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英國公夫人心頭驀然有些沉甸甸的。 張佑滿臉同情,把青雀的小手緊緊握在手里。青雀臉發(fā)白,手冰涼,勉強(qiáng)沖張佑笑了笑,“jiejie,我沒事?!?/br> 孫氏年約五旬,白凈面龐,梳著一絲不茍的圓髻,端莊優(yōu)雅。她身后跟著十?dāng)?shù)名嬤嬤、侍女,皆是穿戴講究,神情恭謹(jǐn)。 英國公夫人含笑把她讓進(jìn)來,見禮寒暄,落坐奉茶。張佑和青雀上前見過禮,孫氏拉著張佑夸了半天,送了只水頭極好的老坑玻璃種高綠手鐲做見面禮。輪到青雀,孫氏神色復(fù)雜的看了她半天,眼神閃爍,似有憐憫。 “……每年這個(gè)時(shí)候,家母都要到景福寺禮佛。寒舍在山間有座別院,順便在山上住幾日,天高氣爽,心境寬闊,極有趣……今年,老人家不知怎的想起媛姐兒這曾孫女了,唉聲嘆氣,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 孫氏委婉的開了口,討要青雀。 張佑和青雀迅速相互看了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支著耳朵往下聽。 英國公夫人沉吟半晌,淡淡道:“如此,請(qǐng)夫人接了孩子過去,三日也好,五日也好,悉聽尊便。” 孫氏大喜,連連道謝。 張佑氣的小臉通紅,“娘,小青雀和鄧家八字不合呀,回去會(huì)有災(zāi)的!不能回去!” 妞妞明明有爹,卻一直不敢回去,為什么?王家老太爺、哥哥都一再交代過,妞妞不能回鄧家,他們絕不是隨便說說的,一定有原因。 妞妞爹爹在家的時(shí)候都不敢回,如今他隨駕秋狩,那更是不成了。怎么能趁這時(shí)候任由鄧家?guī)ё咝∏嗳改?,太大意了?/br> 孫氏很覺尷尬,訕訕的不知該說什么。英國公夫人沉下臉,“阿佑,不許胡言亂語!跟世子夫人賠不是,然后回房思過。沒有我的話,不許出房門!” 張佑眼中有了淚花。孫氏忙做和事佬,“實(shí)心實(shí)意的孩子家,和咱們冷心腸的大人哪里一樣?大小姐說的原是孩子話,我并沒放在心上,夫人不必介懷?!?/br> 英國公夫人很覺歉意,“雖是孩子,卻也不小了。說出這種沒王法的話來,實(shí)在該打。” 張佑急的要跟英國公夫人講理,青雀拉拉她,低聲說道:“阿佑jiejie,你派兩個(gè)小廝,速去通知我爹爹,還有祜哥哥!還有,我曾外祖父家,也差人去說聲??烊ィ烊?!” 張佑跺跺腳,“你竟這么說,我不管了!”哭著跑了出去,悄悄命侍女到二門外叫小廝,“十萬火急,速速出府送信!” 英國公夫人招手青雀,柔聲道:“青雀,你是孝順的好孩子,對(duì)不對(duì)?你曾祖母想念你,回去吧。跟你祖母回去住一陣子,少則三日,多則五日,伯母便去接你?!?/br> 青雀清澈明亮的杏子眼看向英國公夫人,目光坦蕩,“太爺爺說過,曾外公也說過,我和鄧家沒緣份,不能回去。伯母,我在鄧家,活不過兩天。” 英國公夫人苦笑。青雀,你到底有著什么樣的身世,親祖母要接你回去住兩天,你竟嚇成這樣。祖母,至親的親人啊。 孫氏氣的都坐不住了,霍的站起身,厲聲喝道:“媛姐兒,不許胡說!什么叫你若回了鄧家,活不過兩天?你當(dāng)鄧家是什么地方,龍?zhí)痘ue么?!?/br> 青雀失望的看了英國公夫人一會(huì)兒,慢慢轉(zhuǎn)過身,盯著孫氏。 “我之所以能平平安安長這么大,是因?yàn)槲覐臎]回過鄧家!我若回了鄧家,早死了!”青雀眼神清亮,聲音清脆,“你是我爹爹的親娘,為什么見不得我好,為什么一定要逼我回去?” 