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垂頭泣道：“回王上的話，先父是衛(wèi)國平陽郡守孫cao?！?/br>
    魏惠王震驚，怔有半晌，方才說道：“這么說，令尊他??戰(zhàn)死于平陽了？”

    孫臏淚出，沉重地點(diǎn)頭。

    想到“殺父之仇，臏不敢有一日忘懷”之句，魏惠王長吸一口冷氣，又頓半晌，方才干笑一聲：“孫愛卿，這些事情，都成過去了。愛卿但有空暇，可回平陽一趟，將先考靈位移回鄄城，也好讓他魂歸故里?！?/br>
    孫臏跪地泣拜：“臣謝王上隆恩！”

    “愛卿請起，”魏惠王的臉上浮出一笑，“天色已遲，愛卿且先回去，寡人擇日另召愛卿懇談！”

    孫臏再拜：“臣告退。”

    看到孫臏退出門外，魏惠王又怔一時(shí)，從幾案下面摸出那封密信，反復(fù)驗(yàn)看，臉色漸趨陰沉。

    在王宮附近的列國驛館門前，身著華服的公子華跳下軺車，大步走進(jìn)秦館。

    公子疾迎上，急問：“有動(dòng)靜沒？”

    公子華搖頭：“眼下孫、龐關(guān)系融洽，幾日前尚在一起對弈。昨日魏王約見惠相國，說是要他為孫臏保媒。今日太子申前往孫臏府，之后魏王又召見孫臏，看那勢頭，想必是這門親事定了?！?/br>
    公子疾皺眉：“君上說，孫、龐近日必有一爭，為何不見動(dòng)靜？難道??”

    “依在下之見，”公子華建議，“我們不妨直接求見孫臏?！?/br>
    “這樣也好?！惫蛹颤c(diǎn)頭，“我們要為龐涓創(chuàng)造一點(diǎn)兒口實(shí)！”

    翌日晨起，公子華算好朝會(huì)散朝時(shí)間，驅(qū)車直往孫臏府上，遞上名帖。

    孫臏迎出，抱拳道：“公子此來，有何見教？”

    公子華抱拳還禮道：“在下義兄甚愛對弈，聞將軍棋藝高超，甚想與將軍手談，特設(shè)棋局，要在下持帖相請，還望將軍不吝賜教！”

    孫臏將公子華上下打量幾眼，又看一眼手中名帖：“請問秦先生人在何處？”

    “前街望春樓。”

    孫臏本是厚道之人，不好推托，思忖有頃，點(diǎn)頭：“好吧，既然秦先生如此盛情，在下恭敬不如從命！”

    孫臏回府脫掉朝服，換一身尋常服飾穿上，登上公子華的軺車，徑至前街望春樓，隨公子華登上二樓一間雅室。

    剛至門口，一身棋士服的公子疾起身迎住，長揖至地：“秦矢見過孫將軍！”

    孫臏回揖：“孫臏見過秦先生！”

    “孫將軍，請！”

    “秦先生，請！”

    二人走進(jìn)雅室，一刻鐘過后，里面?zhèn)鞒鰯[棋落子的聲音。

    是日傍黑，龐蔥走進(jìn)龐涓書房，將望春樓里發(fā)生之事小聲稟過。

    龐涓凝眉有頃，望向龐蔥：“你敢肯定那個(gè)秦先生就是秦使公子疾？”

    龐蔥鄭重點(diǎn)頭：“我問過掌柜了，掌柜說，那間雅室是一個(gè)姓秦的包了，說是叫什么秦矢。還有去請孫臏的那位男子，我也使人查過，是秦國副使公子華?！?/br>
    龐涓起身，在廳中連踱幾個(gè)來回，輕嘆一聲，轉(zhuǎn)對龐蔥：“今日看來，孫兄謀逆之事當(dāng)是真的。唉，孫兄也是，王上待他不薄，我這個(gè)當(dāng)師弟的對他也是仁至義盡，可他??唉，偏是記恨家仇，定要朝死胡同里走，叫大哥如何是好？蔥弟，依你之見，下一步大哥該怎么走？”

    龐蔥略一思忖：“大哥當(dāng)去稟報(bào)王上，由王上定奪?！?/br>
    龐涓略想一下，點(diǎn)頭：“就依蔥弟！備車！”

