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多久，她才刷了牙洗了個臉，桌上就已經(jīng)擺好了三菜一粥。

    菜倒不是什么豐盛佳肴，一碟腌蘿卜干，一碟涼拌皮蛋，一碟桂花奶糕，紅的綠的都有，香的甜的都有，再加上一碗熬得稠稠的雞絲粥，這場景不是做夢也勝似做夢了。

    只是，依然是噩夢。

    他到底觀察了她多久，才曉得粥品里她最鐘愛雞絲粥，以及吃雞絲粥的時候，最愛搭配的就是這三種小菜。

    再聯(lián)系他寫下的那則短話本，以及話本里精確冗長的關(guān)于她房間的描寫……

    唐嬌覺得自己再一次認(rèn)識到了，什么叫做無時無刻無地的看著你……

    一時間，連平日最喜愛的雞絲粥也變得難以下咽，一勺粥舀上來，還沒吃，眼珠子就開始四處亂轉(zhuǎn)，總覺得有一股視線落在她的身上，可又說不清那視線從何而來，或許是從房梁上，或許是從柜子里，或許是從床底下，又或許根本就是近在咫尺……

    “怎么不吃？”一縷溫?zé)岬暮粑翟谒弊雍竺妫安缓衔缚趩?？?/br>
    “沒，沒有?！碧茓蓢樍艘惶?，急忙把勺子里的粥往嘴里送，只是握勺的手有點(diǎn)發(fā)抖。

    見她開始吃飯，后面的男人便沉默了下來。

    半晌，一只手從身后伸出，慢慢撫上唐嬌的發(fā)頂，指尖握著一柄桃木小梳，梳齒插進(jìn)唐嬌濃密的烏發(fā)中，從發(fā)頂一路梳至發(fā)尾。

    “別動。”另一只手按住了唐嬌的肩膀，他說，“你吃飯，我?guī)湍闶犷^?！?/br>
    “……”唐嬌一邊喝粥，一邊將目光掃向桌角的那張黃銅鏡子，試圖從鏡子里看到他的長相。

    但是很可惜，這張鏡子是從坊里掏出來的廉價品，不但鏡面模糊，而且上頭還裂了一道縫，照鏡子的時候，左臉與右臉總是不對齊的。唐嬌盡了最大的努力，卻只能看到對方穿了一件黑衣服，有著欣長的體型，和一雙漂亮的手。

    “好了?！彼膭幼骱芸欤沂种笜O為靈巧，半碗粥的功夫已經(jīng)為她梳好百花分肖髻，然后抬手拾起妝奩盒中的那支金步搖，斜斜插進(jìn)她的發(fā)髻里。

    風(fēng)入軒窗，幾片桃花吹落在唐嬌的臉頰與肩上，但見她垂睫頷首，發(fā)髻上碎金點(diǎn)點(diǎn)，面頰淡淡生暈，正是豆蔻韶華好顏色，娉娉裊裊十三余。

    “去吧，中午記得回來吃飯?！鄙砗竽侨苏f，“到時，我把審訊結(jié)果告訴你。”

    ☆、第4章 死人賽過活人價

    第四章死人賽過活人價

    這天早上，唐嬌的發(fā)揮極差。

    不但說書的時候走了神，琵琶還撥錯了三個音。

    所幸她的客人素質(zhì)參差不齊，那些販夫走卒之類的，便是走了音也聽不出什么來，幾個文人sao客雖是聽出了不對，但看她笑容嬌美可愛，便都笑著搖搖頭，放了過去。

    不過，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會看她年紀(jì)小，就肯放過她的。

    待到早場結(jié)束，唐嬌抱著琵琶下了臺來，結(jié)果一抬頭，便看見曹先生朝她走來，只見對方約莫三四十歲，穿著一件月白色長衫，手里端著個青花瓷杯，面上笑容可掬，看起來儼然是個和藹長者，只是一開口，便是明槍暗箭。

    “有道是術(shù)業(yè)有專攻，一介歌女怎么干得好說書先生的活？”曹先生站在唐嬌面前，笑吟吟道，“你自己說說，一個早晨，你犯了幾次錯？與其砸了胭脂茶樓的招牌，不如早點(diǎn)回家去，多看看書，學(xué)點(diǎn)東西，再不濟(jì)也能趁著年輕嫁個好人家相夫教子，何必在外頭搔首弄姿弄這一身銅臭，你說呢？”

    換了往日，唐嬌能嬉笑怒罵間把他罵成狗，可今天她實(shí)在沒這心情。

    “行了行了，有什么話不能吃了飯再說嗎？”商九宮搖著扇子，出來打了個圓場。

    “哎！商老板，您實(shí)在太寵著她了！”曹先生跺著腳道，“您這樣，就不怕寒了我們這些老人的心嗎？”

    “瞧您這話說得?！碧茓稍僖彩懿涣怂?，她腦袋一歪，巧笑倩兮的看著他，“曹先生，您今年三十四歲，又不是三百四十歲，想要代表樓里的老人們，恐怕還得再過個幾年……或者幾十年吧？”

