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曄冷哼無言，將目光移開，漠然盯著垂落的古藤。

    八年前帶著少主逃離追兵的那一夜風(fēng)雨，蕭子瑜不知，他卻是親身經(jīng)歷、親眼所見。電閃雷鳴下，蕭璋的利箭刺入那銀衣少年胸口時的冷酷模樣，他死也不會忘記。那仇恨不是心中的傷疤，而是一團(tuán)火焰，八年里，無時無刻不在炙烤著他的胸膛。

    氣氛雖凝滯，蕭子瑜仍是硬著頭皮道：“大哥，我前幾日就是在安風(fēng)津遇到蕭璋的。那里是豫州地界，我當(dāng)日接到大哥你要來鄴都的信甚覺歡喜，啟程連夜趕路回鄴都。那一夜正好經(jīng)過安風(fēng)津，便去吊念一下郗哥哥，誰知去了那里卻遇到了深夜在江邊祭酒的蕭璋。他當(dāng)時并不知我在，我只聽他對著江水說：嶠之安息，你放心，郗家英魂，是斷然不會這般煙消云散的。”

    鐘曄不覺愣了愣，他知道蕭子瑜斷然不會騙他?！皪笔侵鞴拿M，蕭璋此話竟暗帶承諾。而且這話看似神神秘秘的，可一往里細(xì)想，頓時讓他心驚rou跳。

    蕭子瑜看著他：“大哥，你說蕭璋此舉是何意？他說的那些話，又是什么意思？”

    鐘曄握緊了手里的酒盞，緩緩搖了搖頭，眼光依稀帶了絲茫然。

    .

    待蕭子瑜離開云府，鐘曄關(guān)上清月舍院門，抱起一旁的木盒拾階上了閣樓。他本想悄悄地把木盒放在書房，誰料門剛推開時，房里卻亮起了火光。

    坐在書案后的云憬看上去十分疲憊，微弱的燈光下，那張冰雪般的容顏仿佛罩了層蟬翼般的薄紗，極是俊秀的五官縹緲空靈得很不真切。

    “少主是被小四吵到了吧？”鐘曄無奈道，將木盒放到云憬面前，“這琴修好了?！?/br>
    云憬神色淡淡，打開木盒看了看古琴，手指自弦上拂過，流出錚錚之音。

    鐘曄心知他定是聽到自己和蕭子瑜方才說的話了，便問：“少主，你覺得蕭璋去安風(fēng)津說的那些話，究竟是存了什么心思？”

    琴聲在指尖消失，云憬靜了片刻，仿佛是在思考，又仿佛并沒有回答鐘曄話的意思。過了一會，他將木盒合上，起身推開了窗。

    一只黑鷹從天降落，匍匐于窗欞，將前爪伸到云憬面前。

    云憬取下系在鷹爪上的細(xì)竹筒，取出里面的密函，目光掃過上面的字跡時，唇邊不禁微微一揚(yáng)。

    鐘曄上前一看，面色卻是鐵青，冷道：“殷桓這次與南蜀之戰(zhàn)大獲全勝，必然又要加官晉爵，愈發(fā)不可一世了！”

    他說話時，云憬早已將密函著火燃燼。見鐘曄一臉的怒恨交加，云憬提筆于書案上寫道：“鐘叔，南蜀之勝有利東朝社稷，你不可因怨心而短視。”

    “我何嘗不知，”鐘曄嘆息，眼底卻燃燒著仇恨的火焰，“我只是恨見小人得志?！?/br>
    云憬若無其事地一笑，將筆放下，伸手去撫摸那個裝有古琴的木盒，似有所思。

    “少主？”鐘曄終于在怒火之后想起了另一件心事，不由失色，“這琴……你真要把它送給尚公子？”

    云憬不置可否，燭火下青衣淡柔，靜如一泓秋水，見之其神，觸之無形。

    鐘曄的心吊在半空，緊張至極。云憬忽而微笑，轉(zhuǎn)目看著他，目光有些古怪。

    “我自不敢讓少主做言而無信之人，”鐘曄看出那目光下的質(zhì)疑，有些沒好氣道，“少主當(dāng)初既然與尚公子說好，此番他助殷桓勝了南蜀之戰(zhàn)，便送這琴。鐘曄就是再舍不得，也不敢阻攔少主。不過少主可要想好了，若將來郡主得知這中間的內(nèi)情，你該如何對她解釋?！?/br>
    會有要他解釋的一天么？云憬的手指僵冷一刻，戀戀不舍的心意頃刻蕩然無存，拂開木盒，轉(zhuǎn)身入了內(nèi)室。

    .

