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藩就是藩王,也就是諸侯。削藩,就是削弱諸侯們的力量。這并沒有錯,漢文帝就是這樣做的。但文帝分齊為七,分趙為二,分淮南為三,得到封國的仍是諸侯王的子弟。晁錯卻不同,是要把王國的郡縣奪歸中央。 軟刀子割rou不疼。何況按照文帝的做法,割下來的rou仍然爛在鍋里,諸侯沒有意見,有意見也沒有話說。晁錯的做法卻是虎口奪食,諸侯豈肯拱手? 逼急了,沒準會造反。 晁錯卻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說,削藩是遲早的事,造反也是遲早的事。削,他們會反;不削,他們也反。早削早反,后患?。煌硐魍矸?,后患大。等到各路諸侯羽翼豐滿尾大不掉,想削都削不了啦! 景帝覺得有道理,于是下令削去楚國東??ぁ②w國常山郡、膠西國六縣、吳國會稽郡和豫章郡。 令下,七國反。 造反的諸侯,有吳王劉濞、楚王劉戊、趙王劉遂、王劉賢、膠西王劉(讀如昂)、膠東王劉雄渠、濟南王劉辟光,所以叫七國之亂,也叫吳楚之亂。 打出的旗號是:入誅漢之賊臣晁錯。 領頭的吳王劉濞氣焰囂張。他照會各國聲稱:敝國雖小,也有三千里;我軍雖弱,也有五十萬;寡人雖貧,也節(jié)衣縮食三十年。吳國在天下各處都有存款,各位大王要犒賞三軍,盡管用錢,跟寡人打聲招呼就行。 劉濞又在國內(nèi)總動員。他說,寡人今年六十二,親自將兵;寡人的小兒子十四歲,也身先士卒。所以,從十四到六十的男丁,都要出征。 結果,劉濞兵力猛增。 如此架勢,漢景帝始料未及,方寸大亂。 晁錯也慌了手腳。實際上,此人是個書呆子,情急之下竟連出昏招,居然提出要景帝御駕親征,自己留守京城。這就等于把安全留給自己,危險留給皇上,何況麻煩還是他自己惹出來的。難怪群情激奮,皆曰可殺。 漢景帝心里,恐怕也咯噔一下。 晁錯卻毫無知覺,又想公報私仇,利用御史大夫(副總理兼監(jiān)察部部長)職權,要殺總跟自己作對的政敵袁盎,理由是袁盎曾說吳王不會造反,肯定是接受了賄賂。只不過,這一提議被監(jiān)察官員們集體否決。 袁盎卻得到了消息,緊急求見景帝。 景帝問袁盎:愛卿曾經(jīng)擔任吳國丞相,了解他們君臣的為人。你看吳楚之亂會怎么樣? 袁盎說:不足為慮。 景帝大吃一驚:吳王頭發(fā)白了還造反,沒有萬無一失的把握他會干嗎?愛卿難道有什么妙計? 袁盎說:吳王和楚王作亂,是被晁錯逼的。如今只要殺了晁錯,派使節(jié)赦免吳楚七國,恢復他們被削之地,則兵不血刃而天下重歸太平。 景帝沉默良久,然后說:朕不會因為愛護一個人,就不顧天下萬民的。 十多天后,晁錯被殺。 那么,劉濞他們退兵了嗎? 也沒有。 吳王劉濞甚至根本就不見前來宣詔的漢使袁盎。 和談不成,就只能武力解決。 歷時三個月的一場內(nèi)戰(zhàn),最后以七國兵敗、諸王皆死而告終。他們或者被殺,或者自殺,一個個身首異處。這是景帝沒有想到的。想得到,他就不會殺晁錯。這也是吳王沒有想到的。想得到,他就不會那么猖狂。 然而兩位功臣的結局,也不美妙。 功臣就是梁王劉武和太尉周亞夫。周亞夫是周勃的兒子,漢文帝時為將。文帝到他的細柳營勞軍,先是進不了營門,進去以后又被告知營中不能跑馬。最后亞夫出來拜見皇帝,居然手持兵器一身戎裝,拱手行軍禮。 漢文帝感嘆說,這才是真將軍呢!臨終前又告訴漢景帝:將來國家有難,亞夫堪當重任。 周亞夫也不負厚望,在這次戰(zhàn)爭中大破吳軍,平定了七國之亂。但他的勝利有一個前提,那就是梁王劉武堅守在睢陽,拖住七國大軍三個月之久。等到叛軍筋疲力盡、彈盡糧絕,轉(zhuǎn)而與亞夫作戰(zhàn)時,已是不堪一擊。 梁王也乘勢痛擊,戰(zhàn)功跟周亞夫一樣多。 顯然,沒有梁王,漢帝國不可能勝利。 梁王劉武支持中央并不奇怪,因為他是漢景帝的親弟弟,他倆的母親竇太后甚至更喜歡這個小兒子。有太后寵愛又是功臣,梁王變得跋扈。他居然指使他人謀殺了袁盎等十多位大臣,原因是他們反對景帝立他為接班人。 