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詡這么多年來刻苦不間斷的學習糕點，這其中五仁是楊云彪最為驕傲的作品。

    可現(xiàn)在，又不得不承認，他的驕傲好像有些不值得一提。

    他做那么多年的五仁月餅，竟然有些比不上這家才二十來歲的小姑娘。

    他之前甚至還有過指導秦記關于綠豆糕的制法，不用那洋玩意的正宗做法……

    可人家這一個手藝，還需要自己指導么？楊云彪一想到之前自己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就羞愧得不行。

    幸好，因為忙他沒動身過來秦記，不然得有多尷尬？

    這四十年的甜點經(jīng)驗，他的生活里都是學習，制作糕點酥餅，也為杏花樓而努力，甚至連結婚生子都沒有選擇，就這樣一直孤家寡人奮斗到現(xiàn)在。

    可現(xiàn)在有人，輕輕松松就達到他的水平，怎能讓人舒心？

    五十多歲的男人，吃著月餅，在案桌上奔潰地哭了起來，周圍不少食客都側目不已。

    蕭小蘭是最先注意到這里情況的人，她第一次遇到來秦記吃東西哭成這樣，也有些慌張，連忙上前詢問：“是發(fā)生了什么？同志你別哭，是噎著啦？”至于這月餅不好吃的話，她是說不出來的。

    手也不停歇，幫忙把大麥茶給倒上。

    只可惜楊云彪此時的情緒哪里還管得了別人，他又把手伸向了桂花酥。

    淡淡的桂花香，縈繞在酥碎的外皮上，他用手捏的時候，就感覺像是一碰就會碎一般。

    一口，兩口，桂花與糖融合的甜蜜是那么自然，他有些沉浸在這個芬芳之中。

    甜味，從嘴里蔓延到了他心里。

    楊云彪原先苦澀的面容終于稍微稍微緩和，像是有些笑容，可眼淚卻依舊不止。

    蕭小蘭知道自己沒辦法，只好求助趙蘭芳。

    “不好意思，稍等一下哦?！壁w蘭芳聽到有人哭得慘烈，帶著抱歉和幾個排隊的客人招呼道。

    急匆匆走向楊云彪所在的位置。

    “老哥，可是生活不如意？”看到是剛剛點了很多甜點當晚飯的奇怪客人，此時正吃著桂花酥哭笑不得的樣子，趙蘭芳也半段下身子寬慰，“這吃甜好，吃甜能忘記很多煩惱。要不要嘗一嘗桂花糯米藕？這陣子咱們秦記剛收了一批桂花，準備明天賣呢?！?/br>
    不過，楊云彪并沒有從自己的世界出來，他能笑只是覺得中式點心后繼有人……

    但是心里的苦，還是壓著他喘不過氣。

    趙蘭芳拍拍蕭小蘭的肩膀：“你去忙吧，沒事，應該是想到了什么傷心事，我去小瑜那拿份糯米藕?！?/br>
    廚房，秦瑜聽到秦媽的來意，知道前廳有人吃了她的點心哭，也沒猶豫，直接把桂花糯米藕裝好盤，提給趙蘭芳：“要不要我再做些甜點？應該是苦了，所以想多吃一點甜。”

    “再做個甜粥吧，他自己點了不少糕點，怕是吃不下那么多?！?/br>
    “那剛好，?！?/br>
    趙蘭芳帶著糯米藕離開不久，又回到了廚房，不過這次她后面帶著一個人。

    “小瑜，這位客人想和你聊一聊，可以嗎？”趙蘭芳也有些不確定，為什么這個奇怪的男人剛剛還在哭，現(xiàn)在卻想見秦瑜。

    “好啊，沒事?！闭局淮蠊奚剿幮∶字嗟那罔ぃ牭絹硪?，并不忌諱，“不過我這還熬著粥，廚房聊可以嗎？”

