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忌問道，“此事倒是新鮮，臣從未聽陛下說起過。”

    “都是舊事了?！蓖蹩嘈σ宦?，不無感嘆，“不過，寡人早晚想起來，如在昨日啊?！?/br>
    辟疆大感興趣，央求道：“父王，可否將此舊事講來聽聽？”

    威王點(diǎn)頭，緩緩說道：“當(dāng)年寡人初立，不思進(jìn)取，耽于yin樂。自鄒卿琴喻之后，寡人雖然矢志于國(guó)事，卻無法戒除酒樂。一日，寡人召淳于子作長(zhǎng)夜歡飲，笑問他道：‘先生飲多少可醉？’淳于子應(yīng)道：‘臣飲一斗亦醉，飲一石亦醉?！讶似娴溃骸壬嬕欢芳醋恚瑸楹斡帜茱嬕皇?，能說說原因嗎？’淳于子應(yīng)道：‘若是君上賜酒，旁有執(zhí)法，后有御史，髡恐懼俯伏而飲，一斗必醉；若是貴客到訪，父母在側(cè)，髡為晚輩，挽袖躬身侍酒，飲不過二斗；若是好友重逢，互訴衷腸，可飲五六斗；若是鄉(xiāng)黨聚會(huì)，男女雜坐，暢所欲飲，呼朋引伴，握手言歡，游戲不絕，眉目傳情，耳鬢廝磨，飲者無不歡欣，髡飲八斗無妨；若是日暮月黑，美女盛邀，促膝而坐，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送客而留髡，輕解羅裳，體香襲鼻，髡心最軟，可飲一石。’寡人細(xì)細(xì)一想，知他是在喻諫，油然嘆道：‘先生是說，酒極則亂，樂極則悲？’淳于子笑道：‘君上，髡以為，萬事皆然，至極而衰?！讶烁锌f千，自此痛改前非，棄絕長(zhǎng)夜之飲?！甭灶D一下，贊嘆有加，“別的什么也不去說，單此一諫，淳于子就足以任祭酒了?！?/br>
    眾臣皆是嘆服：“王上圣斷！”

    齊威王抬頭轉(zhuǎn)向田嬰，凝眉問道：“愛卿，淳于子逍遙在外，不知哪兒去了，如何請(qǐng)他來做祭酒？”

    “我王放心，”田嬰稟道，“眼下淳于子寄住邯鄲，彭祭酒病重時(shí)，臣緊急使人前去相請(qǐng)，淳于子聞知彭祭酒貴體欠安，必會(huì)驅(qū)車前來。若是不出差錯(cuò)，淳于子當(dāng)于后日午時(shí)趕至。”

    “如此甚好！”威王擱下此事，從幾案上拿起約書，示意內(nèi)臣遞給眾臣，“諸位愛卿，蘇秦合縱一事，鬧得天下沸沸揚(yáng)揚(yáng)。今有約書來了，你們這也看看。”

    殿下田辟疆接過，細(xì)讀有頃，傳予鄒忌，鄒忌傳予田嬰，田嬰傳予田忌。

    諸臣皆看一遍，內(nèi)臣收回來，復(fù)置于威王幾上。

    威王掃視眾臣一眼：“你們盡皆看過了，可有評(píng)議？”

    田忌跨前一步：“王上，合縱一事，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

    “臣以為，六國(guó)合縱，旨在制秦。秦雖暴戾，卻與我相隔甚遠(yuǎn)。即使成禍，也與我毫不相干。秦之?dāng)呈侨龝x，不是我大齊?！?/br>
    辟疆跨前一步，接道：“兒臣贊同將軍所言?！?/br>
    “你為何贊同？”威王直盯他問。

    “兒臣以為，”辟疆說道，“秦之大敵是三晉，我之大敵亦是三晉，此其一也。我東臨大海，西是三晉，均不可圖，可圖者，唯有燕地與泗下諸國(guó)。若是參與縱親，北不可圖燕，南不可圖泗下，西不可圖三晉，東是大海，合縱大不利于我。”

    “鄒愛卿，”威王轉(zhuǎn)向鄒忌，“你意下如何？”

