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的天氣越來越熱，熱中帶悶，今年又是少雨干旱。

    夜晚，許非坐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正對敞開的窗戶，菩提葉香盤上擺著一盤蚊香，誒，沒錯，道光年間的古玩拿來放蚊香。

    后面是床，拉著嚴嚴實實的蚊帳。

    他就著昏燈，在稿紙上奮筆疾書，已經(jīng)寫了七八頁。自打重生以來，還是他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的寫點東西。

    “咣啷！”

    陳小喬擦過院門，瘋跑著進來，直接跑到屋里，跟著傳出大媽的怒吼。

    “放了學就不見人影，也不知道吃飯，回來又跟燒屁股猴兒似的，我說你吶！”

    “哎呀我看電視呢！”

    “吃完了再看??！”

    “您拿過來吧，《上海灘》最后一集了！”

    “最后一集怎么著，嚯，那我也瞅瞅……”

    房門都開著，也不隔音，電視機里很快傳來那首熟悉的“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上海灘》是1980年的作品，今年才被粵省電視臺首次引進，接著又在全國播放，迅速掀起狂潮。

    那個被無數(shù)人吐槽的“萬人空巷”，正是誕生于此。

    可不是玩假，一到播放的點兒，外面真就沒人了。近兩年國內(nèi)的電視機保有量迅猛增加，今年已經(jīng)有五千萬臺，觀眾約兩億。

    甚至在京郊平谷，就是平谷一點紅的那個平谷，還出現(xiàn)了首個彩電村。

    陳小喬是標準的電視迷，起初拽著許非一起看，見他實在沒興趣才作罷。而此時，聽著那一聲聲的“程程”“文強”“啪啪啪”……

    許非笑笑，真切感受到了穿越時空的奇妙，又繼續(xù)寫自己的東西。

    當最后一個字落筆，陳小喬忽然哭著跑出來，“嗚嗚，許文強死了！”

    “他死你哭什么？”

    “他怎么能死呢，怎么能死呢，還沒跟程程在一起……”

    陳小喬頭一次見著這么談戀愛的，許文強黑大衣，白圍巾，撐著傘在雪中漫步，但姑娘竟然嫁給了別人，在教堂里眼眶含淚，轉(zhuǎn)身離去，最后在街頭中槍身亡。

    哎呀，簡直跟毒藥一樣！

    許非見孩子哭天抹淚的，便拿了瓶北冰洋橘子汽水給他，笑道：“行了，那都是虛構(gòu)的，哭完了回去寫作業(yè)?！?/br>
    “嗚嗚，我，我才不寫作業(yè)?！?/br>
    “不寫作業(yè)怎么行，得好好讀書啊?！?/br>
    “我今年初中念完就不念了，還寫它干嘛？”

    “嗯？”

    許非聽了忙問：“誰不讓你念的？”

    “我媽我爸唄……”

    陳小喬喝了口汽水，道：“說我成績不好，念書沒啥用，畢業(yè)跟我二叔學開車去，將來跑長途運輸，可賺錢了。”

    “那你自己咋想的？”

    “我覺著還行啊，現(xiàn)在念書有什么用，沒聽人家說么，搞原子彈的還比不上賣茶葉蛋的。”

    “……”

    許非無言以對。

    隨著改革開放加深，人們固有觀念被一次次推翻，整個社會都處于一種迷茫、浮躁的狀態(tài)，腦體倒掛的現(xiàn)象愈發(fā)嚴重。

    比如中青報做的一項調(diào)查：最受歡迎的職業(yè)是出租車司機、個體戶和廚師，墊底的則是科學家、醫(yī)生和教師。

    許非是個外人，只道：“我呢，建議你還是繼續(xù)讀書，考不上大學考個中專也行。就算經(jīng)商也別干什么運輸，你腦瓜活，光開車浪費了?！?/br>
    陳小喬對老大頗為信服，道：“其實我也覺著開車沒意思，還是跟你做生意刺激，哎……”

    他忽然鬼鬼祟祟的壓低聲音，“看《上海灘》的時候我冒出個想法，就馮程程穿的襪子，白色高腰的，然后往外卷起來。我們班女生都喜歡，但市場沒有賣的，老大，咱們能不能再干一把？”

    “喲，說你腦瓜活還真喘上了！不過襪子利潤薄，費半天勁也賺不了多少，”

    許非想了想，道：“你要真想干，等暑期去擺個攤，馮程程襪子、頭花、發(fā)卡啊都可以賣，我給你掏成本，賺錢五五分，怎么樣？”

    “哥……”

    陳小喬真感動了。

    “還有車也別落下，開車是個重要技能，讓你學就先學著?！?/br>
    “嗯，我聽你的?！?/br>
    陳小喬乖巧的不得了，連連點頭，然后冷不丁一瞥眼，瞧見桌上的稿紙，“哎哥，你寫《上海灘》呢？讓我瞅瞅?！?/br>
    “去去，這你可看不懂，自個玩去吧，先別打擾我?！?/br>
    許非收起稿紙，把他轟了出去。

    …………

    “好！”

    “過了！”

    香山攝影棚，王扶霖拍完了一場戲，把大家都叫過來，“棚內(nèi)戲暫時告一段落，你們回去準備準備，明天去杭城?！?/br>
    眾人應(yīng)了聲，各自收拾道具，卸妝換服。

    王扶霖坐在椅子上沒動，回想著這幾個月的拍攝經(jīng)歷，雖有波折，總體還算滿意，唯一的問題就是資金不足。

    “感覺怎么樣，還撐的住么？”探班的戴臨風湊過來。

    “我是能撐的住，就怕大惠那邊捉襟見肘。”

    王扶霖嘆了口氣，道：“我們已經(jīng)節(jié)省到最大限度，但若是找不到資金支持，恐怕再過半年就要停拍了。”

    “我盡力想想辦法吧?！?/br>
    戴臨風清楚劇組的財務(wù)狀況，但央視確實是窮，否則也不至于讓廣電掏錢。而且他還聽到一個消息，北影廠似乎也對《紅樓夢》有意思，要拍一個電影版。

    當然也不確定，只是聽聞有這個風向。

    他不敢告訴王扶霖，生怕壓力更大，又隨便聊了幾句。

    末了戴臨風一轉(zhuǎn)身，忽見陳小旭站在附近，似等待多時，不由笑道：“你這丫頭，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故意嚇唬我？”

    “我哪敢嚇您呢，我是帶任務(wù)來的。”

    陳小旭捧過一疊稿紙，道：“這是許非寫的，說讓您指點指點?！?/br>
    “哦？他怎么不自己給我？”

    “他不知道您哪天來，就讓我轉(zhuǎn)交了。”

    戴臨風接過稿紙一瞧，神色微妙，“他還說了別的么？”

    “說您要是看著好，他就再斗膽寫幾篇，請您指正就是了?！?/br>
    “那你看了么？”

    “我可看不懂……好了，我完成任務(wù)了，走啦?！?/br>
    陳小旭溜溜達達的閃人。

    ……

    當天夜里。

    戴臨風回到家中，吃過晚飯，第一件事就是泡了杯茶，坐在書桌前。他取出那份稿紙，有十幾頁，一萬多字，鋼筆寫的，字跡非常漂亮。

    標題是“從《上海灘》看影視作品的雙重屬性與文化輸出?！?/br>
    （晚上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