    這粥是給樓欣欣那桌宴席做得最后的菜品，她需要時刻盯著。

    “沒關系的，謝謝你的糯米藕，我是楊云彪，杏花樓的糕點師，剛剛實在不好意思?！睏钤票胍呀?jīng)稍加整理自己的狀態(tài)，眼眶還有一些紅，不過臉上的情緒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其實今天也是我冒昧打擾?！?/br>
    “我可以等秦記歇業(yè)的，就是不知道我在這里站在旁邊學習，可不可以？”

    剛剛趙蘭芳拿著藕詢問需要什么幫助的時候，楊云彪嘴巴比腦子都快，說想見一見秦瑜。

    可是一見到正在忙碌的秦瑜，他才想起這人家還在開店，為什么要再顧及他，只能趕緊補救。

    秦瑜對杏花樓還是有印象的，她去宜市的時候專門去了一趟杏花樓，買了些糕點和酥餅，其中有一款馬蹄糕她就格外喜歡，聽說是店里的大師傅做得，好像就姓楊：“沒關系，我們廚房本就對外開放的，那楊師傅你先等一下，我這很快就好?！?/br>
    “嗯，打擾了?！睏钤票敫兄x的點點頭。

    說完，樓欣欣也回到了廚房，看到廚房的人有些一愣：“楊爺爺你怎么在這？”

    楊云彪沒想到這里還能見到樓欣欣。

    宜市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這杏花樓和興志樓還是有些淵源的。

    “額，我來……”楊云彪老臉有些紅，他這次自己一個人來，其實有著想來學習的心態(tài)，但是他這五十歲的人，還是要些臉面的。

    “楊師傅來和我一起探討一下糕點的制法，所以來餐館餐館?！鼻罔ばχ釉挘槺惆言掝}引了過去，“這粥快熬好了，你的爺爺們猜出哪個菜是你做得了么？”

    “哈哈，師傅，你不知道，爺爺他們看不起我，覺得沒有一個菜是我做的呢?！闭f道這個，樓欣欣喜笑顏開，上周秦瑜教她做蒸菜的時候，她沒想到自己那么快就有機會上手，“然后我和他們說蒸魚是我做得，一個個都不信，尤其是我哥，他平日里最喜歡吃魚，對魚可挑了，說這個蒸魚水平拔尖呢?！?/br>
    “那倒是省下了我的桂花蜜。”秦瑜笑著打趣，“來吧，這最后粥也熬好了，你送去給你爺爺們吧?！?/br>
    “楊師傅也來一碗？”秦瑜本就多熬了一些，自然邀請楊云彪一起，“正好我也休息一下，咱們喝點粥一起聊？”

    “好。”楊云彪聽到樓欣欣叫秦瑜師傅，再聯(lián)想到之前興志樓的消息，便知道了一些什么，“邵老爺子他們如今在秦記？”

    “對的，爺爺和他朋友們都在，楊爺爺要去見見嗎？”

    “不了不了，等有時間在拜訪吧?！睏钤票脒B連擺手，他特意拒絕了邵逸的邀請，還是別和他們碰上了。

    “那楊師傅，我們就在廚房這里聊？”秦瑜從一旁拉了兩個凳子，邀請楊云彪坐下。

    第54章 山藥粥   和

    “楊師傅，是我們宜市人？”秦瑜雖然不知道是什么能讓這樣手藝精湛的老師傅崩潰，卻也知道有些問題并不是她們這樣局外人能幫忙的，所以也不急著聊什么。

    “算是吧，我是孤兒，就是在這里長大的?！睏钤票肽弥鬃?，從粥表面的最邊上，刮上一圈，黃色的小米與細膩的白粥先入口，醇厚的米香，帶著一絲絲細微的甜，讓人身體不自覺放松下來，“是不是很奇怪我一個宜市人，卻在做廣式糕點？”