    鄒忌拱手奏道：“殿下所慮，臣甚以為是。蘇秦抗秦是假，制約齊、楚才是其心。初倡縱親時(shí)，蘇秦僅提三晉與燕國(guó)，并無齊、楚。此番邀我入縱，六國(guó)縱親，共抗一秦，意甚虛假。再說，合六國(guó)去抗一秦，此事根本經(jīng)不起琢磨。以秦眼下之力，莫說是六國(guó)合一，單是一魏，亦足夠秦人支應(yīng)了。”

    看到田嬰不吱一聲，威王問道：“愛卿，你怎么不說？”

    田嬰拱手道：“王上已有定論，臣何必多言？”

    威王一怔，凝視田嬰，有頃，對(duì)眾臣擺手：“散朝?！?/br>
    見眾臣告退，威王又道：“田嬰留步。”

    田嬰頓住步子。

    威王笑道：“走，陪寡人走走?！?/br>
    君臣二人從正殿偏門走出，沿小徑走向后花園。走有一時(shí)，威王頓住步子，歪頭問道：“你且說說，寡人是何定論？”

    田嬰一口說道：“合縱?！?/br>
    “哦？”威王似是一驚，“寡人倒想知道，你不是寡人，如何忖知寡人是此定論？”

    “合縱于我利大于弊，以王上之明，定有此斷。”

    “合縱于我何利何弊，你且說說?！?/br>
    “臣先說弊。依方才殿下、相國(guó)、田忌將軍所說，合縱大體可有四弊，一是與秦構(gòu)怨，二是不可圖燕，三是不可圖三晉，四是不可圖泗下。臣再加一弊，合縱不可爭(zhēng)楚。”

    “爭(zhēng)楚？”威王眼睛大睜，直盯田嬰。

    “王上，”田嬰緩緩說道，“與秦相比，楚才是我勁敵。我東是大海，不可圖；燕地偏遠(yuǎn)而貧瘠，圖之無益；三晉強(qiáng)悍，爭(zhēng)之不易；秦被三晉鎖死于關(guān)中，是親是仇皆無大礙；我唯有南圖。泗下諸國(guó)是魚米之鄉(xiāng)，與我一向親善；瑯琊諸地，春秋時(shí)本是我土，后為勾踐所占，今又被楚人奪去。這且不說，眼下楚已得越，昭陽為令尹，熟知泗下，垂涎宋、魯，蓄勢(shì)已久，必與我爭(zhēng)。我若入縱，必與楚和，泗下、越地皆不可爭(zhēng)矣！”

    “嗯，愛卿所言甚是，”威王點(diǎn)頭，又朝前走去，邊走邊問，“這是五弊。利呢？”

    田嬰依舊站在原地，聲音稍稍加大：“臣以為，合縱于我，有五弊，僅有一利?！?/br>
    “哦，”威王再次頓住步子，扭過頭來，“是何利？”

    “弱魏，雪黃池之辱！”田嬰一字一頓。

    “是的，”威王陷入深思，有頃，緩緩點(diǎn)頭，“與此利相比，所謂五弊，皆不足道矣。黃池之辱，田忌雖有過錯(cuò)，大錯(cuò)卻在寡人。河西戰(zhàn)后，寡人以為可圖魏矣，不料殺出一個(gè)龐涓，讓寡人夢(mèng)斷黃池。眼下魏罃賢臣盈朝，國(guó)力復(fù)盛，寡人復(fù)仇之事，也只有捂在心底了。六國(guó)若是合縱，魏罃必不以我為戒，竭其國(guó)力西圖，光復(fù)河西。秦、魏再爭(zhēng)，以虎狼戰(zhàn)熊羆，無論誰負(fù)誰勝，于我皆是大利。只是??寡人仍有一慮?！?/br>
    “王上何慮？”

    “寡人身邊，短缺一個(gè)能敵龐涓之人。河西之戰(zhàn)后，魏室已如僵死之蠶，更有四國(guó)謀之，龐涓卻能力挽狂瀾，以三萬疲卒，五日兩勝，實(shí)讓寡人膽寒。聽聞龐涓治兵甚是嚴(yán)整，大魏武卒復(fù)現(xiàn)，寡人更是寢食難安哪！”

    “王上，天道求衡。出龐涓，亦必出制涓之人。只要王上孜孜以求，此人必現(xiàn)?！?/br>
    “是??！寡人寄厚望于稷宮，這件大事，就有勞愛卿了！”

    “臣遵旨！”