孫氏臉成了豬肝色,英國公夫人痛苦的閉上眼睛。青雀,你究竟是個(gè)什么孩子,你這身世實(shí)在……令人望而卻步。 這天的天氣很不好,,連陽光中也帶有幾分凄清。孫氏很固執(zhí),“媛姐兒,跟祖母走!”英國公夫人面色冷漠,沉默不語。 青雀的心,涼了。 “多謝伯母長久以來的照看。”青雀禮貌的沖英國公夫人道謝,“請(qǐng)?jiān)试S我和李師父告別。另外,拿幾件隨身之物。” 孫氏長長松了口氣,慈眉善目道:“媛姐兒,去吧,去吧。”英國公夫人客氣而疏遠(yuǎn)的讓著孫氏,“今年春天的太湖茶,您嘗嘗?!?/br> 青雀轉(zhuǎn)身出來,回房把烏金軟甲貼身穿著,鋒利的匕首隨身攜帶,另外揣了幾張或大額或小額的銀票,荷包里裝了幾塊金銀。 就連靴子里頭,也塞了幾張五兩十兩的銀票進(jìn)去。 又命人端了盤醬牛rou進(jìn)來,大口小口的吃著,好像以后再也吃不著似的。 李師父被她這幅架勢(shì)嚇壞了,“妞妞,寧國公府不是你親爹的家么?有這般可怕?”青雀笑了笑,“不知道呀,從沒回過。”埋頭繼續(xù)吃。 “妞妞,要不,師父半路把你劫了吧?”李師父見她這樣,心神不安的問道。 “要是師爹師娘在,我現(xiàn)在就跟著他倆,從英國公府打出去!”青雀恨恨咬了口牛rou,心中大叫可惜,“可惜師爹師娘不在這兒呀!” 李師父,那是不一樣的。一來和李師父沒那個(gè)交情,二來,李師父老實(shí)巴交的,往后還要循規(guī)蹈矩過日子。無端連累了他,沒這個(gè)道理。 “師父,您幫我送個(gè)信吧?!鼻嗳赋酝暌槐P牛rou,忽想起一件事,“陽武侯府您知道么?您替我送封信過去?!?/br> 李師父當(dāng)然答應(yīng)了。 青雀告別英國公夫人,上了寧國公府的馬車。和她同乘一輛馬車的,是位身形高大的侍女,很沉默。 馬車緩緩駛離,青雀心中算著路程,離開英國公府很久了,快該出城了,應(yīng)該到了比較荒僻的地方。 雖然坐在車?yán)?,也能感覺得到,現(xiàn)在是在上山。 是時(shí)候跳車了!青雀看看低著頭默不作聲的侍女,慢慢挪到車廂門口,伺機(jī)跳了出去! 她身子才離開馬車,便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抓住,拎回到車廂中。青雀驚奇的看過去,侍女打扮的人正冷冷看著她,“你逃不了的,老實(shí)呆著!”隨手把青雀扔在車廂里頭。 “好個(gè)寧國公府!”青雀嘖嘖稱奇,“連侍女都有這般身手,佩服,佩服!” 那“侍女”瞪了她一眼,目光陰狠,青雀迎上他的目光看了會(huì)兒,伸個(gè)小懶腰,倚在靠背上,雙目微合。 過了片刻,“侍女”湊過去看了看,她呼吸均勻平靜,竟睡著了。這丫頭倒心大!“侍女”有些驚奇。 山路難走,一行人走的很慢。等到了鄧家別院,已是傍晚時(shí)分。孫氏忙著到婆婆面前復(fù)命,并沒怎么理會(huì)馬車?yán)锏那嗳?。青雀無知無識(shí),睡的正香。 別院里頭,沈茉正向手拈佛珠的荀氏獻(xiàn)媚,“您這招真高!把媛姐兒弄回來,把石屋里一扔,她娘不得嚇?biāo)?!她娘可是來過這兒的,知道石屋有多可怕?!?/br> “她娘一準(zhǔn)兒屁滾尿流的趕過來,苦苦求饒!祖母您就等著吧,不可一世的陽武侯夫人,很快會(huì)匍匐在您腳下,對(duì)著您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哀求。” 荀氏滿是皺紋的老臉上,露出毒辣的笑容,“祁家那賤人來了,命她在門外跪著!她若跪足三天三夜,我便饒了那野丫頭!” 沈茉滿臉陪笑,連連答應(yīng)。 