這事直接導致了景帝與梁王的不和,梁王劉武最后也郁郁寡歡而死。他死后,梁國被分裂,變成梁、濟川、濟東、山陽、濟陰五個小王國。 梁王劉武死后一年半,周亞夫被誣下獄。 司法官問:君侯為什么要謀反? 周亞夫答:有什么證據(jù)說我謀反? 司法官說:就算現(xiàn)在沒反,也打算死后在地下反。 周亞夫百口莫辯,只好去死。 一代名將周亞夫是絕食五天吐血而死的。漢景帝下此毒手,則是為漢武帝登基做準備。景帝曾看著周亞夫的背影說:這樣的人,哪里是少主可以駕馭的! 周亞夫死后一年多,景帝駕崩,武帝繼位。這時,列祖列宗已經(jīng)做好了種種鋪墊,單等他大顯身手。 第二章 獨尊儒術 公孫弘得到提拔表面上是靠儒學,但他是儒生也是文吏,吃得開的原因是他既懂政治又懂業(yè)務。 可疑的獨尊 漢武帝做了一個重要決定: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這是一件影響到千秋萬代的大事。從此,中華帝國有了國家意識形態(tài),也有了恒定的核心價值。帝國作為一種制度,也才穩(wěn)定地延續(xù)了兩千多年。 當然,秦制和秦政,也因此變成漢制和漢政。 這并不容易,因為武帝的祖先都不喜歡儒家。比如劉邦,是只要一看見儒生,就忍不住要摘下他們的帽子往里面撒尿的。武帝尊儒,不怕得罪祖爺爺?shù)脑谔熘`? 更麻煩的是竇太后。竇太后是景帝的母親,武帝的祖母。老太太喜歡的,據(jù)說是黃帝和老子,以至于景帝和竇家人都“不得不讀老子書,尊其術”。2結果,鬧出風波來了。 有一天,竇太后招來一個名叫轅固的儒生,要他給自己講解《老子》。轅固卻撇撇嘴說:那是家奴的書。 竇太后勃然大怒,下令讓轅固到豬圈里去。景帝無奈,只好偷偷塞給轅固一把好刀,這位儒生才幸免于難。 太皇太后意見如此,尊儒豈不可疑? 當然。 事實上,漢武帝從來就不是真儒家,更非純?nèi)濉K孕盼仔g,重用酷吏,都不是儒家贊成的事。他大張旗鼓招聘儒生時,大臣汲黯(讀如急暗)就當面直言:陛下內(nèi)心世界充滿欲望,又何必裝模作樣講什么仁義呢? 同樣,竇太后也不是真道家或純道家。她和呂后以來的帝國統(tǒng)治者,是既貴黃老,又重刑名。刑就是刑律,名就是名教。刑律是法家要的,名教則是儒家的主張。所謂“黃老刑名”,首先是按照儒家荀子學派的主張確立君臣名分,然后按照法家的主張依法治國,最后像老子主張的那樣清靜無為,像黃帝那樣垂拱而治。 可見,漢初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雜糅了諸家。竇太后他們要的,也絕非老子主張的小國寡民,更非莊子主張的無政府主義。否則,封建制倒是對的,郡縣制反倒不對了。 這當然絕無可能。 可能的是無為而治,與民休息。 休息是必需的。七年楚漢戰(zhàn)爭之后,舉國上下滿目瘡痍。城池毀滅,良田荒蕪,人口銳減,民不聊生,戶口所存僅十之二三。當時,就連皇帝乘坐的專車,也配不齊四匹顏色相同的馬,將相們甚至只能坐牛車。 于是,高、惠、文、景四朝,都厲行節(jié)儉,力求清靜。 因此到武帝繼位,國庫里已是堆滿了糧食堆滿了錢。田野里牛馬成群,老百姓也人給家足,上流社會更是如果只有母馬可騎,都覺得丟人現(xiàn)眼了。 這不是很好嗎?為什么要改弦更張呢? 因為帝國中央的清靜無為,固然造福于底層民眾,卻也便宜了中層豪強,尤其是擁兵自重、割據(jù)一方的諸侯王。那些獲得了言論自由的謀臣策士,獲得了人身自由的亡命之徒,更流竄于各王國,搖唇鼓舌,興風作浪。 對此,帝國豈能容忍! 事實上武帝及其臣僚首先打擊的,是“治申(申不害)、商(商鞅)、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者。前三個是法家,后兩個是縱橫家。 顯然,罷黜百家,并非罷黜道家。其實就連法家,也仍然是帝國的執(zhí)政黨。只不過,法家的思想武器只能掌握在統(tǒng)治者手中,不能讓民間用來對付中央。 看來,罷黜百家的說法是可以商量的。