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姝蘊搖搖頭，竟沒計較那些鶯鶯燕燕：“聽說你辛苦，來為你送些清茶?！?/br>
    范孤鴻面容已垂垂老矣，看起來做方姝蘊的父親也綽綽有余，范孤鴻接過茶，兩人手指相接，方姝蘊卻縮回了手。

    方姝蘊抬眼看他，又垂眸：“對不起?！?/br>
    范孤鴻輕笑一聲，“你我是夫妻，沒什么對不起的，阿蘊，我自知資質(zhì)平庸，當(dāng)初你父親不同意我們在一起，可后悔了？”

    方姝蘊沒說話。

    范孤鴻：“他的擔(dān)憂也不是沒有道理，我天資平平，又一心尋求大道，無法服用駐顏丹，如今你看……可你放心，太微境內(nèi)藏著天下秘籍，五百年前沒做成的事，如今就要成功了，屆時——”

    方姝蘊打斷他：“你那些宏圖偉業(yè)，我一個婦道人家又聽不懂，喝茶。”

    范孤鴻一噎，但還是耐著性子好生喝了茶，將妻子送走后，才變了臉色，將茶碗砸在方幾上，仁寰長老進門的時候，險些沒被飛濺的茶水撒到身上，愣了一下，但聯(lián)想起方才碰到的掌門夫人，便也沒敢多問，假裝什么也沒看到，直接切入主題：“陣法奏效，那束靈環(huán)已剝落成功?！?/br>
    “當(dāng)真？”

    “為保萬無一失，陣眼設(shè)在千里之外，由我親自看守，方才成功，屬下便馬不停蹄來報喜了?！?/br>
    范孤鴻露出今天以來第一個舒心的笑容：“總算有一個好消息。”

    又問：“仁沉可拖住他了？”

    仁寰：“這……不知。消息沒有那么快傳回來。”

    范孤鴻：“無妨，只要禁制解開，那狐貍精便徹底完了，他當(dāng)街殺人的事傳開，太微境無論如何也洗不清。城陽衡阻止不及的?！?/br>
    太微山下。

    冰封的街道慢慢消融，那些被凍成冰雕的路人，漸漸恢復(fù)知覺，身上、臉上還掛著寒霜，但只要能動，就不敢再耽擱，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跑遠了。

    而鏤空的青磚縫隙里，則堵滿了碎尸——那是劫持東柳的那伙歹人，被銀絨凍住之后，踹成了齏粉，如今冰雪消融，全都成了碎rou泥，散發(fā)出濃重的腥氣和臭味。

    一顆幼苗從rou泥里鉆出來，再縮回去，再鉆出來，再縮回去，嘗試了好幾次，才找到一處干凈的泥土，成功鉆出，化作柳條，最后變成東柳道君的模樣。

    他兩條胳膊還是無力地垂著，依舊沒恢復(fù)過來，跑起來有些滑稽，但焦急之意溢于言表：“銀絨！老祖！城陽老祖，我徒弟怎么樣了？”

    銀絨軟軟倒在城陽牧秋懷里，雙眸緊閉，長長的睫毛在黃昏下打出一圈脆弱的陰影，東柳心疼壞了：“他這是怎么了！”

    城陽牧秋親手為銀絨系上鈴鐺，眸色中也藏了焦急，但還是篤定地說：“應(yīng)該無恙了。”

    東柳顧不得害怕大佬，一疊聲地叫：“銀絨！絨絨兒！”

    “都怪師父，當(dāng)時你對我交代后事，我思來想去還是不放心，所以打算跟過來，但我腳程慢，想著反正也追不上，哎呀！就不該賭那一把！被他們抓了個正著，是師父沒本事，”東柳給了自己一嘴巴，“以后再也不賭了！要是不進那家賭坊，就不會被他們抓住，不被他們抓住，就不會連累你出來相救！師父沒用！”

    許是東柳的碎碎念太擾人，銀絨終于皺皺眉，繼而睜開眼睛。

    “你醒啦！”東柳又驚又喜。

    “……”城陽牧秋有種被人搶了臺詞的感覺。

    好在銀絨醒來后第一件事并沒上演與自家?guī)煾副ь^痛哭之類的感人戲碼，而是剛站直身子，又一頭扎進城陽牧秋懷里，“啊啊牧秋哥哥！地上是什么東西？！”嚇?biāo)牢伊耍?/br>
    第九十六章

