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季平,你帶玄鷹先行一步,務必在賊人之前接管西南輜重處,小安——” 之前在蜀中跟著長庚的玄鐵營小將士應聲出列。 顧昀:“領一支南疆駐軍,佯攻山匪聚集的山頭?!?/br> 小安:“是!” “慢著,”顧昀道,“把他們的甲涂黑了,潑點墨就行,不用特別逼真,機靈點?!?/br> 這一手還是跟了然和尚學的,小安先是一愣,隨即立刻反應過來顧昀的意思,歡天喜地地跑了。 南疆三大匪首已經(jīng)將自己的部下清點完畢,靜虛道人看著鴉雀無聲的匪群,一瞬間竟也生出了千軍萬馬的豪情來。 他沖天抱了一抱拳,高聲道:“各地駐軍官兵鋼甲橫行,聲勢赫赫,玄鐵營如鬼鴉天降,威震海外,大梁兵強如此,然而不過十來年矣,福建、江南水軍先后嘩變叛亂,為何?” “若非昏君當?shù)溃紮M行,我等黔首何以飛蛾撲火,舍命而搏?今日你我兄弟被逼至絕境,身家性命如千鈞履薄冰,退讓唯有死路一條,非置之死地斷無生機可尋,可愿與我歃血為盟,共謀大業(yè),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眾山匪一輩子打家劫舍,認的字還不如自己手指頭多,頓時被靜虛道人抑揚頓挫地鼓動得頭腦發(fā)熱,好像已經(jīng)看見自己位列王侯將相了。 靜虛接過旁邊一個手下遞過來的酒杯,一口干了,將杯子往地上一摔:“成敗在此一舉!” 眾山匪喝了壯膽酒,噼里啪啦地摔了杯子,從四通八達的密室中魚貫而行。 靜虛回頭看了一眼雅先生,這個神秘的番邦人曾是他替傅志誠私運紫流金時來自南洋的接頭人,在中原住了不知多少年,城府極深。 雅先生聽了他一番搜腸刮肚的“犒軍辭”,臉上連一絲波動也沒有,汽燈將他的法令紋拉長加深,他站在半明半暗的地方,看起來就像是擎著一個似是而非的諷刺微笑。 靜虛第一次從傅志誠那揩油收了一成的紫流金,曾想通過雅先生倒手賣出去,換成金銀,每天趴在上面睡,從那時雅先生就苦口婆心地勸他將這些紫流金留下,定期轉移到另一個更安全的地方,然后一點一點開始積攢兵甲。 當年雅先生就囑咐過他,所囤兵甲與錢財不能放在同一個地方。 這么看來,這個深淺莫測的番邦人似乎早就料到了現(xiàn)如今這個局面。 多疑的山匪頭子靜虛心里突然冒出了一個疑問,他想:“這個雅先生真的只是個走私紫流金的蛇頭么?” 就在這時,一個手下突然來報:“大哥,看見穿著黑甲的人往停鷹的那地方去了!” 靜虛心里剛發(fā)芽的疑惑一瞬間被狂喜淹沒了:“雅先生說的沒錯,他們果然上當了,啟用白虹箭,能將他們阻住一刻便多一刻!按計劃全軍加速行進!快!” 此時,一行低調押送紫流金的車隊正悄無聲息地靠近西南輜重處,進門處,為首的漢子將斗笠微微推起一點,露出自己的臉給輜重處衛(wèi)隊長看:“是我?!?/br> 私運紫流金這種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因此靜虛那邊送紫流金的與傅志誠這邊接的,都是各自固定的心腹,輜重處的衛(wèi)隊長便是南疆駐軍中負責與山匪接頭的,傅志誠要求他每次接送紫流金的時候都絕不能聲張,一定要做到悄無聲息。 按照慣例,衛(wèi)隊長當著手下人的面,沒有盤問一句,面色如常地沖他們招招手,將他們放了進來,并且輕車熟路地帶著他們往紫流金倉庫走去,只是這天,衛(wèi)隊長走了兩步,鬼使神差地多嘴問了一句:“我記得前幾天你們剛送來一批,怎么這么快又一批?” 押送紫流金的山匪整張臉藏在斗笠之下,悶聲悶氣地說道:“這是大人和大哥的事,我怎么會知道?” 衛(wèi)隊長不知怎么的,有些心神不寧,一邊找鑰匙一邊說道:“不瞞你說,我家大人昨天抽調走一半多的人手跟他走了,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br> 戴斗笠的山匪緊緊地盯著他開倉庫的動作,下意識地舔了舔嘴角,粗暴地催促道:“都是跑腿的,我們也不清楚,快開門!” 