如春風(fēng)化雨，于無聲處使國家大治。今日我王遠(yuǎn)小人，近賢臣，定新都，行新政，皆是先生之功啊?！?/br>
    “呵呵呵，”惠施淺笑幾聲，擺手道，“大將軍越說越過了。若論本領(lǐng)，惠施何及大將軍哪。回頭思之，大將軍出山之后的這一局棋，當(dāng)真是步步精妙??！”

    “晚生不才，謝先生褒獎(jiǎng)！”

    “聽說這幾日，大將軍就又落下一枚妙子。”

    龐涓忖知惠施是在暗指他攀結(jié)公子卬之事，稍顯尷尬，干笑道：“晚生拙劣，做什么都瞞不過先生?！?/br>
    “唉，”惠施輕嘆一聲，微微點(diǎn)頭，“老朽看得出來，大將軍這也是無奈之舉。魏國不同于秦國，要想成就大業(yè)，若無根基，單憑本領(lǐng)，真也是行不通呢。”

    龐涓亦嘆一聲，拱手道：“自出鬼谷之后，能知晚生者，唯先生耳?！甭月砸活D，起身至惠施前面，叩拜于地，“先生在上，請(qǐng)受晚生一拜！”

    惠施非但沒有攔他，反倒微閉雙目，坦然受之：“要惠施做什么，大將軍可以說了。”

    龐涓拜過三拜，方才說道：“懇求先生為晚生玉成好事！”

    “玉成好事”四字，顯然出乎惠施的意料。

    惠施微微睜眼，看一眼龐涓，點(diǎn)頭應(yīng)道：“嗯，大將軍事業(yè)有成，是該立室了。這是人生美事，本相愿意效勞。請(qǐng)問大將軍看上的是哪家女子？”

    龐涓一字一頓：“瑞蓮公主！”

    惠施圓睜兩眼，將龐涓凝視良久，重又緩緩閉上：“我聽到了?！?/br>
    龐涓再拜：“晚生謝先生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