    龐蔥備好車馬，龐涓跳上，直驅(qū)魏宮。

    雖是人定時(shí)分，魏惠王仍舊坐在書房批閱奏章。宮中甚靜，候立于側(cè)的毗人遠(yuǎn)遠(yuǎn)聽到腳步聲，緊忙走出，見是龐涓，回身稟過魏王，引他覲見。

    龐涓拜畢，魏惠王指指旁邊的席位，見龐涓面色陰沉，輕聲問道：“賢婿這么晚來，是有大事了？”

    “回稟父王，”龐涓拿袖子朝眼上抹了一把，哽咽道，“仍是孫兄之事?！?/br>
    魏惠王早已有數(shù)，緩緩說道：“說吧！”

    “眼下看來，孫臏真是有鬼。近幾日來，兒臣明察暗訪，發(fā)現(xiàn)孫臏不僅與齊人勾結(jié)，還與秦人暗有接觸?！?/br>
    “哦？”魏惠王驚道，“他與秦人也有瓜葛？”

    “是哩?！饼嬩更c(diǎn)頭，“今日后晌，一輛神秘馬車將他載至望春樓，孫臏跟隨來人走進(jìn)一個(gè)雅院，與一位姓秦的先生密談三個(gè)時(shí)辰，黃昏時(shí)分方才走出。臨出門之際，聽到秦先生說：‘孫將軍棋高一籌，在下佩服?！瘜O臏應(yīng)道：‘秦先生承讓?！叵壬终f：‘孫將軍每走一手，都是妙著?！瘜O臏應(yīng)道：‘孫臏慚愧。’”

    “嗯，”魏惠王捋須有頃，“他們是在對弈。”

    “的確是在對弈，”龐涓應(yīng)道，“關(guān)鍵是與何人對弈。兒臣盤問望春樓的樓主，得知那個(gè)所謂的秦先生，名叫秦矢。再查下去，這秦矢不是別人，竟是秦國使臣，上大夫嬴疾。嬴疾為秦公之弟，是以姓秦，至于矢字，當(dāng)是疾字的拆分。還有那個(gè)前去接他的人，兒臣也查明了，是秦國副使公子華，秦公叔父嬴虔之子?！?/br>
    魏惠王震驚，沉思半晌，方才說道：“這個(gè)嬴疾，真還是無事不登門哪！兩年前此人來過大梁，說的也是睦鄰。結(jié)果鄰未謀成，公孫衍卻被他謀到秦國，做了秦人的大良造。今番此人又來睦鄰，難道??”打住話頭，陷入沉思。

    “父王圣明！”龐涓接道，“兒臣思慮多時(shí)了，若是孫臏果有二心，兒臣一定與他割袍斷義！”

    “唉，”魏惠王輕嘆一聲，“也怪寡人多事。天以賢婿賜予寡人，寡人卻不知足，仍然貪戀孫臏才學(xué)?？磥恚牢锊豢啥嗟?，良材不可貪求。秦得一商鞅，國即大治。寡人已得賢婿，復(fù)何求哉？”

    龐涓起身叩地，涕泣：“父王如此知涓兒，涓兒縱死萬次，又有何憾？”

    魏惠王又怔一時(shí)，抬眼問道：“依賢婿之見，寡人該當(dāng)如何處置孫臏？”

    “回稟父王，”龐涓早有準(zhǔn)備，“若是孫臏心懷二志，父王當(dāng)早作決斷。遲誤越久，危害越大。兒臣以為，放走此人，就是放虎歸山。就涓所知，孫臏如果叛國，絕對不會(huì)奔秦，只會(huì)走齊。孫臏才學(xué)不在兒臣之下。齊有孫臏，必報(bào)黃池之仇。兒臣倒也不懼孫臏，但要?jiǎng)偎?，卻也并無十分把握?！?/br>
    “嗯，”魏惠王臉色漸漸陰沉，“寡人已知如何處置。明日大朝，賢婿且請回避！”

    龐涓叩道：“父王所慮甚是周全，涓兒只在府中稱病就是?！?/br>
    翌日大朝，魏惠王端坐主位，除龐涓之外，文武百官皆列于朝。

    魏惠王掃視眾臣，朗聲問道：“諸位愛卿可有奏本？”