衛(wèi)隊長擰鑰匙的手驟然一頓,皺著眉回過頭去:“我怎么覺得你今天這么……” 他話音陡然定住了,因為看見一個山匪正在三步遠的地方拿著一個小弩指著他的咽喉。 衛(wèi)隊長倒抽了一口涼氣,山匪們立刻就知道東窗事發(fā),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為首的一擺手,小弩上的短箭登時毒蛇吐信似的鉆進了衛(wèi)隊長的喉嚨,他預備著要高聲大喊而吸的一口氣終于再沒有機會吐出來了。 戴斗笠的山匪驀地上前一步,用肩膀扛住衛(wèi)隊長倒下來的身軀,伸手去抓倉庫門上的鑰匙—— 他的心快要從胸口搏擊而出了,只要打開這道門,數(shù)萬南疆大軍,三千玄鐵鬼烏鴉,全都被他扼住了喉嚨。 就在這時,他聽見耳畔一聲尖鳴,戴斗笠的山匪一時沒能從極度興奮中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卻看見身邊的手下全都是一臉驚懼,他這才感覺到自己胳膊不對勁——才握住要是的那只手被一根從天而降的鐵箭貫穿,炸得跟胳膊只連著一寸的血rou! 斷了一半的手緊緊地捏著倉庫的鑰匙,既轉不動,又擋在那。 山匪終于發(fā)出了一嗓子不似人聲的慘叫。 僅僅這么片刻的耽擱,趕到的玄鷹已經(jīng)紛紛而下,手持弓箭尚未收起的沈易直接落在了紫流金倉庫頂上,從懷中摸出玄鐵虎符,虎符下面吊著根繩子,買一送一似的掛了大梁第一個擊鼓令。 他長身玉立地站定,背后鷹甲黑翼如云,對西南輜重處中驚呆的南疆駐軍說道:“玄鐵虎符和擊鼓令都在,我奉安定侯之命接管西南輜重兵權,緝拿匪徒,輜重處現(xiàn)在戒嚴,匪徒就地格殺!” 三個南疆匪首還不知事情有變,此時他們正兵分三路,帶著各自的手下從地下鉆出,摩拳擦掌地分頭往西南輜重處行進。 就在這時,靜虛忽然聽見一陣清脆的金石之聲,好像是重物從山上與石頭們磕磕碰碰著滾落下來,他下意識地抬頭。 一顆包在重甲中的人頭從山坡上滾了下來。 那重甲是他藏在紫流金押送車中,想要偷偷潛入西南輜重處的。 靜虛僵住了—— 只見漫山遍野的南疆駐軍,玄鐵黑甲若隱若現(xiàn)其間,密密麻麻地箭矢從山頭往下對準了他們,而靜虛的另一半隊伍甚至還在山下密道中。 第45章 引線 對于靜虛,顧昀只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乏善可陳,于是很快就將這位大山匪頭頭和其他人一起一視同仁地丟在了一邊——此時,他更關心長庚什么時候走。 恰好,長庚十分適時地表示自己要去和在此地調查山匪密道的同伴匯合,顧昀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氣,表面上還是嚴肅緊張地撥給他一小撮玄鐵營將士,叮囑他小心漏網(wǎng)的山匪。 看著他離開,顧昀才對旁邊的玄騎說道:“找兩個人去給我看著,四殿下要是回來得太快,就給他找點事做,別讓他過來?!?/br> 玄騎領命而去,顧昀這才將目光收回來。 他將俘獲的山匪隊伍頭掃到尾,眼神里帶出了一點平時沒有的陰沉:“我就一個問題,貴地這些地下耗子洞有多少個出入口?請諸位識時務一點,這樣,從最西邊第一個人開始,不吭聲的就地斬首,前面的人說完,后面的可以補充,補不出新東西也對不起了,排在前面的還能占點便宜——開始吧,數(shù)三下,不說的砍,胡言亂語的也砍。” 眾山匪都被這個比匪還匪的安定侯驚呆了。 奉命審問的玄騎面無表情地從第一個人開始問起,第一個人本能的左顧右盼,猶疑不定。 顧昀毫不猶豫地打了個下切的手勢,玄騎手中的割風刃應聲而動。 玄騎平時只管殺人,沒養(yǎng)過猴,也不怎么研究砍頭,割風刃照著山匪的脖子轉了一圈,不幸在頸間骨節(jié)中卡了一下,那山匪的腦袋斷了一半還連著一半,喉管恰好沒有破,慘叫聲將遠近山中的群鳥一起嚇得炸了毛。 