    “話雖如此，”威王話鋒微轉(zhuǎn)，“合縱之事仍需慎重?！?/br>
    “王上？”田嬰一怔。

    “寡人反復(fù)琢磨蘇秦的合縱理念，什么‘五通’‘三同’‘六國(guó)制秦’，多是迂腐之見。聽聞蘇秦出身寒微，十分健談。果如此說，在我稷宮，如他這般夸夸其談之徒數(shù)以千計(jì)。然而，似此人才，居然連克燕、趙、韓、魏四宮，連魏罃那只老狐貍也為他所服，倒是大出寡人意料。想是他一路招搖，以勢(shì)壓人之故。今日此人乘連勝之勢(shì)東下，寡人若是不問青紅皂白，一味盲從，萬一有所閃失，豈不就跟四國(guó)之君一樣貽笑后世嗎？”

    “王上所慮甚是。臣有一計(jì)，可防此險(xiǎn)。”

    “愛卿何計(jì)？”威王急問。

    “先冷落他，卸去他的勢(shì)；再使他前往稷宮，與稷下諸先生論戰(zhàn)。此人若能度過稷下一關(guān)，必是曠世奇才，我王盡可合縱。此人若是夸夸其談，腹無實(shí)貨，必在稷下翻船。堂堂四國(guó)特使在我稷下丟丑，在列國(guó)也是美談！”

    “好好好，此計(jì)甚好！”威王連連點(diǎn)頭，“方才聽愛卿講，淳于子將于后日午時(shí)到，蘇秦他們呢？”

    “聽樓緩說，也在后日，至于幾時(shí)能到，臣也吃不準(zhǔn)?！?/br>
    “呵呵呵，湊到一起了！”威王笑出數(shù)聲，“也好，你安排去吧，這幾日休朝，所有朝臣只做兩件事：一、迎接淳于子；二、禮送彭祭酒！”

    “臣遵旨！”

    “不過，蘇秦既為四國(guó)特使，還有燕、韓、魏三國(guó)公子、公孫光臨，也不可過于冷落，總得有人支應(yīng)才是。”

    “臣使犬子恭迎特使，王上以為如何？”田嬰略略一想，輕聲薦道。

    “可是愛卿世子田文？”威王問道。

    “正是?！碧飲虢拥?，“犬子近年有所長(zhǎng)進(jìn)，頗能應(yīng)酬，且以交友為樂—”

    “嗯，”威王微微點(diǎn)頭，截住田嬰話頭，“是該歷練一下了?！?/br>
    兩日之后，在臨淄之西三十里處由邯鄲而來的一條驛道上，一輛裝飾豪華的駟馬篷車由西北而東南，車輪吱吱呀呀，轔轔而行，揚(yáng)起的塵埃隨微風(fēng)飄飛。

    前面數(shù)里處就是通往臨淄的主官道，顯然，這輛軺車欲拐入主官道，駛向臨淄。

    馭手正在悠然自得地埋頭駕車，突然聽到遠(yuǎn)處傳來嘈雜的喧囂聲，抬頭一看，主官道上現(xiàn)出大隊(duì)車馬，旌旗招展，塵土飛揚(yáng)，遠(yuǎn)遠(yuǎn)望去，見首不見尾，不知有多少里長(zhǎng)。

    馭手忖估距離，回頭大叫：“主人，主人??”

    車上之人是淳于髡。此時(shí)，他正兩眼迷離地坐在篷車?yán)?，一把白胡子隨著軺車的上下顛簸而左右飄飛。

    聽到叫聲，淳于髡兩眼惺忪，探頭問道：“何事？”

    “前面有車馬?！?/br>
    “有就有唄，咋呼個(gè)啥？”

    “主人，”馭手急道，“你睜眼看看，那隊(duì)車馬不知有多少，若是讓他們趕前了，不知要候幾時(shí)？”

    淳于髡打眼一看，知是蘇秦的合縱車馬，復(fù)閉眼道：“那你還愣著干什么？趕前去?！?/br>
    馭手得令，揚(yáng)鞭催馬，四駿撒開蹄子，篷車如飛般駛向官道，剛巧趕在大隊(duì)車馬的前面。馭手看看淳于髡，見他又睡去，哂然一笑，再次揚(yáng)鞭。

    官道既寬且平，駿馬見到如此好路，分外歡喜，揚(yáng)首奮蹄，不一會(huì)兒，就將大隊(duì)車馬甩出二里多地。

    趕有十幾里，可以望見臨淄西門的城樓了。

    馭手看到迎頭馳來一隊(duì)車馬，回頭急叫：“主人！主人??”