    司農(nóng)、司馬、御史等幾個(gè)朝臣各自稟事，魏惠王逐一回過。因龐涓沒來，朝廷里最為緊要的冬訓(xùn)大事，竟是無人稟報(bào)。

    看到眾臣奏畢，朱威跨前一步：“啟稟王上，秦使請求開通關(guān)貿(mào)，通商互利，臣已擬出具體綱要，請我王御批！”說畢將奏本呈上。

    毗人接過，呈予魏惠王。

    魏惠王看也不看，擲于幾上，冷笑一聲：“什么開通關(guān)貿(mào)？既來通商，又何必鬼鬼祟祟，更姓換名呢？”

    看到魏惠王突然發(fā)怒，眾臣皆是一震，面面相覷。

    魏惠王轉(zhuǎn)過頭來，目光射向?qū)O臏：“孫愛卿！”

    孫臏出列，應(yīng)道：“臣在！”

    “寡人問你，昨日后晌，你何處去了？”

    孫臏略怔一下，緩緩說道：“回稟陛下，臣前往望春樓去了?！?/br>
    “嗯，”魏惠王夸張地點(diǎn)頭，“所言不錯(cuò)。不過，愛卿一向潔身自好，為何突然前往望春樓那樣的地方去呢？”

    “這??”孫臏略怔一下，“臣受人所請，與人對弈?！?/br>
    魏惠王再次點(diǎn)頭：“請問愛卿與何人對弈？”

    “秦先生?！?/br>
    “哼！”魏惠王再爆一聲冷笑，“那人可叫秦矢？”

    孫臏震驚，點(diǎn)頭應(yīng)道：“是叫秦矢，王上如何知道？”

    “寡人不僅知道他叫秦矢，且還知道他的另一個(gè)名字！孫愛卿，你難道不知嗎？”

    孫臏蒙了，不知所措地望著魏惠王。

    “好吧，”魏惠王盯住他，緩緩說道，“你既然裝作不知，寡人這就告訴你。這個(gè)名叫秦矢的人，就是方才朱愛卿奏報(bào)的那個(gè)欲來開通關(guān)貿(mào)的秦國使臣嬴疾，秦公嬴駟之弟！”

    滿朝文武皆吃一驚?；菔?、太子、朱威、白虎俱是變了臉色，面面相覷。太子申額上汗出，拂袖拭之。

    “孫先生，”魏惠王改了稱呼，聲音發(fā)寒，“你能告訴寡人，你與秦先生是如何對弈的嗎？”

    孫臏埋下頭去。此時(shí)，無論說什么都是無用了。

    “孫先生，”魏惠王聲色俱厲，“寡人知你有才，對你器重有加，可你呢，恩將仇報(bào)，心懷二志，圖謀不軌，是何道理？”

    “王上，”孫臏叩首，“臏絕無此心！”

    魏惠王從袖中摸出那捆竹簡，“啪”的一聲擲于孫臏面前，冷笑一聲：“哼，既無此心，此為何物？”

    孫臏撿起，展開，目瞪口呆。

    “此書可是孫先生所寫？”魏惠王不依不饒。

    孫臏似也從懵懂中醒過神來，連連叩首：“是??是臣所寫，可??可??不是這樣的！”

    “哼，”魏惠王再爆一聲冷笑，“好一個(gè)孫臏，你貌似忠厚，內(nèi)中狡詐，面對鐵證，竟然還能抵賴！來人，將此逆賊拿下！”

    侍衛(wèi)沖入，拿住孫臏。

    魏惠王轉(zhuǎn)對白虎：“白司徒聽旨！”

    白虎應(yīng)道：“臣在！”

    “即刻查抄逆賊孫臏府宅，搜尋證物！”

    “臣遵旨！”

    “將逆賊押入大牢，等候發(fā)落！”

    眾侍衛(wèi)押住孫臏，推向殿外。

    孫臏走至門口，扭頭大叫：“王上明察，臣實(shí)冤枉??！”

    魏惠王冷笑一聲：“退朝！”起身，拂袖而去。

    許是事發(fā)突然，魏惠王早已走出偏門，惠施、太子申、朱威及眾朝臣仍如豎槍一般呆立殿中，竟無一人退朝。

    最先回過神來的是朱威。他凝眉有頃，緩緩走至孫臏叩拜處，從地上撿起魏惠王扔下的物證，細(xì)審幾眼，納入袖中。

    白虎點(diǎn)起幾名捕卒趕到監(jiān)軍府。孫臏既無家室，又無財(cái)物，府中一應(yīng)物事，皆是魏王所賜，不消片刻，就已查抄完畢。

    軍尉手持幾片竹簡徑走過來：“報(bào)，府中并無可疑之物，唯有書信一封，或是證物！”

