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太盛，觀亭月被他劍鋒上的光晃了晃眼睛，眉頭輕動，“你用劍？”

    燕山反問：“我不能用劍嗎？”

    那倒不是。

    只是他從前一向都是用細(xì)雙刀的。

    “劍是百兵之君，文人佩劍，武士帶刀……你領(lǐng)兵打仗，還是用刀比較順手?！?/br>
    可惜這番善意的提醒沒能在對方那里落到點好，“你與其擔(dān)心我打仗順不順手，倒不如擔(dān)心一下你自己?！?/br>
    燕山揚了揚下巴，“你確定要空手和我比武？”

    觀亭月聞言，自傲地牽唇一笑，眉目里是與生俱來的狂妄，“不信可以試試?！?/br>
    燕山被她只言片語挑釁到，明顯眸光暗閃，長劍在掌心里一緊，便突然發(fā)難。

    這動作實在太快，他足下的勁風(fēng)頃刻蕩起滿地銀杏葉，并裹挾著蕭索的劍氣銳不可當(dāng)?shù)爻u來。

    彼時秋季暖陽當(dāng)空照下，紛紛揚揚的金黃里，劍客清俊雋秀的臉在觀亭月的視野中逐漸放大。

    她不禁怔了怔。

    有那么一瞬，像是觸碰到了呼嘯流轉(zhuǎn)的光陰，模糊而遙遠(yuǎn)的過去一股腦地在她眼前閃現(xiàn)。

    觀亭月驀然發(fā)覺四周靜了下來，自己的五官六感在此時無比清晰，清晰到，即便燕山的身形如此之快，她竟也能看得明明白白。

    好似逝去了十多年的歲月時光倏忽在他臉上蘇醒。

    面前發(fā)足狂奔的人逐漸變成了少年模樣，腦后束成馬尾的大把青絲迎風(fēng)而卷，雙刀細(xì)長又冷厲。

    是了。

    那個時候，她在同他互相喂招來著……

    燕山的招式從小就過于陰鷙，扎實不足，凌厲有余。這樣的功夫單打獨斗搞偷襲還成，在戰(zhàn)場卻不那么容易討到便宜。

    她結(jié)束后便叉著腰教訓(xùn)他，一直說得口干舌燥，后者仍舊一副在聽鳥語的表情。

    她忍不住輕輕抱怨：“誒，你不要總嗯嗯啊啊的，究竟有在聽我講嗎？”

    坐在廊下的少年唇角依然是帶著淺薄的弧度，很隨和地嗯了一聲。

    “在聽?！?/br>
    他頷首，吐詞緩慢：“所以，想靜靜的……多聽你說說話……”

    觀亭月大概是沒料到，當(dāng)下訥然：“什么？聽、聽誰說話？”

    燕山明朗地沖她一笑。

    “大小姐……”

    險惡的劍鋒已刺到雙目三寸之外，觀亭月一怔，差點沒避開，立馬展開雙臂，仰頭一個下腰。

    利刃近乎是擦著她發(fā)絲劃過去的。

    雪亮的劍身清清楚楚地映出她小半張臉，且勢頭不減，鋒芒凝成一線，將身后的兩片落葉整齊地一分為二。

    一剎那，寒光四溢。

    觀亭月余光瞥到，心說：好小子，你是真想殺我??？

    她一個旋身穩(wěn)穩(wěn)站定，在對面倨傲地輕笑：“行，那我就來驗一驗，這十年你的功夫到底有沒有長進?！?/br>
    說完，兩條胳膊擺開一道架勢，不躲不避地迎著燕山的劍風(fēng)，抬掌便是一套連招，銳利無匹地朝他面門攻去。

    這勁道之大，甚至有睥睨天下的氣場，燕山側(cè)頭閃開時幾乎感覺到耳畔酷烈的掌風(fēng)，倘若結(jié)結(jié)實實地拍在血rou之軀上，自己不死也得殘。