玄騎瞇了瞇眼,手腕一帶,狠狠地加了一回力,才算結果了那倒霉蛋。 那血地脈山泉似的往外又涌又噴,潑了旁邊的人一身,第二個山匪哆嗦成了一個過載的金匣子,腦子里一片空白,顫顫巍巍一指身后的出口:“那、那里有一個……” 顧昀冷笑:“廢話,我看不見嗎?” 于是第二顆人頭也應聲落了地。 第三個山匪直接被方才那半個腦袋的慘象嚇尿了出來,“噗通”一聲趴倒在地,雙手抱頭,唯恐那身著黑甲的劊子手不耐煩直接砍下來,一口氣交代了十來個密道出入口,排在他后面的人快要將他的脊背都射穿了。 有了這開了頭的,后面就太簡單了,是死是活一條路,反正自己守住了秘密也沒用,后面的人總會說的,趁早交代了留條命才是正理。 顧昀不動聲色,心里卻著實被南疆山匪們龐大的根系震驚了一下,這些山匪交代出來的出入口有些臨淵閣已經(jīng)探出來了——否則即使是玄鐵營,也沒有那么容易半路上堵住這些滾地鼠,但還有更多的,連臨淵閣都聞所未聞。 他身后玄鐵將士悄無聲息地離去,挨個驗證這些出入口是否屬實,將每一個密道開口都守住。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一眾山匪已經(jīng)如擊鼓傳花一般,將此間地下四通八達的密道倒了個干干凈凈,連渣都不剩。 轉眼,這朵要命的“花”傳到了此事始作俑者,匪首靜虛的面前。 靜虛這輩子,轟轟烈烈地從死人堆里殺出了一條占山為王的血路,未見得有多么大的才華,膽氣和心狠手辣兩樣是不缺的,眼見刀鋒逼到眼前,地上血流成河,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腰桿,將自己醞釀了多年的一口氣全捏成骨頭撐在身上,吊起三角眼盯著溜達到他面前的顧昀。 靜虛道:“我以前只聽人說過顧大帥風華無雙,沒想到刑訊逼供也很有一手,真是藝多不壓身?!?/br> “馬屁就不用拍了,”顧昀皮笑rou不笑地說道,“打仗就是砍人的勾當,我一沒關你黑屋,二沒擺上釘床,三沒請你坐一坐老虎凳,‘刑訊逼供’四個字實在受之有愧。你要是沒話說,就跟他們作伴去吧?!?/br> 靜虛眼角突突直跳:“此處密道總共六十四道出入口,他們已經(jīng)全數(shù)說完一遍,前面那幾個不中用的東西明顯已經(jīng)開始胡言亂語,恕我愚鈍,不知道顧大帥有何用意?!?/br> “保險啊,沒什么用意,”顧昀笑道,“萬一有沒交代出來的漏網(wǎng)之魚呢?怎么,你想勸我省著點砍嗎?反正你們?nèi)硕?,放心,砍不完。?/br> 靜虛:“……” 顧昀:“他們既然以你為首,想必你還知道點別的,不如說點我沒聽過的?” 靜虛死死地咬緊了牙關,想起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傅志誠,更加恨不能將那人扒皮抽筋,咬牙切齒道:“我若說出傅志誠私運紫流金謀反一事,大帥有興趣聽嗎?” 顧昀臉上冷冰冰的笑意漸收:“我要是不知道這個,怎么能猜出你們會膽大包天地跑來西南輜重處送菜?再給你一次機會,說點我不知道的?!?/br> 玄鐵的割風刃豎在靜虛耳邊,他稍微一動,就能感覺到那冷鐵的不近人情。他也知道,只需要一縷細細的蒸汽,割風刃就會切瓜砍菜一樣把他的頭割下來,那顧昀冷酷無情,油鹽不進,他的大好頭顱會和所有庸庸碌碌的人一樣滾落在地,沾滿塵埃,沒有一點特異之處。 靜虛:“你想知道什么?” 顧昀擺擺手,割風刃離靜虛遠了幾寸:“我要知道南洋紫流金入境后,與你接頭的那個人是誰,讓你貯存私藏紫流金,囤積兵甲的人是誰,為你出謀劃策,讓你用那幾只風箏迷惑我,趁機占領西南輜重處的那個人又是誰?” 靜虛緊緊地咬住了牙關。 “我要是你,就不會舍命護著那個人,”顧昀忽然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看看你身后六十四個出口的密道吧道長,你說你們這些人,閑來無事的時候往里一鉆,大羅神仙來了也不能掘地三尺把你們挖出來……是誰鼓動你將三大山頭的力量匯聚到一起,方便我們一網(wǎng)打盡的,嗯?” 