    白虎接過，正是龐涓偽造的栗平書函。

    白虎閱之，眉頭緊皺，問道：“此書是在何處查到的？”

    “回稟司徒，就在書房的幾案上擺著。”

    “看看去！”

    二人走進(jìn)書房，軍尉指幾案道：“就在這張幾上！”又從白虎手中拿過竹簡，依原樣擺好。

    白虎若有所思，收起書信，剛剛走出書房，一車疾馳而來，竟是龐涓。

    龐涓跳下軺車，匆匆進(jìn)院，大聲叫道：“司徒大人何在？”

    白虎急走出來，不無驚喜道：“大哥，小弟正要尋你！”

    龐涓滿臉焦急，一把抓牢白虎之手，大叫：“告訴大哥，怎么回事？”

    白虎神色黯然，搖頭道：“小弟也是不知。今日大朝，王上突然宣布孫將軍謀逆，叫小弟前來查抄！”

    “哦？”龐涓急問，“你可查到證據(jù)？”

    白虎點(diǎn)頭，將查到的書信從袖中拿出，遞給龐涓：“這是小弟剛剛查到的書函，王上那兒還有一封孫將軍親筆書寫的回函?！?/br>
    龐涓細(xì)讀一遍，跺腳大叫：“這怎么可能呢？昨日大哥偶感風(fēng)寒，只此一日沒有上朝，竟出此等大事，怎么可能呢？”略頓一頓，轉(zhuǎn)對白虎，“孫兄何在？”

    “王上已將孫兄打入死牢！”

    “白兄弟，”龐涓急道，“他人不敢說，若說孫兄謀逆，大哥絕對不信！孫兄那么實(shí)誠之人，怎么可能謀逆呢？”

    “嗯，”白虎點(diǎn)頭，“小弟也有疑惑。孫將軍若是存心謀逆，當(dāng)會(huì)將此密函藏于隱蔽之處，不可能明擺在幾案上面！”

    龐涓似也冷靜下來，點(diǎn)頭：“嗯，小弟所言在理。無風(fēng)不起浪，王上突然雷霆震怒，必有原因。大哥與孫兄之間，不說小弟也是明白。孫兄遭此飛來橫禍，匪夷所思！孫兄暫先托付于你，莫使他在獄中受苦。大哥求見我王，探明原委。小弟亦當(dāng)細(xì)心查訪，若是有人栽贓陷害，大哥定不饒他！”

    白虎點(diǎn)頭：“大哥放心，此為小弟應(yīng)做之事?！?/br>
    龐涓將書信交給白虎：“這個(gè)物證，你可收好。大哥這就進(jìn)宮?！?/br>
    白虎接過書信，袖中藏好。

    龐涓跳上車，疾馳一程，又馳回來，對白虎道：“大哥與孫兄私交過近，王上或不肯聽。你可速去相國府，若是相國出面，或可救下孫兄一命！”

    白虎回到府中，思忖一時(shí)，驅(qū)車趕到相國府。

    朱威已經(jīng)坐在惠施對面，神色焦慮。

    惠施雙目閉合，眼前幾案上擺著朱威從地上撿起來的那封書信。白虎本欲說話，見惠施正入冥思，就在一側(cè)站定。

    惠施微微睜開眼睛，望一眼白虎：“白司徒，你可抄到證物？”

    白虎從袖中摸出書信，雙手呈遞：“回相國的話，除此書信之外，監(jiān)軍府中并無可疑之物?！?/br>
    惠施接過，掃一眼，緩緩置于幾上，與朱威拿過來的書信并列擺在一起，瞇眼審視。

    “下官查抄時(shí)，此書就擺在孫將軍書房的幾案上，并無一絲兒遮掩?！卑谆⒀a(bǔ)充一句。

    惠施沒有睬他，瞇眼望一會(huì)兒書信，冷不丁問道：“龐將軍今日為何沒有上朝？”

    “回相國的話，”白虎稟道，“方才見到龐將軍，他說昨日偶感風(fēng)寒，今日未能上朝。龐將軍正在家中養(yǎng)病，陡聞此事，急至孫監(jiān)軍府中，見我正在查抄，他問明情況，就又趕到宮中，向王上求情去了?！?/br>
    朱威急問：“龐將軍沒說什么？”