    淳于髡頭也不抬：“又咋呼個(gè)啥哩？”

    “前面又有車馬！”

    “再超過去就是！”

    “小人超不過，那些車馬是迎面過來的，官道全被堵上了！”

    “哦？”淳于髡睜開眼睛，朝前一望，果見一隊(duì)車馬轔轔而來，正自思忖，馭手驚叫：“主公快看，有王旗！還有王輦！”

    淳于髡抬頭，這也看到了王旗和王輦，知是齊威王駕臨，凝眉有頃，緩緩說道：“王輦算什么？走你的路就是。”

    馭手應(yīng)過，催馬又走，邊走邊嘮叨：“主人，齊王必是迎接那隊(duì)車馬的，小人方才看到旗號(hào)，好像是蘇相國(guó)，嘖嘖嘖，蘇相國(guó)可真了不起，是四國(guó)特使，這來齊國(guó)了，連齊王都要郊迎！嘖嘖嘖，嘖嘖嘖??”

    淳于髡眼睛閉合，沒有睬他。

    雙方相向而行，不一會(huì)兒就碰到一起。距百余步遠(yuǎn)時(shí)，馭手停下，回頭看向淳于髡：“主人，別睡了，就要照面了?！?/br>
    淳于髡頭也不抬：“讓在道旁?！?/br>
    馭手將車輛趕至官道一側(cè)，跳下車，在車旁跪下。

    距五十步遠(yuǎn)時(shí)，前面車馬也停下來，齊威王步下王輦，緩緩走來。后面跟著殿下、鄒忌、田嬰、田忌等百官朝臣，再后面是七八個(gè)稷下先生。

    馭手眼角瞥到，趕忙揉揉眼睛，見此情景，急叫：“主公，主公??”

    淳于髡責(zé)道：“又叫喚啥哩？”

    馭手小聲說道：“是齊王，朝咱走來了！”

    淳于髡睜眼一看，見齊王已經(jīng)快到跟前，吃一驚，跳下車子，迎前幾步，當(dāng)?shù)拦蛳拢凳子诘兀骸安菝翊居邝仗仆恢链?，不知王上駕臨，冒犯王駕，請(qǐng)王上治罪！”

    威王急上前幾步，雙手扶起淳于髡：“先生，是寡人迎遲了?！?/br>
    淳于髡一怔，不相信地望著他：“王上此來，是迎草民？”

    “當(dāng)然是迎夫子嘍！”威王笑道，“在這世上，值得寡人郊迎的，舍夫子其誰？”

    淳于髡連連拱手：“草民何德何能，敢勞王上屈尊迎接？”

    “唉，”威王拱手回禮，嘆道，“夫子一別就是數(shù)年，只圖自己快活，將寡人和稷下忘個(gè)一干二凈。此番若非彭先生仙去，寡人想見夫子一面，怕也是難。聽聞夫子來了，寡人一夜未曾睡好，本欲郊迎十里，不想還是迎得遲了！”

    淳于髡再次拱手，聲音哽咽：“王上??”

    官道上，二里開外，塵土飛揚(yáng)，合縱車馬不急不亂，轔轔東來。

    “呵呵呵，”威王跨前攜住淳于髡之手，“此地風(fēng)寒，請(qǐng)夫子隨寡人宮里敘話?！?/br>
    因手被挽著，淳于髡不好揖禮，只好朝眾臣及稷下諸子掃一眼，兩眼笑成一條縫，頻頻點(diǎn)著大光頭，算是招呼了。

    威王攜淳于髡之手走向王輦。

    大隊(duì)人馬掉過車頭，原路返回。

    合縱人馬全看傻了，紛紛停住車子。包括蘇秦在內(nèi)，眾人無不以為齊國(guó)君臣是來迎接他們的，不想齊王竟在眾目睽睽之下?lián)荞R而回。

    “前面車上的是何路大仙，有誰看到了？”公子卬大聲咋呼。

    從冷宮出來之后，公子卬雖然爵為安國(guó)侯，職位卻是參將。此番被詔命為合縱副使，公子卬初時(shí)不明白，頗為叫屈，憋悶數(shù)日，進(jìn)宮訴予母妃。母妃訴諸惠王，經(jīng)惠王一罵，公子卬始知此任竟是重用，便樂不可支地甘當(dāng)副使了。