    “確實，杏花樓的糕點我也曾吃過，楊師傅做得糕點都很地道。”秦瑜也沒想到，做廣式糕點的師傅，是土生土長的宜市人。

    楊云彪聽到秦瑜來過杏花樓，眉眼不由松了下來：“因為我的師傅是廣府人，說來也尷尬，我長那么大還沒去過那邊?！?/br>
    講到這里，他又是驕傲，又是落寞：“我平日里最喜歡廣府過來的客人，他們也總是說我做得特別地道。自從我?guī)煾等チ酥螅铱倱男踊遣辉僬?，怕辱沒了師傅辛辛苦苦積累下的名頭?！?/br>
    秦瑜從中聽出了幾分疑惑：“杏花樓是宜市最受歡迎的糕點店，為什么要怕正宗不正宗？”

    為什么要在江南水鄉(xiāng)，拘泥于廣式的驕傲。

    秦瑜能理解，卻并不贊同：“我第一次做桂花酥的時候，特意問了我?guī)煾?，怎么樣的桂花酥算正宗?！?/br>
    “那時候我已經(jīng)跟著師傅學了很久酥餅的做法，也是秋天，桂花特別香?！?/br>
    “我?guī)煾诞敃r說得就很隨意，什么圓的，扁的，還有撒鹽的，讓我可以做成花，要是想做成包子都行。”

    “他說過，這世界上沒有什么美食講究正不正宗，只要好吃，有人愿意吃，那就是正宗，正宗的秦瑜桂花酥?！?/br>
    這話秦瑜肯定是稍微加工了一些，因為以她這個世界的閱歷，她其實并不足以來替美食做什么樣的發(fā)言。

    “楊師傅，正不正宗不是靠廣式，或者做法來支撐的，它靠著就是對自己手藝的態(tài)度?！鼻罔は肫鹚择R蹄糕的感覺，就想楊云彪帶給她的感覺一樣。

    扎實又那么拘謹。

    楊云彪聽著秦瑜的話，并沒有反駁，而是泛紅的眼眶又一次微微紅了起來，若是其他徒弟看到他在正宗這方面竟然沒有反駁，一定驚呆了。

    “年紀輕輕廚藝就如此精湛，方便告訴我你的師傅是誰嗎？”當然，楊云彪并沒有對此發(fā)表意見，他為了廣式的正宗，付出了太多，“而且看起來你精通的菜式很多，我好像也聽客人說過你會做廣府菜?！?/br>
    “我?guī)煾凳囚敳顺錾麤]告訴我名字，我只知道姓徐?！鼻罔じ杏X粥涼了不少，直接捧起碗大口喝下，滑軟的口感在舌尖綻放，讓她迫不及待又大口喝了一口。

    秦瑜說得這個師傅，是在東北的時候，原主認識的那位，魯菜是宮廷菜，所以是最講究繁文縟節(jié)，可是那位師傅的性子，倒是像是川菜出生，隨意得很。

    楊云彪也跟著大口喝，粥里面的小山藥?？赡芤驗楸话具^，特別棉糯：“我?guī)煾得看谓涛业臅r候，都喜歡說一句，正宗的廣式糕點，在揉面的時候怎么樣怎么樣，可是我現(xiàn)在想來，他好像從沒要求我只做廣式……”

    “我上次吃過你的綠豆糕，其實我還想說你來著，好端端的加什么洋玩意，甚至還想著找機會來教你怎么做，是不是很好笑。”

    說著楊云彪又一大口，溫熱的米粥對于他來說，像是能撫平心中的羞恥。

    秦瑜搖搖頭，真摯地回答：“這是楊師傅對傳統(tǒng)糕點的態(tài)度，我并不覺得好笑，反而很欽佩。”堅守本心這件事，楊云彪就勝過太多人了。

    但是一碼歸一碼，美食哪有那么多地域之分呢？若真是如此，那華國佳肴會變得多么單調。

    “不過或許你應該去廣府看一看，如今的廣府可是中西融合最快的地方，不管是廣式點心，還是廣府菜，都喜歡吸納百家之長，想來一定會給你帶來新靈感?！鼻罔ひ彩菦]想到，作為革新最多，包容心極強的廣式點心，還有一顆古板的遺株流落在這。