    東柳：“？”乖徒弟你忘了嗎這是你親手殺的人?。?/br>
    城陽牧秋卻足夠淡定，抱住銀絨安撫：“沒事，別怕?！?/br>
    銀絨是真的被嚇壞了：“怎么都是碎rou，滿地的碎rou，新鮮的……”還有破爛的衣服，和法寶，稍稍一想就猜到是人rou，他被惡心得聲音都有點發(fā)抖，“太微境不是出了名的夜不閉戶嗎，青天白日的怎么會這樣?！?/br>
    城陽牧秋好脾氣地認錯：“怪我御下不嚴，好了，不怕了，我們回去?！?/br>
    銀絨：“嗚好?！?/br>
    “……”東柳看看昏暗的天色，很確定現(xiàn)在絕對不是□□，而且人不是自家徒弟殺的嗎？城陽老祖認錯怎么認得那么快？

    而且……你們怎么就走了？！

    東柳：“呃……”

    城陽牧秋忽然想起來似的，停下腳步，有些歉意地說：“前輩，隨我們一起回太微境吧?！?/br>
    銀絨這才從城陽牧秋懷里探出腦袋來：“對了，我?guī)煾高€在！”

    東柳：“…………”

    所以你們就是把我忘了對不對……

    銀絨挽尊：“師父你的傷好些了嗎？”

    東柳正想說并沒有，就被城陽牧秋打斷：“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回去再說?！?/br>
    留在大街上的碎尸，城陽牧秋自然會安排人去處理，一行人回了太微境，東柳作為“掌門道侶”的師父，受到了隆重的接待，有專門的醫(yī)修替他療傷，又被安排在最豪華的客房，挑了不少弟子去服侍，完全是貴賓待遇。

    更讓東柳受寵若驚的是，在交代好一切之后，城陽掌門本人還親自探望。

    東柳作為一只樹妖，活了幾千年，自認也見過許多世面，但還是頭一次沉浸式體驗太微境這般氣派的大宗門。

    他既想好好長長見識，又不好意思東張西望，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露了怯，給自家徒弟丟了臉，于是頗為局促，在城陽牧秋來看望他的時候，東柳更是只有半個屁股挨在凳子上，坐得筆直。

    好在，城陽老祖非常平易近人，一口一個“前輩”，“銀絨今天受了驚嚇，已經(jīng)歇下了，但沒有大礙，前輩不必擔(dān)憂?！?/br>
    東柳：“好好好。”

    城陽牧秋：“銀絨出了些狀況，所以當(dāng)時的記憶都比較模糊，為了不刺激他，我們暫時不要提，前輩你也知道，銀絨他膽子比較小?！?/br>
    東柳：“是是是?！?/br>
    城陽牧秋：“有關(guān)他的玄精鈴鐺……”

    東柳搶答：“當(dāng)初在鹿吳山撿到他的時候就有了，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來歷，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那鈴鐺摘不掉，更沒想到那東西摘掉之后會這樣，他……沒什么后遺癥吧？”

    城陽牧秋：“放心，無礙。”

    東柳：“真的沒事？絨絨兒當(dāng)時的樣子……好像喪失了理智，老夫?qū)W識雖淺薄，但到底多吃了幾年米，算有些閱歷，那個陣法，是解除束靈環(huán)的，其實他的那個鈴鐺，這么多年我也有些猜測，應(yīng)該是封印著什么吧……”

    城陽牧秋沒替他解惑，只說：“前輩可知那伙是什么人？”

    東柳赧然：“都穿便裝，并不知道他們的身份，現(xiàn)在死無對證，連尸首都成了泥，更無從辨認?！?/br>
    城陽牧秋：“嗯?！?/br>
    話到此處，兩人已把能聊的事都說了個遍，也沒了新話題，氣氛陷入短暫的沉默，這讓東柳壓力非常大——與手刃無數(shù)妖族的大佬面對面坐著，換做哪知妖，都會壓力山大。

    東柳度日如年地等待片刻后，城陽牧秋壯似不經(jīng)意地問：“今日銀絨救人的時候，前輩也是如今這幅打扮嗎？”