    公子章?lián)u頭應(yīng)道：“車上有篷，看不清呀！”

    公子噲接道：“能讓齊王郊迎，斷非尋常之人！”

    “管他是誰，待會(huì)兒撞見，看不扭斷他的脖子！”公子卬怒道。

    眾人皆笑起來，紛紛將目光投向蘇秦。

    蘇秦亦笑幾聲，回視他們：“你們看我干什么？還不趕路，打算在這兒過夜嗎？”

    公子章跳上車馬，頭前走去，合縱車馬再次蠕動(dòng)。

    行至齊王停車處，一車恭候在側(cè)，一個(gè)模樣英俊的白衣青年躬身立于車前。

    合縱車馬再次停下。

    公子章認(rèn)出是田嬰之子田文，跳下車子，迎上前去。

    田文揖道：“在下田文見過特使！”

    公子章回揖道：“韓章見過田公子！”略頓，“田公子緣何候于此處？”

    田文再揖：“在下奉家父之命，特此恭迎合縱使臣！”

    公子章遂引田文走到蘇秦車前。

    蘇秦聞報(bào)，跳下車子，迎上揖道：“在下蘇秦見過田公子！”

    田文回揖：“田文見過蘇子。文奉家父之命，恭迎蘇子及諸位特使！”

    “有勞公子了！”蘇秦躬身謝道。

    “令尊何在？”公子卬亦趕過來，并不見禮，直問他道。

    “回上將軍的話，”田文朝他拱手，“家父本欲親迎，將行之時(shí)，接到我王口諭，陪王郊迎稷下先生淳于子。家父不敢抗旨，又分身乏術(shù)，只好托在下代為恭迎，不到之處，請(qǐng)?zhí)K子并諸位公子寬諒！”

    “嗬，我道是哪路大仙呢，卻是那個(gè)亮光頭?！惫訁n揶揄一聲。

    眾人笑也不妥，責(zé)也不妥，面面相覷，誰也不好作聲。倒是田文灑脫，呵呵笑出幾聲，朝他又是一揖：“聽聞上將軍言語幽默，今日信了！”

    公子卬不好再說什么，亦笑一聲，拱手揖道：“見笑了?！?/br>
    田文轉(zhuǎn)對(duì)蘇秦揖道：“家父未能躬迎，甚是抱歉，特囑在下妥善安排蘇子及諸位特使。臨淄狹小，容不下諸多人馬，只得委屈他們暫住郭外。至于諸位特使及隨員，在下已經(jīng)安置在驛館。不便之處，還請(qǐng)諸位見諒?！?/br>
    蘇秦亦拱手道：“安置甚當(dāng)，謝公子了。”

    田文朝蘇秦及眾人拱手揖道：“蘇子、諸位特使，請(qǐng)?！闭f罷轉(zhuǎn)過身去，緩緩走至自己車前，吩咐馭手頭前馳去。

    大隊(duì)車馬跟在后面，轔轔馳向臨淄。

    是夜，四國(guó)使臣在列國(guó)驛館住下。從大梁到臨淄，眾人拖拖拉拉走有十多日，皆是勞頓，早早安歇了。

    蘇秦召來樓緩謀議。

    樓緩將稷宮之變略述一遍，蘇秦方知原委，輕嘆一聲：“前年在稷下時(shí)，在下曾聽過彭先生教誨，受益匪淺。此番復(fù)來，在下原還打算再向先生討教，不想他竟先一步去了！唉，天地悠悠，生命卻是短暫，時(shí)不我待?。　?/br>
    樓緩也是唏噓。二人又議一時(shí)，樓緩見蘇秦太累，辭別去了。

    翌日晨起，田文復(fù)至。

    蘇秦提及上朝面君之事，田文應(yīng)道：“彭祭酒仙逝，王上感傷，特別詔命，近日不朝。至于何時(shí)上朝，需候王上旨意?！?/br>
    蘇秦拱手：“既是如此，在下向田兄打探一事?！?/br>
    “蘇子請(qǐng)講。”