沈茉早就覺察到,荀氏對(duì)祁玉有著入骨的仇恨。那仇恨顯的很沒來由,可是,很強(qiáng)烈,很要命。 如果說是因?yàn)猷圇柰等⑵钣?,違背了荀氏的心意,也不該恨到這個(gè)地步吧?玉兒,你到底怎么得罪這老太婆了?沈茉很不解。 孫氏回來之后,如實(shí)回稟,“媛姐兒接回來了。我才出英國公府,便依著您的吩咐命人去了陽武侯府,回信應(yīng)該很快會(huì)到?!?/br> 荀氏滿意的笑笑,“你本就身子不好,又勞碌了這么一場(chǎng),去歇著罷。不叫你,不必過來?!睂O氏忙答應(yīng)了,行禮告退。 荀氏沖沈茉點(diǎn)點(diǎn)頭,沈茉盈盈曲膝,笑吟吟走了出去。 玉兒啊,你的小閨女,可算是落到我手里了!你對(duì)著那老太婆屈服也好,不屈服也好,總之,你的小閨女都是死路一條。 沈茉帶著兩名身材高大的侍女,把青雀押到了別院后頭一處孤零零的石屋。沈茉很好心的帶著青雀圍繞石屋轉(zhuǎn)了一圈,石屋除了門,還有一個(gè)鐵窗,鐵窗下邊的地面上布滿豎立的鐵釘,猙獰可怖。 “怎么樣,是不是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沈茉命侍女把青雀推到石屋中,笑吟吟問道。 這石屋很堅(jiān)固,大門更是黑鐵鑄就,一個(gè)小女孩想逃,不可能。石屋里干干凈凈的,沒有桌椅,沒有床,什么也沒有。 “晚上,外面還有狼叫?!鄙蜍孕χ钢改巧辱F窗,“還會(huì)從鐵窗趴進(jìn)頭,向石屋里咆哮,那就更嚇人了?!?/br> 這別院,是原大夬侯被朝廷處死、家產(chǎn)官賣時(shí),國公夫人特地置下的產(chǎn)業(yè)。大夬侯為人殘暴,家仆、姬妾稍有違逆,既有重罰。這石屋,是大夬侯慣用的懲罰之物。把人扔到這石屋中不理不睬,不給衣食,晚上聽著狼嚎,甚至看著狼趴著鐵窗怒吼,嚇也嚇?biāo)馈?/br> 青雀被兩名侍女一左一右挾持著,逃也逃不了,索性笑道:“狼有什么可怕的,有些人,可比豺狼狠毒多了。” 狠如豺狼?不對(duì)不對(duì),人要是狠起來,豺狼可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 沈茉溫柔的笑著,“丫頭有些膽量,跟你娘很像呢,我喜歡!你爹當(dāng)年帶著我和你娘來這里玩過,我快嚇?biāo)懒?,你娘卻面無懼色,真正是女主豪杰?!?/br> “這個(gè)地方有不有趣?丫頭,你若是死在這里,算不算死得其所?”沈茉的聲音愈加溫柔。 兩名侍女逼近青雀,奪去她的匕首等硬物,從身上取出一團(tuán)棉花,圍在青雀身前。 青雀和他們武功相差太遠(yuǎn),明知道逃不過,裝模作樣的反抗了兩下,就被制住了。 一名侍女回頭對(duì)沈茉解釋,“屬下功力有限,若打傷她的五臟六腑,身上難免留下傷痕。用棉花圍著,是要不留痕跡的意思。” 沈茉贊賞的笑道:“極是周到!這可是位尊貴的小姑娘,好生服侍,不可留下一絲半點(diǎn)的印跡。” 兩名侍女齊聲答應(yīng),沖著青雀目露兇光。 沈茉得意的看著青雀,聲音溫柔似水,“丫頭,你是國公夫人下令弄回來的,世子夫人親自接回來的。你若是無聲無息的死在這里,你說會(huì)不會(huì)有人怪我?想想真有趣,是不是?” “更有趣的是,你渾身上下雪白粉嫩,沒有傷痕!你這樣的身份,死后不可能驗(yàn)尸吧,你爹必定舍不得。哈哈哈,太有意思了!” 兩名侍女凝神發(fā)掌,青雀裝模作樣的躲了躲,當(dāng)然沒躲過。排山倒海似的掌力一掌接一掌襲來,青雀哪里經(jīng)受得住,軟軟的倒在地上,一口鮮血噴出。