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就不怎么喜歡小孩，嫌他們鬧，嫌他們煩，即便他們有笑魘如花的時刻，一般也不為所動，因此曾被親戚用來嚇唬孩子：再不聽話就叫大虎來看你！非常奏效。

    命運卻很神奇，在我離家去國數(shù)載，韶華揮灑殆盡之際，卻連生兩娃，女男各一，湊成一個好字。熟悉我的人無不感嘆，紛紛表示沒想到。姐弟倆的到來讓我被徹底改變了。我對小孩從開始喜歡，到慢慢上癮，直至看見就想湊過去逗一逗，抱一抱。

    雖然兩個孩子性別年齡有別，但長得卻非常相像，都有圓圓的臉蛋，大大的眼睛，走路的姿勢也一模一樣，就像一個人的男女版。很多照片連他爸老彼都分不清楚，老師初見也驚呼像得荒唐。

    盡管外貌神似，但區(qū)分姐弟非常容易。兩人脾氣秉性南轅北轍，小小年紀涇渭分明。相對地我的情感時常向弟弟傾斜，無關(guān)重男輕女，皆因他帶起來非常省心，而jiejie則極具挑戰(zhàn)。比較他們不同中最特別的一點，就是對錢的態(tài)度。

    就先從jiejie林林談起。

    林林從小就表現(xiàn)出對錢與生俱來、毫無道理的喜愛。她學(xué)走路很晚，剛會爬的時候就挪著屁股到處蹭，看見包包就撲上去翻，我雖竭力制止有時仍難免被她得手。但我注意到在五花八門的物品中，紙筆口紅她從不亂抹亂畫，鑰匙手機也很少亂摸亂按，她真正感興趣的是錢包。她會把錢掏出來翻來覆去地把玩，然后死死攥在手心，想奪回來很難，我擔(dān)心誤吞的情況也從未發(fā)生。

    她有一只神氣的瓷豬儲錢罐，我會不定時地投進一些錢，加上她無師自通懂得找錢，那豬增膘很快。不知從哪天起，她開始把肥豬抱上抱下，我擔(dān)心摔碎，便禁止她隨意搬動。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仍偷著將罐子拿下，倒空，一遍遍地數(shù)里面的錢，念念有詞，活脫脫一個財主婆形象，盡管那時剛?cè)龤q多一點。

    帶她去商店，每次刷卡她都盯著不眨眼，如有找零更惹得她小鳥般歡叫，總央求我送給她。見她對玩具收款機愛不釋手，我給她買了一臺，不料她沒玩幾次就塞到床下，理由是假的沒意思。

    她很少玩娃娃，對毛絨玩具也沒興趣，但如果有摸錢的機會卻來者不拒，不論一分還是一元都會收入囊中，有時我甚至用錢賄賂，哄她聽話。我們經(jīng)常外出旅游，她自發(fā)地收集各地錢幣，即使明知回國后沒用仍精心保存，準備下次去再花。錢包也是她的心愛之物，弄了好幾個，每個里面都裝點錢，閑時就輪番拿出欣賞。

    開始我以為小孩都這樣，但后來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種種現(xiàn)象使我終于意識到，林林對錢是真愛。

    例如她四歲時一天，見我買菜回來，她就要玩賣菜的游戲。她把每種菜都標上價格，拼命吆喝，還提供免費送貨。經(jīng)過討價還價，她成功把菜全部傾銷給我，總交易額約6美元。她要求以真錢結(jié)算，我答應(yīng)了，可搜遍錢包還差她一美元。

    當(dāng)天她就提醒我別忘還錢，次日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跑來問我是否有一美元，第三天當(dāng)被她追債到n遍我實在煩了，打開錢包向她展示，除了幾張20元的，再沒一分錢。她心有不甘地瞄了幾眼，說道：“mama，我有個辦法。你能給我一個20元的嗎？然后我欠你19元?！?/br>
    什么？我大腦停擺好幾秒：“我就欠你一塊錢，你天天盯著要。給你20？你好意思！”我之所以惱火，是覺得本來就是白送她的，差這點都不等，太不夠意思了。