    “龐將軍走有一程，又折回來，叫下官來求相國。龐將軍說，如果惠相國出面，或可救孫將軍一命?！?/br>
    朱威將頭轉(zhuǎn)向惠施。

    惠施再閉雙目，許久，睜開眼睛，輕嘆一聲：“老朽救不了他！”

    “惠相國，”朱威急道，“就下官所知，孫將軍斷不是謀逆之人，此案定有蹊蹺，孫將軍或是受人陷害了！”

    “唉，”惠施搖搖頭，再出一聲長嘆，“天要下雨，老朽如何擋得住？”

    御書房里，太子申五體投地，叩拜于地，正在苦求。魏惠王神色黯然，不看太子申一眼。

    毗人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小聲稟道：“王上，武安君求見！”

    魏惠王眼皮不抬，沉聲：“宣！”

    龐涓走入，見太子申跪在這里，心中一凜，疾步趨前，跪于太子申右側(cè)，叩道：“兒臣叩見父王！”

    魏惠王冷冷說道：“龐愛卿，你這么著急趕來，必也是為孫臏求情來的！”

    龐涓再拜：“正是！”

    魏惠王堵上話口：“此事不必說了！人各有志，孫臏眼高，看不上寡人，看不上魏國，寡人并不怪他。寡人不能容忍的是，此人表面裝出君子之樣，背后盡行小人之事！什么‘殺父之仇，臏不敢忘卻’，什么‘臏已知魏’，什么‘臏欲趁此良機(jī)，在魏有所布置??不至于兩手空空’。你們聽見沒？這是赤裸裸的謀逆！寡人早晚想起來，后脊骨都是涼的！”

    龐涓叩首：“父王說得是，只是??”

    魏惠王不耐煩地連連擺手：“好了，好了，你們二人誰也不要說了。孫臏一事，寡人自有處置，告退吧！”

    見惠王是這態(tài)度，太子申、龐涓知道已無回旋余地，齊叩：“父王保重，兒臣告退！”

    從相國府中出來，白虎思忖有頃，驅(qū)車徑至刑獄，讓司刑領(lǐng)他前往死囚牢中看望孫臏。

    尚未走到，白虎就已望見孫臏身著重銬，席坐于地，兩眼閉合，似入冥思。白虎讓陪他前來的司刑打開牢門，擺手讓他退去。

    孫臏聽得聲響，睜眼，見是白虎，拱手道：“孫臏見過白司徒?！?/br>
    白虎在他對面并膝坐下，拱手還禮，聲音略顯哽咽：“孫將軍，讓你受苦了！”

    孫臏苦笑一聲，不再說話。

    白虎從袖中掏出朱威帶出來的書信，擺在孫臏面前：“孫將軍，你再看看，此信可是將軍親筆所寫？”

    “是在下寫的，”孫臏細(xì)看一遍，“從開頭到‘赴身事魏’，再就是落款。其余部分，讓人調(diào)換了！”

    聽孫臏這么一說，白虎急看竹簡，細(xì)細(xì)審過，點(diǎn)頭：“嗯，孫將軍所言甚是，穿竹簡的繩子，在此果有接頭。筆跡雖說很像，但形似神不似，是有不同！”沉思有頃，“孫將軍，此信你交予何人了？”

    “就是送信之人。他自稱是栗將軍的侍從，名喚劉清?！?/br>
    “將軍此前見過他否？”

    孫臏搖頭。

    “此人相貌如何？”

    “三十來歲，中等個(gè)子，眼睛不大，甚是壯碩，對，左腮邊有處刀疤?！?/br>
    “孫將軍能否畫出此人？”

    孫臏點(diǎn)頭。

    白虎喚人取來筆墨和一塊木板，孫臏閉目有頃，用筆描出一個(gè)頭像。

    白虎看過，道：“孫將軍，暫先委屈你了。待在下查明真相，定還將軍一個(gè)公道！”

    孫臏拱手：“謝司徒了！”

    白虎回到司徒府，招來幾個(gè)經(jīng)驗(yàn)豐富、專事擒拿的捕卒，指著幾案上孫臏所畫頭像，吩咐道：“你們?nèi)Σ樵L此人，三十來歲，中等個(gè)頭，小眼睛，頗為壯實(shí)，左腮上有刀疤?！?/br>
    眾捕卒圍攏過來，拿過木板，反復(fù)盯視上面的畫像。