    “果真如此？”楊云彪聽到這點，反而是最為說服他，“或許，我應該親自去一趟廣府了?！?/br>
    “真的，我?guī)煾嫡f，因為強大，才有包容心，我們華國菜的歷史，從來不是靠正宗支撐起來的?！?/br>
    楊云彪就靜靜地坐在那里，有些發(fā)愣，嘴里還不停念叨著這句話。

    秦瑜喝完粥也沒去打擾，繼續(xù)她的廚娘工作。

    直到樓欣欣過來，問秦瑜要不要去見一見她爺爺他們，楊云彪才有所反應，臉上已經(jīng)輕松得很。

    “我和你一起去見見他們吧?！?/br>
    -

    兩個人來到庭院的時候，話癆的老張還在喋喋不休關于今天這個宴席的菜品點評：“我覺得今天最好吃的還是珍寶栗香鴿，我這次去大賽記得有一道被人稱贊不已的鴿吞燕，可我覺得名貴有余，但是味道不足?？山裉爝@個，同樣也滋補，可這味道，融得太完美了，而且那rou的質感，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時間用文火熬出來的，再加上板栗，我感覺那個鮮現(xiàn)在還有些念念不忘?！?/br>
    “這第二我覺得還是炒螺絲，可惜樓丫頭太小氣，不給咱們喝酒，不然這配上一口花雕，那滋味，果然還是人間的煙火菜最讓人上頭?！?/br>
    “張爺爺，我一來就聽你說我小氣，小心以后我真小氣給你看哦?！睒切佬缽乃麌Z嘮叨叨的一大段話里，一下就抓到了關鍵字，“各位爺爺，我?guī)煾祦砹??！?/br>
    說著，樓欣欣非常高興地給秦瑜介紹她的每一個看著她長大的爺爺：“這個是邵爺爺，還有邵逸哥哥，我就是他們養(yǎng)大的小天才?！?/br>
    “這個話最多的就是張爺爺，他是翻譯出身，是宜市日報的名譽主筆，下次咱們打秦記的廣告就可以找他?！?/br>
    “這個是我最喜歡的江爺爺，師父我跟你講，咱們的花雕酒價格那么便宜，可多虧爺爺?shù)拇蠓??！?/br>
    “不過，要說我最最最喜歡的，其實是周爺爺，他最會疼人，從來不兇我，每次都幫著我，因為是做古董生意的，手里有不少古書食譜，下次爺爺你可要記得帶過來給我?guī)煾悼纯??！?/br>
    ……

    用秦瑜的話說，就是她收了一個擁有政界、文玩界、文化界等等關系的徒弟。

    樓欣欣像是一只小兔子一樣，一個一個跳到他們的旁邊，又驕傲又開心的模樣，不實得還帶調侃和撒嬌，成功逗樂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哎呦，我只有一個最啊?！崩蠌埶崃锪锟戳艘谎蹣切佬溃切睦韰s美滋滋的，他多久沒看到這樣直白地把他們當工具人一樣的樓欣欣了，不由調侃，“你倒是對你師傅掏心掏肺，都來掏咱們老底子來討好人了?！?/br>
    以前的樓欣欣可是每次都盡量避免他們的幫助，生怕不好意思。

    邵逸也笑著打趣：“這就做了一個菜，都變小天才了，不害臊么？”

    說著他站起來把位置讓給了楊云彪，“楊爺爺，您坐著，原來您說得有事情就是來秦記啊?！?/br>
    楊云彪也不跟他客氣，只是凳子還沒坐熱，這老張就調侃起來了：“我還以為拿了大獎的楊大師傅現(xiàn)在出場要提前一個月預約呢？”

    “還真是，可能不止一個月，你上次說想吃的千層酥，至少等個三個月吧。”楊云彪看著飯桌上有些干凈的盤子，不由地暗自后悔，怎么沒答應一起來，能讓這群老東西吃得那么干凈，怎么可能差。

    “三個月？你想干嘛？”嘴碎歸嘴碎，但是在吃上面老張可從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