    她有些尷尬地笑了一下，停頓片刻，并未放棄：“我還有一個辦法，mama，你能從弟弟的錢罐拿一塊錢還我，然后你欠他一塊錢嗎？”

    “你想得倒美，沒門兒！”我憤怒了。她悻悻地聳了聳肩，含混地說了句什么，給自己找個臺階下，便若無其事地玩去了。

    我很快還了她的一塊錢，不是誰的錢都可以欠的。

    七歲時她考進游泳隊，訓(xùn)練挺努力，只是不停地丟泳鏡，最甚時兩星期內(nèi)連丟三副。被問起來她不是滿不在乎就是哭天抹淚，一副奈我何的態(tài)度。我最后使了狠招，罰她20元錢買新的。她自知理虧沒敢爭辯，從豬身割rou時雙手在顫抖。從此她再也沒有丟過泳鏡，錢對她果然有神奇的功效。

    鄰鎮(zhèn)一家餐廳去年倒閉了，林林非常震驚，反復(fù)追問為什么。開始我并沒在意，迫于其鍥而不舍地追問我才不得不認真起來，同時驚訝于她的狗拿耗子。該店地處藍領(lǐng)社區(qū)，人均消費有限，而附近富裕村鎮(zhèn)的居民一般也不會光顧。我憑借有限的商務(wù)經(jīng)驗，向她解釋經(jīng)營餐館要面臨的問題，她眉頭緊皺若有所思，一副極其投入的樣子，特別可笑。

    由于她不間斷地刨根問底，惹得弟弟無法插話，最后沖著她大叫：“這關(guān)你什么事??！”

    圣誕節(jié)朋友a和d夫婦來訪，并送給林林一款游戲禮物，她立刻與客人交起手來。很久后a呼地沖過來，興奮地跟我嚷道：“天啊，你知道你女兒有多愛財嗎？”

    原來那是個投資房地產(chǎn)的游戲，幾番鏖戰(zhàn)，林林囊括了高檔小區(qū)的大部分豪宅，身為理科教授的a僅在一般的地段占了上風(fēng)，勉強留給it主管d的，只是幾幢不起眼的小房子。

    我天生對游戲沒興趣，一聽玩牌就發(fā)暈，但林林不同，從小跟她爸對陣就咄咄逼人，回國在我同學(xué)的麻將桌旁能一趴幾小時。對我的“毛病”她遺憾不已，建議我吃藥治治，能贏錢又好玩。又大敗a姨和d叔，真是個小財迷。

    由于林林經(jīng)常念叨掙錢的話題，一次我順口說等她12歲就到劉大大家餐館打工。不久我?guī)ベI衣服，因為她個子高，9歲要穿12歲孩子的衣服。她立馬抓住了機會：“我像12歲的了，能去打工了嗎？”

    我其實并不知道合法工作年齡是多少，便一邊保證去確認，一邊強調(diào)像不等于是。她很不服氣：“我們不說，誰會知道啊？”我告訴她不做不是怕被發(fā)現(xiàn)，而是在遵守法律。鑒于她對掙錢的渴望，我鼓勵她好好游泳，將來可以去教小孩，有時也開出每小時3美元的工資，雇她督查弟弟學(xué)中文、拉大提琴等。

    最震撼的一件事發(fā)生在今年春末。我跟女友小張出去吃飯，剛坐下電話就響了，老彼在那邊劈頭問道:“你聽沒聽說過林林收小虎10塊錢的事？”“什么10塊錢？”“剛才小虎跟我要10塊錢，說需要付給林林來玩她的跳跳球。”

    我簡直要暈過去。那個球是我鍛煉用的，本來就不是她的，況且她早玩膩了，居然敢收10塊錢？這筆錢是春假時我分別給他倆的，愛財?shù)搅饲迷p弟弟的地步，實在荒唐。老彼命她立即把錢歸還弟弟，她照辦了但認為對她不公平：“我可以把錢還給他，但他玩過的跳跳球卻不能還我了！”

    女友小張也大吃一驚，警告我以后要看好自己的錢，否則等老糊涂時能被這丫頭全轉(zhuǎn)走。剛好小張是搞經(jīng)濟訴訟的，專門跟林林談了一次話，告訴她交易的公平原則不是她所理解的樣子。如果有人誘騙能力不對等的一方簽訂不平等合約，不但合同無效，而且還要賠償對方損失，交付罰款，甚至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我講不出大道理，但在旁邊添油加醋，灌輸些童叟無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古訓(xùn)。