    眾捕卒看有一時(shí)，白虎問道：“記牢了嗎？”

    眾人點(diǎn)頭。

    “記牢就好！”白虎吩咐，“早晚見到此人，立即捉拿！另外，此事關(guān)系重大，任他何人，不得透露一絲兒風(fēng)聲！”

    眾捕卒再次點(diǎn)頭，領(lǐng)命而去。

    見眾人走遠(yuǎn)，白虎使人招來府尉，吩咐他道：“你馬上趕赴衛(wèi)地楚丘，求見栗將軍，問他是否使人送信于孫監(jiān)軍，送信人是否叫劉清。若有此人，帶他回來！”

    府尉應(yīng)道：“下官遵命！”

    “你親自去，除栗將軍外，對誰也不可講出半字，十日之內(nèi)爭取回來！”

    府尉急急出去。

    然而，莫說是十日，縱使三日，魏惠王也未等及。

    剛過兩日，本是小朝，魏惠王卻詔令中大夫以上朝臣悉數(shù)上朝。

    魏惠王不無威嚴(yán)地掃視眾臣，目光落在白虎身上：“白司徒！”

    白虎跨前奏道：“臣在！”

    “查抄逆賊，可有結(jié)果？”

    白虎奏道：“臣奉旨查抄，孫臏府中并無貴重之物，唯有數(shù)十金，乃是王上所賜?！庇謴膽阎腥〕鲋窈?，雙手呈上，“臣在孫臏書房查到書函一封，就在幾案上擺著，請王上御覽！”

    毗人接過，雙手呈予魏惠王。

    魏惠王匆匆一閱，點(diǎn)頭道：“眼下看來，孫臏謀逆之事，鐵證如山了。白司徒！”

    “臣在！”

    “按照大魏律例，謀逆之罪，當(dāng)處何刑？”

    白虎遲疑一下：“誅殺九族！”

    “誅殺九族！”魏惠王陰陰一笑，掃視眾人，“諸位愛卿，自孫臏下山，寡人對其甚是器重，聘以上禮，贈(zèng)以房產(chǎn)，賜以重金，委以大任。孫臏卻心念私仇，心懷二志，暗結(jié)齊、秦，欲壞寡人社稷！”略頓一下，聲色俱厲，“諸位愛卿，身為人臣，忠君為第一職分。孫臏謀逆叛國，十惡之首，罪在不赦。鑒于此賊在魏并無親人，寡人免誅九族，只判斬刑，明日午時(shí)三刻行刑！另外，詔告天下，凡下大夫以上官員，明日午時(shí)，皆赴刑場觀斬！”

    眾臣皆驚。君上一言，駟馬難追。魏惠王一旦判斬，即使錯(cuò)判，也難翻了。

    朱威等臣不約而同地看向惠施。

    惠施二目微閉，似乎沒有聽見。

    朱威急了，再將目光投向龐涓。

    龐涓跨出，叩拜于地：“王上，容臣一言！”

    魏惠王眉頭微皺，掃他一眼：“愛卿有何話說？”

    “王上，”龐涓淚下如雨，聲聲哽咽，“孫臏謀逆，罪在不赦。臣不敢為他求情，但求我王允準(zhǔn)一事，亦賜臣斬刑！”

    龐涓竟然亦求斬刑，倒是大出魏惠王意料。

    愣怔有頃，魏惠王方道：“龐愛卿為何求刑？”

    龐涓泣道：“臣與孫臏有八拜之交，親如手足，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王上若是定要處斬孫臏，臣有諾在先，不愿獨(dú)活！”

    “龐愛卿，你??”魏惠王蒙了，眉頭急皺，目光掃向眾臣。

    太子申亦出列跪下：“兒臣懇求父王收回金言，寬赦孫臏！”

    朱威等臣見龐涓、太子皆已出面，亦都紛紛跪下。

    魏惠王抬眼一看，朝堂下面，黑壓壓地跪倒一片，唯惠施一人立于其位，微閉雙目，似無所見，大是驚奇，目光轉(zhuǎn)向他：“惠愛卿，你為何不替孫臏求情？”

    惠施睜開眼睛，跨前一步，拱手奏道：“回稟王上，王上并無誅殺孫臏之心，惠施何必求情？”

    “哦？”魏惠王身子趨前，“你怎知寡人不殺孫臏？”