侍女眼疾手快,伸出一方帕子,盡數(shù)接住,一滴沒有流到地上。 “成了?!笔膛×耸?,“再打下去,很難確保她身上沒傷痕。這么著已是足夠,熬到天明,她必死無疑?!?/br> “足夠了?!鄙蜍阅贸雠磷樱紫聛砑?xì)心替青雀擦拭嘴角的血跡,擦的很干凈,“何必今晚便死呢,明早死了正好?!?/br> 是自己帶她進(jìn)來的。若她現(xiàn)在死了,明早已是身子冰涼,少不了被疑到自己身上。明天早上再死,等世子夫人聞?dòng)嵹s來,她身子還是溫溫的,顯然才死不久,豈不是很妙。 沈茉得意的笑了。 侍女手腳麻利的把棉花等物悉數(shù)取走,石屋里依舊是干干凈凈。拿起匕首等還到青雀身上時(shí),一名侍女“咦”了一聲,抽出匕首嘖嘖稱奇,“人間利器,人間利器!” 沈茉見他目光貪婪,笑道:“聽說這匕首是四皇子親自去了趟英國公府,送給她的。你若是取走了,這匕首沒下落,保不齊有人胡亂起疑心,橫生枝節(jié)。不過是一把匕首,還給她吧。若是之后太平了,我想法子弄出來送你?!?/br> 侍女不敢不聽,戀戀不舍的放了回去。 青雀蜷縮在地上,小小的身子一動(dòng)不動(dòng),看上去像是毫無生命力。 沈茉摸摸她光潔的小臉,嘆道:“其實(shí)我父女二人真是不忍心的,可是你占了嫡長女的名份,硬生生壓在我屏兒頭上,不得不殺。丫頭,你是忠良之后,我舍不得呀!你外祖父當(dāng)年在捕魚兒海一場(chǎng)血戰(zhàn),四面被圍,沒有援兵,死的好不慘烈!丫頭,你跟著他一起去吧,去吧?!?/br> 青雀依舊一動(dòng)不動(dòng),毫無反應(yīng)。 沈茉嘆息著,站起身,帶著兩名侍女出石屋,把鐵門嚴(yán)線合縫的鎖上,飄然而去。 沈茉回到荀氏面前的時(shí)候,荀氏接到了祁玉的回信,正在大發(fā)雷霆。沈茉忙拿過回信看了,只見雪白的宣紙上龍飛鳳舞寫著一行大字,“她自姓鄧,與我祁玉何干?” 荀氏命人去威脅祁玉,祁玉竟是這么個(gè)答復(fù)。 荀氏火氣極大,咆哮道:“把那野丫頭關(guān)在石屋,誰都不許去看她!”沈茉聽了正中下懷,連聲答應(yīng)。 太婆婆啊,我不是存心要害你的,是你自己找上門的。沈茉對(duì)今天的事,滿意的不能再滿意。 玉兒你夠狠!沈茉想起祁玉的答復(fù),不得不佩服。若是換了我,對(duì)旁人舍得下手,對(duì)自己親閨女可是會(huì)心軟的。玉兒你連親閨女都能舍棄,五體投地,五體投地。 陽武侯府,薛能把兒女交給奶娘,匆匆來問祁玉,“玉兒,咱們真不管?”薛能有點(diǎn)六神無主,薛護(hù)隨駕秋狩,他沒人商量,只能硬著頭皮來問他的愛妻。 祁玉木木的坐著,連嘴唇都是雪白的。 “請(qǐng)李師父來?!逼钣窭щy的開了口,“若你不介意,我想請(qǐng)幾位江湖人士,救我女兒……” “不介意,不介意?!毖δ芤坏曊f道,“玉兒,救吧,救吧!孩子還小,靠的就是爹娘?。 ?/br> 祁玉背挺的筆直,命人請(qǐng)來李師父,細(xì)細(xì)商議著。李師父又驚又怒,“天下竟有這樣的祖母!我去召集同門,我即刻召集同門,救青雀去!” 第二天上午,鄧麒策馬狂奔,趕到了別院?!拔议|女呢,我閨女呢!”跑到沈茉面前,握著沈茉的手,厲聲喝問。 沈茉抬頭看看天色,微笑道:“祖母有令,讓她在石屋思過……”鄧麒甩開沈茉的手,驚惶失措往石屋奔去。 沈茉抿嘴笑了笑,命人把鑰匙送了過去,“趕緊的,不許耽擱!” 鄧麒顫抖著插入鑰匙,眼光急切的搜尋著。石屋里空空如也,地上沒有人。 抬頭看,鐵窗的豎欄被鋸掉了兩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