    飛鷹傳信自是快過駿馬加鞭，荊州戰(zhàn)勝的加急捷報傳入鄴都時，已是兩日后的深夜。

    星月浮天之際，宮門夜開，捷報長喝一路高呼至前朝尚書省。值夜的丞相沈崢不敢怠慢，忙捧了捷報送至承慶宮。舜華自他手上接過捷報，待要轉(zhuǎn)身時，沈崢喚住她：“有一事……”

    “說罷?！彼慈A不耐道。自從那日出宮回府，為沈伊的放蕩不羈小吵過后，夫妻二人縱是日日相見商討朝事，私底下卻依舊存著隔閡。

    “太后說的任官一事，我對伊兒提過了。”

    “那又如何？”

    “他自是不愿?！?/br>
    “是么？”舜華竟是頷首一笑，“我知道了?！?/br>
    沈崢有些莫名其妙，琢磨著她離開時意味深長的笑意，茫然半晌醒悟過來，不禁搖頭苦笑。

    舜華將捷報奉入里殿，沈太后卻翻開看了一眼便放下，神色平靜如常。舜華疑道：“荊南戰(zhàn)勝，不是太后日夜期盼的好消息嗎？”

    沈太后換上入佛堂念經(jīng)的素服，淡淡道：“凡是皆利弊相存，荊南戰(zhàn)勝，也不例外。”

    舜華道：“太后可是擔(dān)心殷將軍？”

    “此是其一，他已經(jīng)封將拜侯，扼守荊州要塞，權(quán)馭五州軍事，此次戰(zhàn)勝，南州勢必強(qiáng)，朝廷要如何褒獎他，著實讓人費(fèi)難?！?/br>
    舜華點(diǎn)點(diǎn)頭：“太后既說其一，那么其二呢？”

    沈太后的眸光在殿中鼎爐上飄忽了一瞬，悠然道：“捷報上說前鋒大將蕭少卿智勇無雙，獨(dú)率水軍三萬敗十萬南蜀軍。少卿是皇族子嗣，這本是好事，可惜……”

    可惜什么，她未再說，言下之意耐人深思。

    不等舜華斟酌清晰，沈太后話鋒已改道：“其實如此也好。既然荊州戰(zhàn)勝，便讓前方的人都回來吧。一來封賞，二來北朝迎嫁使臣將來鄴都，朝廷挾新勝之威接待，聲勢必然不同。三來，明妤出嫁，少卿正好可以趕回來送她阿姐北上。”

    “太后的意思是讓小王爺做送嫁大臣？”

    “皇族里還能找出更合適的人選麼？”沈太后尖銳反問道，“太子少陵十二，另一皇子少宣才六歲，如此稚子怎能代表東朝北上送嫁？”

    舜華聽到這里，恍然明白過來方才“可惜”之后的余音。

    沈太后轉(zhuǎn)身步入佛堂，親自焚上香，展了衣裙跪下，將念經(jīng)前又問舜華：“文昭殿今日情況如何？”

    “敬公公帶了消息過來，說陛下已吃得下藥食。我也去看過，這幾日經(jīng)阿憬那孩子的診治，陛下雖未醒，氣色已好了許多。”

    沈太后不再言，閉上雙目，對著莊嚴(yán)的佛像恭敬叩頭：“求佛祖保佑我東朝永世昌盛?！?/br>
    舜華合手行了佛禮，輕輕掩門退出。

    .

    捷報到朝的次日，鄴都城卻又出了件大事。垂垂老矣的尚書左仆射邱隆在此前一夜不知受了什么意外而來的驚嚇，轟然病倒榻上。邱隆乃三朝元老，二十五年前，沈太后由玉妃晉封為后位有此人力鼎之勞，是以多年心腹，甚為看重。消息一傳入宮中，沈太后當(dāng)即命御醫(yī)前去診治。御醫(yī)到達(dá)邱府，見病臥榻上的老者目光散亂，口中胡話不斷，按其脈搏更是時有時無，于是黯然搖頭，給出個“但看天意，及早準(zhǔn)備后事”的診斷。