    惠施再次回道：“王上若殺孫臏，前日即可殺之，何必候至今日？再說，王上向以寬仁治國，禮賢下士，莫說孫臏謀逆之事尚未查實(shí)，縱使查實(shí)，王上也絕不會(huì)如此識淺，先聘后斬，落下殺士之名，使列國士子聞風(fēng)不敢赴魏?！?/br>
    惠施短短數(shù)語，一是指明斬殺孫臏的嚴(yán)重后果，二是說明此事有待查證，三也為他如何下臺搬來梯子。

    魏惠王眼珠兒一轉(zhuǎn)，掃一眼眾臣，輕嘆一聲：“唉，知我者，惠子也。諸位愛卿，你們都起來吧！”

    龐涓叩道：“臣代孫兄叩謝我王不殺之恩！”

    眾臣亦叩：“謝王上寬仁！”

    魏惠王朗聲說道：“念在眾臣求情的分上，寡人暫且饒過逆賊一命。不過，死罪可饒，活罪難免。此人名字中不是有個(gè)‘臏’字嗎？寡人此番成全了他，就判此刑！另外，額上黥字，嗯，就黥這個(gè)‘臏’字！”轉(zhuǎn)對白虎，“即時(shí)行刑，白司徒，監(jiān)刑去吧！”

    白虎再拜，正欲進(jìn)言，魏惠王大手一擺：“退朝！”

    公子華得到急報(bào)，匆匆回到驛館，稟報(bào)公子疾：“魏王初判孫臏斬刑，后因龐涓、太子申及眾臣求情，改判臏刑，面上黥字?！?/br>
    “臏刑？”公子疾震驚，良久，捂臉說道，“這正合了他的名字！”略頓一下，“看來，這個(gè)魏王也夠陰的！”

    “陰在何處？”

    “列國慣例，刑余之人不能為仕。孫臏身為武將，此刑等于向列國宣稱他是一個(gè)廢人，同時(shí)宣稱，這個(gè)人才，既然我不能用，你們也不可用?！?/br>
    “龐涓既害孫臏，為何又會(huì)冒死為他求情？”

    “這正是龐涓的狡詐之處！”公子疾大加稱贊，“太子申、惠相國、朱上卿皆與孫臏交厚，如果處死孫臏，三人必疑龐涓，龐涓以后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再說，龐涓與孫臏并無冤仇，害孫臏只是出于嫉妒。魏王判處臏刑，等于絕了孫臏的仕途，龐涓又何必做絕呢？”

    公子華點(diǎn)頭。

    “唉，”公子疾長嘆一聲，“如此大才，竟然斷送于龐涓之手，著實(shí)令人可嘆！”

    “疾哥，”公子華目光急切，“趁現(xiàn)在尚未行刑，我們設(shè)法劫獄，救他出來？”

    “不可！”公子疾搖頭，“魏王、龐涓已對我起疑，如果劫獄，非但救不出孫子，反倒害了他。再說，此事鬧不好就會(huì)引起邦交爭端，刀兵相見。無備而戰(zhàn)，君上斷不肯為。我們這么做，豈不是為君上添亂？”

    公子華咂下舌頭：“這??下一步該做什么？”

    “照會(huì)魏人，回國。”公子疾斷然說道，“我們得馬上稟明君上，孫臏既已受刑，無論如何，秦國必須留用蘇秦！”

    “華弟這就去辦！”

    司刑領(lǐng)龐涓、白虎快步走至孫臏牢房，打開房門，解下孫臏的腳銬。

    龐涓疾趨幾步，撲通跪地，號啕大哭：“孫兄??”

    孫臏端坐于地，看他一眼，靜靜地說：“賢弟??”

    龐涓泣道：“愚弟??無能??！”

    孫臏以為判他極刑，心中一凜，繼而更加沉靜：“賢弟，不過一死而已?！?/br>
    白虎跨前一步：“孫臏接旨！”

    孫臏翻身跪下，叩道：“罪臣聽旨！”

    白虎宣道：“王上口諭，念在眾臣求情的分上，寡人暫且饒過孫臏一命。不過，死罪可饒，活罪難免。此人名字中不是有個(gè)‘臏’字嗎？寡人此番成全了他，就判此刑！另外，額上黥字，就黥這個(gè)‘臏’字！”