顧昀是個顛倒黑白的高手,一輩子三樣特長:能打字好會忽悠——沒影的事到了他嘴里都像真的,何況仔細一想,他說的話居然一點也不沒影,活生生地把靜虛說出了一身冷汗。 他在這邊審匪首花的時間比長庚找人的工夫長,不多時,長庚就帶人回來了,只是沒過山頭,被玄鐵營的將士盡職盡責地攔住了,那小將士老老實實地對長庚學舌道:“殿下,大帥讓你先在此稍作休息?!?/br> 長庚不甚意外,聞聽這話,問都沒問一句,老老實實地等在了原地。 這些年,長庚雖然沒有親眼見過顧昀,但卻跟著鐘老將軍研究過顧昀打的每一場仗,研究過他從前朝封侯到如今的每一個主張的變化,甚至他的字——長庚現(xiàn)在要是去顧昀的書房里,隨便翻出一張舊字帖,能大概看出那是顧昀多大年紀寫的。 這遠比整天和顧昀混在一起,聽他吹自己是“西北一枝花”更能了解這個人。 先前顧昀略帶遲疑的眼神一掃過來,長庚就知道他想打算逼供,并且很不想讓自己看見,時至今日,顧昀還是本能地在長庚面前維護他岌岌可危的“慈父形象”。 對此長庚沒有異議,非常珍惜地享受了小義父這一點沒有宣之于口的寵愛。 長庚身后跟著兩個人,正是當年從雁回小鎮(zhèn)跟他一起進京的葛胖小和曹娘子——現(xiàn)在叫葛晨和曹春花了。 葛晨少年時候是個討人喜歡的小胖墩,如今長開了,倒說不上胖了,是一副高大壯實的模樣,單看這身板,能稱得上是個“彪形大漢”,可惜肩膀上扛的腦袋跟拿錯了似的,上面糊著一張又白又嫩的小圓臉,頰邊有兩小坨顫顫巍巍的細皮嫩rou,水豆腐一般裹著他的小鼻子小嘴小眼睛,七竅中無不流露出一股淳樸的無害來。 曹春花的變化更大些,無論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身卻不由己地抽條出了成年男子的骨架,再難有少年時的那種天衣無縫的雌雄莫辨了,他也只好迫不得已地承認自己竟真是個臭男人,換回了男裝,只是不依不饒地將大名定成了“曹春花”——除了他自己,大概誰也說不出“春花”比“娘子”高明在什么地方。 “怎么還不讓過去?”曹春花伸著脖子問道,“都好幾年沒見過我家侯爺了,頭好幾天就想得睡不著覺了?!?/br> 長庚隱晦地看了他一眼,默默給曹春花記了一筆,等他從此人嘴里攢夠五十個諸如“我家侯爺”之類的花癡話,就找碴揍這貨一頓。 曹春花無知無覺,徑自問道:“對了大哥,這回你再回京,就要封王襲爵了吧?我聽說先帝早把雁北王府準備好了,那你以后是搬過去還是住侯府?” 長庚愣了一下,苦笑道:“那也要看侯爺要不要我吧。”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長庚已經(jīng)想不起幾年前自己破釜沉舟離開侯府、離開顧昀的勇氣是哪來的了,不見則已,這次猝不及防地在蜀中遭遇顧昀,他簡直像是當頭遭遇了一把宿命,打死也再難以積聚起當年的狠心了。 陳輕絮叫他“平心靜氣,少動妄念”,固然對克制烏爾骨發(fā)作有一定作用,可是人的喜怒哀樂都是連著的,克制了怨恨與憤怒,喜樂自然也變得幾不可見,時間長了,人會像一棵就不見陽光的草——雖然湊合活著沒死,綠葉也白得差不多了。 長庚以為自己快要成佛了。 直到再見顧昀。 雖然跟著顧昀驅車勞頓不說,整天還不是對付叛軍就是對付土匪,但長庚心里卻總是毫無來由地充斥著毫無道理的快樂——好像清早一睜眼,就知道這一天有什么好事要發(fā)生的那種充滿活力、期待與熱切的快樂。 盡管他知道沒有什么好事,烏爾骨也依然每天如夢去拜訪他。 倘若封王,顧昀會留他嗎? 理智地想,顧昀肯定會留,侯府至少會愿意收留他到正式成家,倘若他一直不成家,說不定就能一直厚著臉皮蹭下去,這種想法太美好,長庚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沒把克制不住的傻笑帶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