    噩耗從天而降，邱府諸人自是一番哭天搶地的哀慟，忙亂中，邱隆之子在父親的書房發(fā)現(xiàn)一封未曾上書的折子，翻開一看，卻是邱隆請辭的折書。

    原來父親早就有退隱的打算么？邱隆之子閱罷嘆息，第二日便將折書遞上朝廷。

    左仆射之位從此空置，沈太后暗中勘察當(dāng)朝大臣的才能，卻遲遲沒有人選的決斷。諸臣觀望猜測之際，自是不料在承慶宮偏殿，沈太后是如此對舜華道：“哀家看沈伊可當(dāng)?shù)么宋??！?/br>
    舜華嚇了一跳：“伊兒？”

    “正是，”沈太后望著她目光深刻，“你們夫婦是否也太過縱容他風(fēng)流成性了？想我武康沈氏世代公卿，到伊兒這輩僅此一獨(dú)苗。哀家以為，你們夫婦也適時可以考慮，若再放任他如此下去，今后到黃泉見到祖宗們該如何交代?！?/br>
    “太后，”舜華很是為難，硬著頭皮道，“沈伊從不碰觸政事，何況又這么年輕，恐怕……難以擔(dān)當(dāng)左仆射重位。”

    “年輕？”沈太后冷笑，“不見得吧。世人不是有贊語說，大才槃槃商之君，江左獨(dú)步云瀾辰，挾劍絕倫蕭少卿，盛德日新沈伊郎。北朝商之君與他年紀(jì)相差無二，不一樣貴為一朝國卿？云憬將云閣經(jīng)營得富可壓國，手下能人輩出，風(fēng)姿曠世。至于少卿，那更不必說，南蜀一戰(zhàn)揚(yáng)名天下。這三人哀家看都是名副其實的棟梁之才，唯獨(dú)這沈伊……他是不是也該出來濟(jì)世為民，證明一下他江左名士領(lǐng)袖的榮光？”

    似乎確實是這個道理，舜華在沈太后嚴(yán)厲的目光下啞口無言，只得道：“我會與他說此事。”

    “甚好，”沈太后慢條斯理批奏折書，“但不要讓哀家等太久?！?/br>
    “是。”舜華暗自嘆息。

    .

    深宮之中，未受朝局動蕩影響的人并不多，夭紹卻是其一。

    這日午后，夭紹從文昭殿探望皇帝蕭禎回來，便一直坐在承慶宮后梅林深處的涼亭里學(xué)著刺繡。宮中繡技最高超的女官在一旁耐心指點(diǎn)，教導(dǎo)兩個時辰后，看到夭紹針下繡出的圖案，女官起初的熱情早被一盆盆冷水澆得不剩分毫。

    黃昏之下，夭紹臉頰憋得發(fā)紅，默默無語。女官亦不忍指責(zé)，更不忍再睹錦帕上的繡紋，看了看天色道：“時候不早，郡主學(xué)了這么久也該累了，奴婢先告退。”

    “好吧，”夭紹撫摸傷痕累累的手指，羞慚道，“今日讓姑姑費(fèi)神了。”

    女官道：“不會，剛學(xué)都是這樣。明日奴婢再來陪郡主練習(xí)。”

    夭紹微笑頷首，女官斂袖一禮，轉(zhuǎn)身離開。

    此時已近暮，萬碧成暉。秋霞恬靜，柔光灑照梅林。夭紹獨(dú)自坐于亭中，側(cè)首望著西方天際，惘然有思。

    “難得見你如此笨拙，你是故意的吧?！币蝗藨蛑o的聲音驀然隨著涼風(fēng)吹入夭紹耳中，瞬間打斷了她瞻賞落霞的興致。

    “什么故意？”她不動聲色地回頭，望著從梅林里踱步而出的白衣公子，“你怎么還在宮中？待會宮門閉了出不去，小心舜華姑姑又罵你。”

    “罵？”沈伊無奈，“方才已經(jīng)被訓(xùn)過了?！?/br>
    夭紹瞧著他落魄的模樣有些好笑：“你又犯了什么錯？”

    “一言難盡，”沈伊走入亭中，打量她繡了一下午的成果，手指點(diǎn)著錦帕上的圖案，“這一團(tuán)彩色花哨的，是什么東西？”

    夭紹面無表情，提了提針線，一本正經(jīng)道：“鳳凰?！?/br>
    “鳳凰？”沈伊笑得險些岔氣，憋在胸間的抑懣被此話一下疏散，正想說這鳳凰還不如野鴨子的氣勢呢，轉(zhuǎn)眸卻見夭紹目光犀利地望著他，手捏的銀針在霞光下鋒芒閃爍，不禁一個激靈，忙改口道，“你好好地，怎么想起刺繡來玩？”