    聽到“臏刑”二字，孫臏不由自主地打個(gè)寒噤，一下子明白先生為何要為他改過一字。

    想到此為天意，孫臏反而泰然受之，輕叩于地：“罪臣叩謝王上不殺之恩！”

    “孫兄，”龐涓泣道，“是愚弟害了你??！”

    孫臏慢慢抬頭，望向龐涓：“賢弟何說此話？”

    龐涓叩首于地，泣不成聲：“若不是愚弟邀兄至魏，孫兄何有此難？”

    孫臏伸出兩手，慢慢扶起龐涓，長嘆一聲：“唉，是臏當(dāng)有此難，與賢弟何干？”又將頭轉(zhuǎn)向白虎，“白司徒，用刑吧！”

    白虎慢慢跪地，叩道：“孫將軍，小弟??委屈你了！”

    孫臏緩緩閉上眼去。

    白虎起身：“來人，帶孫臏！”

    幾名獄卒走入，將孫臏帶至刑室。孫臏自己上前，坐在行刑臺上，兩個(gè)劊子手走來，將他的四肢分開綁縛，使膝部以下裸露，拿好刑具，目視白虎。

    龐涓看得真切，飛身撲至孫臏身上，悲泣：“孫??兄??”

    孫臏閉上雙眼，沉默好一陣兒，淚水流出：“賢弟，你??出去吧！”

    龐涓陡然站起，沖兩個(gè)劊子手厲聲說道：“你??你二人聽著，動(dòng)作要麻利，若是委屈孫將軍半點(diǎn)，本將讓你們??死無葬身之所！”說罷揮淚大步走出。

    劊子手嚇得打個(gè)哆嗦，再次看向白虎。

    白虎轉(zhuǎn)身走向門外，在門口送回一個(gè)顫音：“行刑！”

    一個(gè)劊子手拿出早已備好的棉花，塞進(jìn)孫臏口中，跪下說道：“孫將軍，請咬住這個(gè)！”

    孫臏閉上雙目。

    龐涓跪在行刑室門外不遠(yuǎn)處，聽到室中傳出模糊不清的慘叫聲，繼而再無聲息，龐涓抱頭悲泣：“孫兄??”

    白虎噙著淚水走至龐涓跟前，在他對面跪下：“大哥??”

    龐涓一把抱住白虎，號啕大哭。

    在場獄卒莫不落淚。

    孫臏醒來時(shí)，隱約聽到有人說話，欲活動(dòng)，動(dòng)彈不得；欲說話，喊不出聲。

    過有一時(shí)，孫臏的心智越來越清楚，聽清是龐涓的聲音：“你們?nèi)溯喠魇刂担坏秒x開孫將軍半步。若有一絲兒差錯(cuò)，定叫你們腦袋搬家！”

    幾個(gè)仆從唯唯諾諾。

    孫臏吃力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榻上，室內(nèi)還生有炭火，溫度適宜。龐涓站在榻前，三個(gè)仆從跪在地上，兩個(gè)是男仆，一個(gè)是女仆。

    孫臏推知，這兒不是刑獄，定是行完刑后，龐涓將他接入自己府中了。常言道，患難見知交。自己雖遭飛來橫禍，兄弟之情倒也驗(yàn)實(shí)了。孫臏知道，按照刑律，謀逆是不赦之罪，自己能保一命，亦必得力于賢弟。如今自己已是刑余之人，換言之，就是一個(gè)廢物，賢弟不離不棄不說，還如此這般呵護(hù)有加，真正讓他感動(dòng)。

    孫臏淚水涌出，哽咽道：“賢弟??”

    聽到聲音，龐涓扭身，見孫臏醒來，忙趨至榻邊跪下，輕輕捉住他的手，一句話不說，只將頭埋在榻沿，一聲接一聲地悲泣。

    孫臏越發(fā)感動(dòng)，又叫一聲：“賢弟！”

    龐涓抬頭，拿袖子擦一把淚眼，哽咽道：“孫兄，太好了，你醒過來，實(shí)在太好了！”又從榻邊幾案上端起一碗湯藥，拿出湯匙，親口品嘗一下，又舀一匙送至孫臏唇邊，“孫兄，來，此藥是愚弟托宮中御醫(yī)開的方子，愚弟親自調(diào)配，弟妹親手熬煮，已熱過三次了，這陣兒剛好溫?zé)?，請孫兄喝下！”

    孫臏的兩行淚水順眼角緩緩流下，滴落于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