    弟弟卻一點也拎不清，還仗義地為jiejie作證，說他愿意把錢給她，反正放在兜里也沒用，交出去后，林林還讓他玩了三下蹦蹦球呢。我們更崩潰了，鬧了半天還不是隨便玩，只可玩三下。這個傻小子，常言道，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他自己不爭氣，別人也沒辦法。

    弟弟小虎的個性與林林非常不同。他感情豐富細膩，繪畫音樂都好，也舞槍弄棒，有豪爽的一面。但對于錢，他沒有任何概念，蹦蹦球的例子就是最好的佐證。

    去年我看了電影《悲慘世界》，又上網(wǎng)找到舞臺版做比較。小虎聞聲湊上來，我因故離開后他還在專注地看。演到學(xué)生在街頭與政府軍激戰(zhàn)，他評判說這個皇帝太傻，要對別人好點就不會被打下去，誰都不死那多好。

    說實話這種劇對小孩來說很枯燥，他不但看得下去還津津樂道。林林瞄了幾眼后，就模仿著唱腔走開了。一個對倒閉餐館感興趣，一個對法國革命感興趣，喜好不是一般的不一樣。

    今年春天姥姥來美探親，某晚帶林林出門散步，回來后直呼了不得了。原來林林在路上撿到一塊小彩石，把玩了一會便開始哼唧。姥姥忙問怎么了，她悶悶不樂地答，可惜是塊石頭，要是金子就好了。姥姥自愧活了七八十年，沒見過這么無由愛財?shù)男『ⅰ?/br>
    林林還有厲害的一招是撿錢。除了在夢中，我從來沒撿過錢，她卻能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幾分幾毛的，最多一次二十美刀。我問她為什么總盯著地面看，她一臉無辜地回答我習(xí)慣了呀?？上砩艘话倌?，否則我一定送她去阿拉斯加淘金去。

    今年暑假，鑒于她屢次提出賣檸檬水的請求，我應(yīng)允了。不過我很快發(fā)現(xiàn)了問題：她只給顧客倒大半杯，而不是一滿杯；碰到額外給錢的就笑逐顏開，油水不大的便牢sao滿腹；貨存不足不是去調(diào)制新的，而是加冰摻水，小jian商的品質(zhì)一覽無遺。

    我在附近照應(yīng)本來是怕她新手吃虧，沒想到坑人的是她。于是我緊急叫停，整改一番才準許她重新開張。之后她倒也守起規(guī)矩，收獲頗豐，數(shù)錢時，水汪汪的大眼睛更加波光粼粼。

    她對買賣的喜好遠超我的想象。比如我家史上第一次庭院銷售，就是由她倡導(dǎo)和cao辦的。春天多余的菜秧被我扔掉，她撿回來栽上說可以賣。她還搜集那種只有老太太才愛用的優(yōu)惠券，我阻撓也不是鼓勵也不是。彩票她也總要試，并自說自話地制定中獎后的花錢計劃。各種廣告也讓她興趣盎然，推薦這個那個，搞得我頭大如牛。

    碰到學(xué)校里形形色色的籌款義賣，更令人緊張，因為她總歪著小腦袋不停算計，作業(yè)都不按時完成。多次勸解無效后，我向她攤牌：如果不想自己被賣，就要先學(xué)本事，附近的大學(xué)像西北大學(xué)的市場營銷、芝加哥大學(xué)的經(jīng)濟金融、香檳分校的會計，還有各類商科，都是講生意經(jīng)的，將來你都可以去上，愛賣啥賣啥，只是不是此時此地。

    后來在老師的協(xié)助下，她熊熊的銷售之火才得到抑制，但仍贏得box tops

    我不得不認輸，向老彼感嘆女兒跟錢這么親，以后肯定會發(fā)財。他不以為然，說也可能就是個收銀的，天天摸錢，跟發(fā)財無關(guān)。我不理他，繼續(xù)幻想，那就讓她掙錢吧，將來供弟弟搞藝術(shù)。老彼更干脆，說你怎么知道她不會給他放高利貸，還是讓弟弟先自保吧。