    “仲尼至齊，聞《韶》三月不知rou味。請(qǐng)問田兄，可知仲尼昔日聞《韶》之處？”

    田文點(diǎn)頭：“知道，就離此處不遠(yuǎn)，原是太師高昭子的府宅，高氏落敗，此宅轉(zhuǎn)手三家，眼下被一個(gè)古怪的樂師買下，改作樂坊了?！?/br>
    “太好了，”蘇秦喜道，“煩請(qǐng)?zhí)镄忠谙虑叭?，一來緬懷仲尼，二來也順便欣賞齊國(guó)雅樂。”

    “在下愿效微勞?！碧镂男?yīng)道。

    蘇秦脫去官服，換上一身干凈素雅的士子衣冠穿上，剛要走出廳堂，正在附近溜達(dá)的公子噲看到，急走過來：“二位欲去何處？”

    “仲尼聞《韶》處?！碧K秦頓住步子。

    “哦！”公子噲大喜，“可否捎帶在下？”

    “公子既愛《韶》音，就一同去吧！”

    公子噲回房換了一身素衣，三人有說有笑地走出驛館。

    高昭子府宅不過數(shù)百步遠(yuǎn)，談笑間已是到了。

    田文報(bào)過家門，門人稟報(bào)，一個(gè)須發(fā)皆白的老者迎出，見是田文，臉色微沉，略一拱手：“老朽見過大人?！?/br>
    田文回過禮，指蘇秦、公子噲道：“老先生，晚生引見兩位貴客。這位是四國(guó)特使蘇秦，這位是燕國(guó)公孫姬噲，聽聞此處是仲尼聞《韶》處，特來祭拜?！?/br>
    老樂師掃二人一眼，略一拱手：“二位稀客，請(qǐng)。”不及蘇秦、公子噲回禮，顧自轉(zhuǎn)身，前頭走了。

    二人皆怔，好在田文前有介紹，也就見怪不怪了。

    老樂師引領(lǐng)三人徑直來到孔子聞《韶》處，指著前面破舊的樂壇：“兩位稀客，這就是仲尼聞《韶》處，你們祭拜吧！”

    蘇秦近前，朝樂壇緩緩跪下，行三拜九叩大禮。

    公子噲見了，亦過去跪拜。

    二人禮畢，蘇秦轉(zhuǎn)對(duì)老樂師，深揖一禮：“晚生蘇秦敢問前輩，此處既為仲尼聞《韶》處，可有《韶》音？”

    老樂師陡然間二目如炬，將他凝視片刻，收回目光，緩緩說道：“既為仲尼聞《韶》處，自有《韶》音?！?/br>
    蘇秦再揖：“晚生不才，可得一聽乎？”

    老樂師遲疑有頃，抬頭問道：“老朽敢問蘇子，緣何要聽？”

    “晚生聽說，仲尼至齊，聞此曲三月不知rou味。晚生既來齊地，若是錯(cuò)過如此好曲，豈不引為終身之憾？”

    老樂師拱手揖道：“此曲陳朽，早不時(shí)興了。自仲尼之后，鮮有人聽。蘇子既然有此雅興，可隨我來?！?/br>
    老樂師頭前走去，蘇秦三人跟后，不一時(shí)，來到一個(gè)龐大樂廳。老樂師指指觀賞席位，蘇秦三人見過禮，席地坐了。

    樂廳呈穹形，地上鋪著紅毯，樂壇上擺著編鐘、鼓、琴、瑟、磬、簫、方響、塤、竽、箏、骨笛、笙等十余種樂器，氛圍甚是典雅。

    更奇特的是，老樂師只是輕輕擊掌，廳中即起回鳴。旁側(cè)轉(zhuǎn)出十余樂手，各就各位。老樂師走到眾樂師中央，拿起一管洞簫，微微啟唇，廳中立時(shí)余音繚繞。老樂師又出一聲，眾樂師一齊跟進(jìn)，一場(chǎng)規(guī)模宏大的交響樂《韶》正式起奏。剎那間，金、石、土、木、竹、絲、匏、革八樂齊鳴，余音回蕩。

    蘇秦三人全被此曲所挾帶的巨大聲勢(shì)震撼了。

    蘇秦緊閉雙目，全身心地沉浸于《韶》里，整個(gè)身體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而起伏有致。