實際上武帝他們 也沒有把諸子百家都趕盡殺絕,更沒有派人派兵燒毀民間的藏書。真正要消滅的,是危害政權的縱橫家。 這當然是竇太后也同意的。何況她喜歡清靜,豈會贊同縱橫家的無事生非? 那么,獨尊儒術,是真的嗎? 是。不過,是獨尊,不是獨存。也就是說,只有儒學才被確立為官學,有著毋庸置疑的至尊地位,是思想文化領域的老大,諸子百家不能與之平起平坐。 問題是,為什么要獨尊一家呢? 因為統(tǒng)一的帝國需要統(tǒng)一的思想,這是秦始皇就已經(jīng)意識到的。而且,始皇的焚書,武帝的尊儒,動機和說法都一樣:天下大亂,皆因思想自由,言論不一。既然好不容易法令歸一統(tǒng),又豈能再眾說紛紜? 一統(tǒng)天下,就不能百家爭鳴。 這是秦皇和漢武的一致看法。只不過,秦始皇選錯了對象(推崇法家),找錯了幫手(以吏為師),用錯了手段(焚書坑儒),漢武帝卻對了路。 儒學,為什么就適合做統(tǒng)治思想? 因為儒家是維護君主制度的。這倒是跟法家一樣。但法家的維護不講道理,其手段則無非絕對權威、陰謀詭計和嚴刑峻法(法家稱之為勢、術、法)。所以,法家之道為霸道, 法家之政為苛政,法家之制為專制,法家之治為刑治。結果怎么樣呢?秦帝國二世而亡。 儒家則不同,道為王道,政為仁政,制為禮制,治為德治。也就是說,儒家維護君主制度是講道理的,也有人情味。這樣的統(tǒng)治,人民能夠接受。人民能接受,政權就穩(wěn)固。君主和人民都滿意,就雙贏。 何況儒家學說有著深厚的根基,這就是小農(nóng)經(jīng)濟、宗法社會和禮樂傳統(tǒng)。從這個角度看,儒學成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幾乎是不可避免和無法替代的。而且,當儒學取得至尊地位并深入人心后,帝國時代的核心價值也產(chǎn)生了。 這就是三綱五常。 此事的意義當然極其深遠,也許只能從長計議(詳見本中華史第九卷《兩漢兩羅馬》)。問題在于,儒家學說與帝國制度原本存在沖突。原始儒家尤其是孔子,可是主張封建制的,帝國的制度卻是郡縣制。那么,漢帝國之所獨尊,還可能是儒學嗎? 新儒生 登上兩漢歷史舞臺的,是新儒學。 新儒學的代表人物,是董仲舒。 董仲舒是因為漢武帝下令策問古今治亂之道,才進入皇帝視野的。正是在這次對策中,董仲舒提出了以思想大一統(tǒng)維持政治大一統(tǒng)的主張,明確建議“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 這,就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由此產(chǎn)生的功過是非,也往往算在此人賬上。 然而在司馬遷的時代,董仲舒的地位并不高。他被看作諸儒的一員,在《史記》中與他人合為一傳。到班固的時代,董仲舒才脫穎而出,被推為儒首。他的“天人三策”也才載入史冊,成為歷史轉(zhuǎn)變的里程碑。 這說明什么呢? 說明獨尊儒術并非漢武帝一時之事,更非董仲舒一人之功。事實上,董仲舒的新儒學成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經(jīng)歷了漫長的過程。其深遠影響,也要到后世才顯現(xiàn)。武帝時代改寫歷史的,不是新儒學,而是新儒家,或新儒生。 新儒生的代表人物,是叔孫通和公孫弘。 叔孫通原本是秦帝國的博士,在二世的時代供職于宮中。這說明秦始皇其實只焚書,不坑儒(所坑為術士)。焚書的目的之于文化,也不是毀滅,而是壟斷。所以,陳勝吳廣起義后,被秦二世叫來問策的,是一群儒生。 儒生都是書呆子。他們的對策,是出兵鎮(zhèn)壓。 二世聞言,臉都綠了。 叔孫通趕緊上前說:天下一統(tǒng),四海一家,明主在上,法令在下,哪有什么人造反?小偷小摸罷了。 秦二世龍顏大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