    我以前一直認為，人對錢財?shù)恼J知是后天習(xí)得的，歷史書上不是都寫著嘛，人類使用貨幣起源于物物交換的需要?？闪至质裁炊疾蝗?，別說受過，聽都沒聽過沒錢的苦，卻為何對錢如此著迷，實在讓人費解。

    至于是否源自遺傳，答案也是否定的。首先我是需要時才會想錢的人，根本沒有發(fā)財?shù)幕?。其次也并非她爸真?zhèn)?，因為被我問及老彼尚為小彼時是否財迷，奶奶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邊搖一邊說：你的孩子是這樣，我的孩子不這樣。

    由此可以得出結(jié)論：與那些父母毫無藝術(shù)細胞但孩子卻能歌善舞的一樣，林林愛財?shù)奶匦允窃从谏咸?，屬于她自己的特質(zhì)，不論我喜好與否，除了接受別無他法。

    曾有一位做醫(yī)生的女友，朋友里數(shù)她掙的最多花的最少，還總擔(dān)心積蓄不夠，未雨綢繆，錢讓她歡喜讓她憂。我當(dāng)面背后都叫她財迷，還伺機讓她出血。說我完全不羨慕她的錢是假的，但我不希望林林變成她那樣，因為多金并未讓她更有安全感。

    以我這種心態(tài)，招架一個與自己天性迥異的孩子，難免矛盾重重。有的小孩調(diào)皮搗蛋讓大人抓狂，豈不知鉆到錢眼兒里的孩子也好不到哪兒去。

    林林對與我在錢上缺少默契也很迷惑，只是還不會表達。后來我察覺到了，就和她解釋，這世上有幾種叫作戶口、托福、簽證和綠卡的東西，都不好玩，可我卻不得不玩?zhèn)€遍，哪顧得上去發(fā)財。也正因為我玩過了她就不用了，才可以去做別的，包括追求金錢。不過如果物欲過重，會失去很多快樂，因此我們要注意。

    道理雖懂了，但林林仍很擔(dān)心，等她長大后，錢是否都被別人掙光了。我向她保證，世上有很多像mama這樣的傻瓜，賺錢不在行但花錢還是懂的，不必多慮。

    不知是否是受到耳濡目染的緣故，有一天小虎也開竅了，拿一幅畫向我推銷。我希望便宜點，他怎么都不通融，說聲我不愛你了揚長而去。如此反復(fù)幾次，他最終折返回來說這畫送你了，唯一一次賺錢的嘗試戛然而止。

    林林見狀直跺腳，嚷著少點也比沒有強，慢慢攢啊。其時她已有了銀行賬號，經(jīng)常盯著漸長的數(shù)目笑靨如花。

    中文學(xué)校期中考試，老師留了復(fù)習(xí)題，有個用“存”字組詞，目的是掌握“存在”的概念。但林林偏要寫“存錢”，盡管不錯，但教學(xué)重點是exist，不是deposit或save。勸了半天，她仍認為存錢更好：“錢存起來，錢就存在了。”我急了：“錢不存起來，錢撒大街上，錢扔廁所里，也是存在的！”她仍不為所動：“如果被風(fēng)吹走了，或是被水沖掉了，錢就不存在了。抱歉了mama，我能用‘存錢’嗎？”

    得得得，存錢，存錢，你存錢吧！我直掐自己大腿，跟財迷抬錢杠，想什么呢。

    文學(xué)大師紀伯倫寫過一首詩，大意說孩子是生命因?qū)ψ陨淼目释Q生的，借你但并非因你而來，在你身邊但不屬于你，你能給予的是愛卻不是思想……詩人膝下無子，我閃轉(zhuǎn)騰挪半天，只驗證了百年前他的偉大，不禁失笑。

    想通孩子不是父母生命的簡單延續(xù)，而是聽從自己靈魂召喚的、全新的個體，我的擔(dān)憂終覓得一塊棲身之地。因此不論她成為一個收銀員，還是一個大富姐，我都將努力支持她。

    [1]box tops，美國一項為學(xué)校募款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