    潛臺詞是你丫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你代表不了別人，你就代表代表你自己吧！

    “你！”曹先生氣得拿手指著她。

    唐嬌任然滿臉是笑，渾身是嬌，走他邊上擦身而過，臨了還抬手拍了拍肩膀，仿佛剛剛那一擦身碰到了什么臟東西。

    “商老板！你看看她，你看看她啊……”曹先生立刻轉(zhuǎn)頭向商九宮哀怨訴苦。

    商九宮揉著眉心，唐嬌對他哀怨訴苦他還能接受，可這么個三大五粗的男人還跟他哀怨訴苦……他真有些受不了，只好敷衍道：“餓死了餓死了先吃飯啦！”

    胭脂茶樓中午是管飯的，樓里不當(dāng)班的店小二，茶師，說書先生都會到后院里吃飯，甚至有時候商九宮本人都會來湊個熱鬧。

    唐嬌剛走進(jìn)后院，就看見小陸端著菜盤從廚房里走出來，轉(zhuǎn)頭看見她，小陸楞了一下，開口道：“你還活著??？”

    唐嬌看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冷哼道：“你這沒心沒肺的東西就盼著我死??！”

    “怎么辦？”小陸皺起眉頭，“我沒做你的飯啊。”

    ……敢情他是真的盼著唐嬌去死，這樣就能少做一個人的飯。

    這可真是世間有萬物，一物降一物，唐嬌剛把曹先生氣個半死，轉(zhuǎn)身就被小陸給氣炸了肺，若換了平日，她肯定把小陸那份給搶來吃，反正他理虧在先，不怕他不給，只是忽然渾身上下打了個激靈。

    她怎就忘了，有個人特地囑咐過她……中午回家吃飯……

    “……算了?！碧茓杀е?，有些神色不定的搖搖頭道，“我今天有點(diǎn)不大舒服，不吃了?！?/br>
    “哦?！毙￡懸矝]什么太大反應(yīng)，只是淡淡看她一眼，便道，“晚上我正好要走你家那邊過，需要我給你帶份晚飯嗎？”

    不等唐嬌反應(yīng)過來，他便接著說：“白飯三文錢，加一個素菜十文錢，加一個rou菜三十文錢，當(dāng)然，如果你能再加個跑腿費(fèi)，我會很高興的……”

    “再見！”不等小陸說完，唐嬌就甩頭離開。

    難怪小陸都快十八了還單身，過去唐嬌還一直覺得奇怪，覺得小陸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手腳勤快手藝多，不但會沏茶還會炒菜，人還老實(shí)不花心，這樣的人怎么就找不到老婆呢？

    現(xiàn)在她終于明白了……

    別說其他人了，她也受不了這種人??！他眼里只有錢！

    離了胭脂茶樓，唐嬌慢吞吞的往家里走去，繡花鞋踏過青石板街，身旁一座矮房挨著一座矮房，家家戶戶都是黑瓦白墻，被雨水一洗，便如水墨畫一般。

    待到了自家門前，唐嬌稍微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搖搖頭，對自己說：“此人雖然偷窺加擅入民宅，但他到底救了你的命……你要讓他離開，也須得溫言軟語，好好相勸?！?/br>
    言罷，推門而入，結(jié)果整個人楞在原地。

    這……這這是什么地方？她沒走錯門吧？

    放眼望去，只見屋中一塵不染，連桌子腳都反出一層蠟光；平日四處亂丟的話本書籍，如今都整整齊齊的累在書架上；書桌上筆墨紙硯擺放得整整齊齊，昨天看了一半的書已經(jīng)在桌面上攤開，中間插了一張樹葉當(dāng)書簽……

    唐嬌面無表情的走進(jìn)屋子，一路走到后院，抬頭一看……居然連被子和她的臟衣裳都洗好曬出去了！

    “回來了啊?！鄙砗髠鱽砥桨鍩o波的聲音，“洗洗手，準(zhǔn)備吃飯了。”

    “哦……哦……”唐嬌還在看著在晾衣繩上翻飛的被子和衣裳，總覺得那繩子有點(diǎn)眼熟……依稀是昨天歹人們用來吊她的那條麻繩……

    想起那幾個歹人，唐嬌便轉(zhuǎn)過臉去，看著墻角那三個人頭……

    手腕上的血早就止了，可是某個跟蹤狂晾了三條帕子在他們腦袋邊，帕子不停往下滴水，就滴在他們手腕下面那只接血的碗里。

    滴一下，腦袋抽搐一下，滴一下，腦袋抽搐一下……

    有一個歹徒已經(jīng)完全抽了過去，歪著腦袋一動不動，剩下的兩個哭得肝腸寸斷，讓唐嬌這個受害者都忍不住生出了一絲憐憫……這還是江洋大盜殺人犯嗎？一個個哭得跟沒奶的孩子似的……