    尋常人走武學(xué)一路，身法輕靈的，大多力道欠缺；而練重功夫，往往又相對笨拙。

    凡人總有缺點，但觀亭月不同，如她這等天老爺賞飯吃的習(xí)武奇才，居然是沒有任何短板的。

    她身形快，勁力大，既使得了暗器，短刃，也拿得起重劍，用得了拳法。

    所以燕山明白，觀亭月膽敢空手迎敵并非狂妄自大，她是真的有本事目中無人——

    暴虐的掌力堪堪劈在臉頰邊，比以往的風(fēng)勢更重，不是那么容易撤手。

    燕山瞳孔微縮，趁她一時半刻難以回護，當(dāng)下將身體猛然送出去，筆直的刺了三劍。

    觀亭月見狀急忙躍起，足尖輕盈地踩在他劍鋒之上，蜻蜓點水般的一蕩。

    臺下圍觀的落敗者和吃瓜群眾們瞧得雙目直愣。

    畢竟整個一上午，這還是唯一一個能和余老板親meimei過招如此之久的！

    演武場的劍影與掌風(fēng)交織成輝，紛繁得目不暇接。

    在旁人看來，觀亭月就好似蝴蝶圍著三尺青鋒穿花繞樹，甚至還能見縫插針地偷襲燕山的空門，應(yīng)付得綽綽有余。

    但其實她本人卻遠(yuǎn)沒有那么愜意從容。

    燕山出手的瞬間，觀亭月就意識到他比之從前精進了不止一點半點。

    劈、刺、挑、破、斷……長劍融合了刀術(shù)的剛毅，偶爾在半空一個旋身重重砍下，那掄成了無數(shù)道圓的劍氣，即便是她都躲得有些吃力。

    對方已是全力以赴，而自己僅憑赤手，要贏這場恐怕沒那么容易。

    士別三日都得另眼相看，更別說是十載的歲月。

    燕山，早不是她能一掌掀翻的小小少年了。

    唉，還是輕敵了一點點啊……

    就在這時，他方才那迅猛連刺的一招再度凜冽而來，觀亭月終歸是毫無兵器傍身，此次顯然閃避得略為狼狽。

    極薄的利刃險之又險地貼在她耳側(cè)斜斜一劃。

    沒有傷到肌膚，也未曾碰到皮rou，但那面巾的一端繩索卻被堪比風(fēng)暴的劍氣給震掉了。

    眼見白紗順著她的臉頰即將落下，燕山視線忽然瞥到擂臺旁一群墊腳看好戲的路人，眉頭不經(jīng)意地皺了皺。

    接著，他便做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舉動——他又替觀亭月把面紗帶了回去。

    這前后動作之快，觀者多半連半個影子都沒看清。

    觀亭月借力朝地面一拍掌，將自己身體推了起來，立在幾步開外。

    她垂眸瞥了眼完好無損的白紗巾，十分匪夷所思地望著他：“你到底是來干嘛的？”

    拿了彩頭還還回去……隱約覺得有被冒犯到。

    他是特地來侮辱自己的嗎？

    觀亭月恍悟。

    燕山此前壓根就沒怎么聽比武規(guī)則，自然也不知面巾的含義。

    “你別管我是來干嘛的?！彼站o劍柄，輕描淡寫朝斜里一揮，抖去浮塵，“躲得很吃力吧？”

    他挑釁地一笑，“真的不打算抽刀嗎？”

    他就是要逼得她不得不動兵刃。

    只要觀亭月頂不住招式拔了腰刀，從某種意義上，自己便算得勝了。

    她的手虛虛覆在腰間，卻仍在猶豫，像是思索著什么。

    “若是練了十年還不足以讓你正視，那我也不用鎮(zhèn)什么西北了，趁早改行去種地更合適……”

    燕山“適”字尾音未絕，人已瞬身離開了原處，三尺寒芒如疾風(fēng)閃電，大開大合地沖其破來一抹肅殺的半圓。

    然而觀亭月這一回卻不避鋒銳，兩指一并，當(dāng)場表演何為“徒手接白刃”。

    她好似驟然轉(zhuǎn)變了策略，放棄了最初的借力打力，以巧制勝，改為簡單粗暴地劈燕山的手腕——她準(zhǔn)備奪劍！

    觀亭月打得步步緊逼，干脆半分的反應(yīng)時間也不給他留。

    因為實在離得太近，燕山又不能真的以劍身去擋她的掌心血rou，只好被動地用單手與之拆起招。

    “喂?！彼滩蛔〔粷M，“你這樣不好吧？”

    觀亭月挑眉反問：“哪里不好？”

    兩人的動作越來越快，臂膀幾近化作殘影，呼喝的烈風(fēng)響成一片，哪怕隔在臺下亦能聽得利落明白。

    轉(zhuǎn)眼燕山已退到了邊緣，演武場是沒有護欄的，四方大開。

    迎面的一道掌之力倏地拍向肘部，他出于本能，慣性使然地往后撤，竟忘了背后無路，當(dāng)下一腳踩空。

    他一愣，觀亭月也跟著一愣，電光火石的須臾，胳膊卻比腦子更快，下意識地伸手去拽住了他的腕子。

    燕山原本已反手持劍，以劍鋒撐住了地面，若無意外，自己是能夠起來的，可觀亭月力道之大，竟直接將他連人帶劍拉到了跟前。

    那一瞬里，燕山猝不及防地慣性傾身，鼻尖正撞在她額頭間，輕輕地抵在了上面。

    橫斷天河的掌風(fēng)與翻覆乾坤的劍氣卡在了一起，于平地倏忽消散，漣漪般朝周遭微不可見地卷蕩開。

    觀亭月生得不矮。

    正因為不矮，故而她可以很明晰地感受到燕山由于動武之后，陡然guntang的唇峰若有似無地掃在自己山根處，淺淡得宛如一片微不足道的浮毛。

    那氣息溫?zé)岫岷?，滿懷里仿佛是夏夜的明月，幽微暖融，隱約還帶了點……清甜？

    觀亭月：“……你是不是吃什么糕點了？”

    燕山稍怔，居然也如實回答：“楓糖酥……”

    難怪有股紅楓的味道。

    她不禁在心里暗嘆口氣，可憐自己打了一上午，連半口茶水都來不及喝，眼下聽到酥角餅，還真有些餓了。

    觀亭月何等感慨地垂首，余光卻不經(jīng)意地瞄見了擂臺旁一個熟悉的身影。

    余青薇？

    她不知是幾時來的，雙目焦急且慌張地盯著這邊方向，大概也在遲疑要不要冒然打擾。

    那樣的神色，讓觀亭月萌生出一種不詳?shù)念A(yù)感，她低聲朝燕山道：“余家似乎有事情，我們回頭再比?！?/br>
    后者貌似欲言卻止地輕啟唇，終究又緘了口。

    她剛要轉(zhuǎn)身，約莫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牽著他的手，于是輕拿輕放地松開了，而后方走下臺階去迎余青薇。

    “大嫂，你怎么到這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