    《韶》為舜時(shí)所作，也叫《大韶》，共分九奏，也叫九歌或九章，主要包括祭天、竽舞、射獵、會(huì)同、祈雨、祭火、關(guān)雎、缶韻、中和等，鳳凰來儀是其高潮。每章均以洞簫起奏，分別展現(xiàn)前古先王，尤其是帝堯的豐功偉績(jī)。

    九曲奏畢，在樂聲戛然而止時(shí)，蘇秦竟無一絲察覺。

    “蘇子！蘇子！”公子噲見老樂師已經(jīng)揮退眾樂手，緩步朝他們走來，輕聲叫道。

    蘇秦仍無知覺，依舊微閉眼睛，搖動(dòng)身子，似是那優(yōu)美的樂音已經(jīng)匯入他的體液，與他的靈魂融為一體。

    公子噲急了，伸手就要推他，老樂師止住，在他對(duì)面坐下。

    蘇秦從恍惚中醒來，睜眼一看，樂音早畢，老樂師坐在自己對(duì)面，急拱手道：“前輩雅樂，晚生受教了！”

    “非老朽雅樂，蘇子言大了。”老樂師緩緩說道。

    見出口即失言，蘇秦苦笑一聲，不無抱歉地抱拳說道：“謝前輩教誨！是晚生聽得傻了，竟是連話也說不齊整?！?/br>
    “呵呵呵，”老樂師顏色大懈，笑出幾聲，“看得出來，蘇子知音了。”

    “知音不敢，晚生只是聽進(jìn)去而已?！?/br>
    “蘇子既聽進(jìn)去，敢問此曲如何？”

    “仲尼曾說，君子為學(xué)，‘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晚生今日悟矣！”

    老樂師拱手：“蘇子能出此語，堪為知音矣！老朽聊備薄茶一壺，欲請(qǐng)?zhí)K子品啜，不知蘇子能賞光否？”

    蘇秦拱手揖道：“能飲前輩香茗，晚生幸莫大焉！”

    老樂師眉開眼笑，起身攜了蘇秦之手，置田文、公子噲于不顧，徑朝后院走去。

    田文、公子噲大窘。

    尷尬有頃，田文聳聳肩道：“看來，香茗是喝不上了，我們還是走吧?！?/br>
    公子噲長(zhǎng)嘆一聲，望著老樂師和蘇秦遠(yuǎn)去的方向，緩緩起身，與田文一道，不無遺憾地走出樂坊。

    齊宮書房里，上大夫田嬰將蘇秦幾日來的動(dòng)靜扼要稟過。

    “哦！”齊威王朝前傾傾身子，“愛卿是說，蘇子日日去那樂坊，與人談樂？”

    “是的，”田嬰點(diǎn)頭，“一連三日，每日都去?！?/br>
    “是何樂坊？”

    “是私家樂坊。原是高昭子舊宅，昔日仲尼聞《韶》處，本已敗落不堪，三年前，忽然被一個(gè)老樂師買下。老樂師頗有錢財(cái)，從列國(guó)聘來許多樂師，在府中演《韶》?！?/br>
    “哦？”威王大怔，“有此大師，寡人竟是不知！”

    田嬰應(yīng)道：“據(jù)犬子所說，樂師來路不明，起初在雍門，浪跡街頭，鼓琴為生，人稱雍門周。后來，雍門周不知何故得到一筆橫財(cái)，買下那處宅子，開設(shè)樂坊。雍門周為人古怪，雖然開設(shè)樂坊，卻從不奏他曲，只演《韶》樂，且每三日才演一次，一次只演三刻鐘。此曲陳朽，早已過時(shí)，齊人無人愛聽，因而他的樂坊門可羅雀，整個(gè)臨淄，除去鄰人，幾乎無人知他。若不是此番蘇秦前去聽《韶》，臣亦不知?！?/br>
    “唉，”威王長(zhǎng)嘆一聲，“羞煞寡人矣！能演《韶》者，方為大師。寡人自幼好樂，恨不與伯牙同世，常夢(mèng)大樂師光顧，后得鄒子演琴，即引為知己，用以為相。今有大師光臨數(shù)載，寡人卻是一絲不知，堪比楚地那個(gè)好龍的葉公了！”唏噓再三，連連搖頭。