    “我現(xiàn)在給你們一個機(jī)會。”平板無波的聲音從唐嬌身后傳來，“一個速死的機(jī)會。”

    腦袋們頓了頓，然后拼命點(diǎn)頭。

    “是誰派你們來的，派你們來做什么，說出來，就給你們一個痛快?！彼f完，伸手在唐嬌背上推了一下。

    唐嬌會過意來，她走上前去，把塞在歹人口中的紙團(tuán)扯了出來。

    “縣令夫人！”濕漉漉的紙團(tuán)剛離了嘴，兩個歹人立刻竹筒倒豆子似的喊道，“是縣令夫人讓我們來的！”

    “縣令夫人？”唐嬌皺起眉頭，“縣令夫人為什么要找我這個市井小民的麻煩，你們說謊！”

    “沒有！是真的！”其中一個急忙解釋道，“縣令夫人想要找你當(dāng)他們家的陰婚媳婦，這才找上我們的！”

    “陰婚？”唐嬌楞了。

    “不錯?！币幻跞松裆俱驳恼f，“實(shí)不相瞞，我們幾個都是陰媒人，平日四處走動，替死人與死人說親，誰家夭了兒子女兒，就會找到我們，讓我們幫著尋一門陰親?！?/br>
    唐嬌點(diǎn)點(diǎn)頭，這事她也聽說過，甚至見過有人因?yàn)閷げ坏疥幱H，一直不讓兒子的棺木下葬的，說是孤墳下葬，怕要壞了自家祖墳風(fēng)水云云。

    “不過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啊？”唐嬌指著自己，更為不解的問道，“你們?yōu)樗廊撕退廊苏f親，那關(guān)我這活人什么事?。俊?/br>
    “因?yàn)榭h令夫人指定了你！”歹人說。

    唐嬌蹙眉，想到了一個可能：“她想讓我扶牌位進(jìn)門？”

    這也是陰親的另一種結(jié)法，活人與死人間的陰親，不過這種事極少發(fā)生，除非是女方家中窮困潦倒，為求活命才會將活生生的女兒嫁給一張牌位，但這事絕不可能發(fā)生在唐嬌身上，她雖然不富裕，但也不窮，靠自己一雙手吃飯，好過守一輩子活寡。

    “縣令夫人沒明說，只是給了我們說了一個媒錢。”歹人扯了扯嘴角，萬般無奈的說，“……你若扶牌位進(jìn)門，我們會得三兩媒錢，但若是你突然暴斃，跟公子并骨合葬，則我們的媒錢為……三百兩?！?/br>
    三百兩。

    可在杭州城里購一座靠湖的大宅子，可在人牙子手里買下好幾個嬌姿艷質(zhì)的女孩兒，可在京城的秦樓楚館里一舉為頭牌贖身，如今卻用來說一場媒……而且還指明了必須是死人媒。

    唐嬌眼睛一瞇：“……我懂了。”

    活人三兩，死人三百兩。

    這不是媒錢，而是買命錢。

    ☆、第5章 不為錢財?shù)珵榍?/br>
    第五章不為錢財?shù)珵榍?/br>
    水墨字畫白綾帳子里，咳嗽聲漸平。

    中年美婦坐在床邊，滿臉疼惜的望進(jìn)帳里。

    “夫人……”身后傳來小心翼翼的呼喚聲。

    中年美婦抬抬手，止了她的話頭，然后小心翼翼的將兒子的手塞回被子底下，才轉(zhuǎn)頭使了個眼色，意思是有話出去說，莫要吵著她兒子歇息。

    兩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外面正是一片斜風(fēng)細(xì)雨，吹得院中花開花謝。

    “事情辦得怎么樣了？”中年美婦站在屋檐下，抽出張金線織牡丹帕子擦了擦淚。

    “夫人，李家三兄弟死了?！闭剖麓虬绲呐诱驹谝慌?，恭恭敬敬的回道。

    “死了？”中年美婦，也就是縣令的正妻王氏楞了，“怎么死的？”

    “三個人都是從河里撈上來的，其中兩個是淹死的，還有一個……”掌事頓了頓，“是嚇?biāo)赖??！?/br>
    “嚇?biāo)赖摹蓖跏献旖窍蛏铣读艘幌拢澳切仗频男」媚锏降子卸喑?，居然把人給活活嚇?biāo)懒??！?/br>
    掌事知道自家夫人不待見那個小姑娘，尤其是最近打聽來的消息里，這小姑娘實(shí)在不像個好的，成天在外面拋頭露面不說，還在茶樓里吹彈拉唱，行事就像個歌女似的，也難怪世家出身的夫人不喜歡她。

    “是啊，除了一張臉，她沒半點(diǎn)配得上我們家公子的。”掌事瞅著王氏的臉色，“要不……換一個？”

    王氏聞言，面色沉痛的搖搖頭：“要能換就好咯，只是蟾宮一門心思要娶這姑娘，平日我這當(dāng)娘的還能說說他，如今他的身體這個樣子……我又怎能……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