    “玩？”夭紹斜眸，“我有你那么無聊？是婆婆說明妤阿姐要出嫁，按規(guī)矩，我該親手繡幅百鳥朝凰圖作為賀禮?！?/br>
    僅一只鳥就是如此了，還百鳥朝凰？想來太后是變著法子懲罰你呢。沈伊頗是同情道：“真難為你了?！?/br>
    “誰說不是？”夭紹對著刺繡發(fā)愁，“我還是畫一副百鳥朝凰圖好了?！?/br>
    “這個方法可行，”沈伊撩袍坐下，“我看你的事倒好解決，明妤公主那樣疼你，你便是繡一副野雞圖過去，她也必定當(dāng)作寶貝收著。而我的事，卻是分外棘手難辦?！?/br>
    夭紹聞言稀奇，感慨：“原來沈伊郎也有棘手的事？”

    沈伊皺眉，語氣甚為不佳：“記得那個左仆射邱大人么？老頭子病重向朝廷卸職，于是太后今日召我入宮，讓母親來勸我，說要封官。”

    “你答應(yīng)了？”

    “自然沒有，”沈伊長嘆道，“不過，三日后便要給答復(fù)。”

    夭紹知道他生性厭煩仕途，想了想道：“上次要封官時你不是逃出鄴都一段日子，朝廷也沒有追究，就此不了了之不是？”

    沈伊揉額：“那時少卿在朝，有他幫著墊后周旋，我無后顧之憂。此刻他在荊州還未回來，遠(yuǎn)水如何救近火？”

    夭紹道：“左仆射佐尚書事，此要職素來為你們武康沈氏左右，婆婆是不會輕易讓別人任此職的。你若真不想做，不妨推薦一個與你才能相當(dāng)、名望相當(dāng)、也有意報效朝廷的人。最重要的是，出自沈家的門生。這事是急事，朝廷斷不會在你身上浪費(fèi)太多時間。”

    沈伊道：“辦法誰人不知？可眼下哪里去找這樣的人？”

    夭紹微笑：“憬哥哥不是來了鄴都，你難道忘記剡郡名士云集？他常年在剡郡，自然與江左諸名士交好。更何況他府上門客過千，你若讓他為你引薦，自然是沒錯的?！?/br>
    沈伊聞言眼光一亮，撫掌道：“正是！”他端詳著夭紹，不住嘆息道：“好聰明的小夭，我怎么沒想到？”

    盛贊之下，夭紹無動于衷的淡然：“所謂當(dāng)局者迷?！?/br>
    一番話到此，沈伊豁然開朗，他起身拍拍長袍，笑道：“我這就去找瀾辰。此番是我欠了你，可要我從宮外給你帶什么回來？”

    “不必，就先欠著吧，日后再向你討還。”夭紹笑了笑，夕陽下的容色分外嬌妍。

    .

    左仆射一事迫在眉睫，沈伊出了宮便直奔云府。臨近府前正逢云憬的馬車拐出偏門，沈伊也不著急追上，只策馬悠哉跟隨其后，直到馬車出了城，秋月清冷，官道蕭瑟，他才取下腰間的鳳簫，吐氣吹起。

    夜色涼意無邊，簫聲凄婉斷腸。過路行人聞之心懷悱惻，紛紛閉之不及。唯那馬車緩慢馳行，不為所動。沈伊略停了停，輕揚(yáng)的眉梢捉狹十足，突然鼓氣出唇，官道兩側(cè)頓時簫聲飄蕩，回音不絕，連晚棲的飛禽也被驚醒，拍翅逃之夭夭。

    “偃真見過沈公子，”跟隨云憬車旁的偃真終于拍馬回頭，對沈伊揖手，“少主請你走近說話，不必吵了山鳥休憩?！?/br>
    “人還不如鳥，野外之地吹個簫也要被約束，”沈伊不甘不愿收了鳳簫，瞥著偃真道，“偃叔作證，這可是他求的我?！?/br>
    “是?！辟日鏌o力道。

    沈伊一攏韁繩，大笑聲中急馳而上，靠近馬車之際翻身一躍，便推開車廂門掠了進(jìn)去。偃真緊隨其后，劈手拽住沈伊飛縱之際險些失控的坐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