    田嬰趕忙起身，跪地叩道：“此事罪在臣，請(qǐng)王上降罪?！?/br>
    “起來吧！”威王再嘆一聲，“這事兒怎能怪你呢？今日臨淄，靡靡之音不絕于耳，即使伯牙再世，亦足以湮沒矣！”略略一頓，“不說其他，單此一點(diǎn)，蘇子就不一般哪！”

    田嬰遲疑一下：“臣可否知會(huì)蘇子，讓他入宮覲見？”

    “不不不，”威王擺手，“他還沒有去過稷下呢！稷宮何時(shí)為彭子送殯？”

    “后日?！?/br>
    “就后日吧！在稷宮為彭子舉辦一場(chǎng)送別論壇，祭送彭蒙，可邀蘇子同祭?！?/br>
    “臣領(lǐng)旨！”

    翌日傍黑，蘇秦從雍門周處聽樂歸來，感覺館中異樣，廳中燈火輝煌，眾人皆是正襟危坐，似有重要客人到訪。

    公子章眼尖，最先望到蘇秦，笑道：“看，蘇子回來了！”

    眾人起身迎候，走在前面的是田文和田嬰。

    田嬰急走幾步，朝蘇秦鞠一大躬，拱手：“在下來遲了，請(qǐng)?zhí)K子恕罪！”

    “呵呵呵，”蘇秦亦回一禮，“上大夫客氣了！在下此來，一切都是上大夫安置的，在下謝猶不及，何能怪罪？上大夫，請(qǐng)！”

    二人攜手同至廳里，按賓主之位坐了。

    田嬰長(zhǎng)嘆一聲，搖頭道：“唉，蘇子想必也都知道了，這幾日稷宮里大事不斷，先是彭祭酒仙去，后是淳于子光臨，在下身兼稷宮令，里外是忙，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br>
    “上大夫可得當(dāng)心貴體?！碧K秦笑道，“上大夫若是累倒了，在下再來臨淄，別是連個(gè)落腳之處也尋不到了?！?/br>
    田嬰尷尬一笑，朝眾人拱手致歉：“蘇子及諸位公子光臨，在下有所怠慢，還望蘇子及諸位公子多多擔(dān)待！”

    “呵呵呵呵，”蘇秦回揖，“上大夫一心要請(qǐng)罪，看來在下連個(gè)玩笑也開不得嘍！好好好，我們不說這個(gè)。請(qǐng)問上大夫，稷宮的事怎么樣了？仲尼聞《韶》不知rou味，在下不及仲尼，聞《韶》數(shù)日，嗅到rou味仍是香的，不過，外面諸事倒是一概不知了?！?/br>
    眾人皆笑起來。

    “謝蘇子念記！”田嬰斂笑，“彭祭酒明日入殮，王上頒旨，明日申時(shí)為彭祭酒舉辦一場(chǎng)特別的送行儀式，在下剛剛安排妥當(dāng)，急趕過來看望諸位?！?/br>
    “請(qǐng)問上大夫，是何特別儀式？”公子卬問道。

    “回公子的話，”田嬰應(yīng)道，“彭祭酒一生治學(xué)，倡導(dǎo)學(xué)術(shù)爭(zhēng)鳴，開辟一代新風(fēng)，為今日的昌盛稷下立下蓋世奇功。王上恩旨以上卿之禮安葬彭先生，同時(shí)在稷宮舉辦一場(chǎng)空前規(guī)模的學(xué)術(shù)論壇，以天下學(xué)子的真知灼見為彭祭酒送行。”

    田嬰掃視眾人，目光落在蘇秦身上。

    蘇秦忖知其意，慨然嘆喟：“以此方式送別彭先生，可謂是前無古人了。齊王惜才如此，真乃賢君矣！在下雖說學(xué)識(shí)淺薄，卻有感彭先生教化之功，有心前去為先生送行，不知上大夫能恩準(zhǔn)否？”

    “恭迎，恭迎！”田嬰連連拱手，“聽聞蘇子學(xué)識(shí)淵博，口若懸河，若能光臨稷宮，非但稷下生輝，眾學(xué)子得益，九泉之下，彭先生的英靈，亦必寬慰?！?/br>
    “上大夫美言了。”蘇秦拱手還禮。

    田嬰朝在場(chǎng)諸位拱手一圈，轉(zhuǎn)對(duì)蘇秦：“諸位，蘇子，此事就這么定下，在下告辭，明日申時(shí)，稷宮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