    早在回琵琶鎮(zhèn)時，城陽牧秋便見過東柳的女身，但還是忍不住來確認一下。

    “不是的?！睎|柳出口的同時，對上城陽牧秋的視線，忽然靈光一現(xiàn)——為什么他覺得，城陽老祖前邊說了那么多廢話，就是為著這一句呢？

    東柳猛然想起自己因為受傷，被銀絨當(dāng)街抱起的情形，便福至心靈地，當(dāng)著城陽牧秋的面，化作了女身。

    不但當(dāng)場變形，還把自己如何受傷，銀絨如何情急之下救人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敘述了一遍，城陽牧秋非但沒有嫌他啰嗦，還在耐著性子聽過之后，眉梢唇角都舒展開，最后更加真心實意地說，“前輩受驚了，便把太微境當(dāng)做家一樣，好好修養(yǎng)，弟子們?nèi)粲惺裁床恢艿降?，盡管告知我就是，牧秋便不打擾了?！?/br>
    東柳客客氣氣地送走了城陽牧秋，然后看著跪了一地、恭送他的徒孫們，反而覺得不那么怕了——‘當(dāng)世大能’又如何，在他看來，分明就是個情竇初開的大小伙子啊！繞來繞去那么久，只為了打聽媳婦有沒有在外頭英（沾）雄（花）救（惹）美（草），嘖嘖嘖嘖嘖。

    不過自家傻徒弟倒是跟他般配，還不知城陽掌門底細的時候，就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搭進去了，妖丹無償?shù)亟o了人家，差點沒要回來，哎。

    天生一對。

    城陽牧秋得了確切答案，又埋怨自己多此一舉：這不是明擺著的嘛！銀絨除了自己，怎么可能與別的女人拉拉扯扯？

    雖這樣想，但心情著實好轉(zhuǎn)，回到蘅皋居的時候，銀絨還縮在被子里，被子鋪得扁扁平平，只有中間鼓起一個小包，城陽牧秋以為他在熟睡，便放輕了步伐，卻見那小包窸窸窣窣地活動起來，吭哧吭哧地向他靠攏，然后從被子里探出個濕漉漉的鼻子，然后是毛絨絨的小腦袋，然后是兩只爪爪，城陽牧秋沒忍住，扯了扯那對軟乎乎的爪爪，并在粉色的梅花rou墊上按了一下。

    銀·毛團兒·絨伸出舌頭舔了舔鼻子，哼哼唧唧地“嚶”一聲，又抽回爪爪，刷一下子縮了回去，被子里的“小鼓包”變成“大鼓包”。

    再探出腦袋的時候，便是少年模樣，白生生的胳膊伸出去，一把攥住城陽牧秋的衣角，像撒嬌似的低聲說：“你去哪了呀？”

    這哪里還像那個揚言殺光目之所及所有‘螻蟻’的暴躁狐妖？城陽牧秋無論如何也無法把他和那個殺人狂聯(lián)系在一起，心里軟得不像話，就著他扯衣服的姿勢，將外袍脫掉，順勢上了床，揉一把銀絨的腦袋，青絲從指尖滑過，狐耳觸手柔軟，“怎么不睡了？”

    銀絨也不起身，像條毛毛蟲似的，裹著薄薄的夏被，拱到城陽牧秋身邊，很低很低地說：“我有點怕?！?/br>
    “還怕那些尸體嗎？”城陽牧秋把玩他軟軟的狐耳，“不怕了，都過去了。”

    銀絨卻道：“那個……是不是我做的？”

    城陽牧秋擼他耳朵的手一頓，才不動聲色地說：“怎么這樣說？”

    銀絨又往前拱了拱，將腦袋拱進城陽牧秋懷里，下巴枕在他大腿上，甕聲甕氣地說，“我想起來了，是我殺了他們。”

    “先凍成冰棍兒，再踹成齏粉，化了，就成了rou泥?！闭f著，他自己打了個寒戰(zhàn)，“我不應(yīng)該有那么強的妖氣，按理來說，靈力無法支撐的……”

    銀絨后怕似的，摸了摸脖子上的鈴鐺，而后頓住了，奇道：“牧秋哥哥，鈴鐺里塞了東西！”

    城陽牧秋順勢翻轉(zhuǎn)過鈴鐺，只見里邊竟塞了一塊瑩潤的小石頭，因為被打磨得光滑，折射出暖玉一般的光澤。

    正是涅槃羽歲。

    銀絨捏住鈴鐺晃了晃，“塞住了，沒聲音了?！?/br>
    他還恍然記得，喪失理智的時候，只覺這鈴鐺吵得他心煩，越是吵，越想扯掉它，想殺光所有同樣聒噪的人族，同時心底里生出一股濃烈的、陌生的、對人族的滔天恨意。

    城陽牧秋也握著他的手，順勢晃了晃，“的確沒聲音了，如今感覺怎么樣？”

    銀絨歪了歪腦袋，徹底枕回城陽牧秋大腿上，與他對視，“現(xiàn)在好多了?！?/br>
    “那就好。”

    銀絨問：“為什么涅槃羽歲會塞進鈴鐺里？大小還剛剛好？你提前就知道了嗎？”這打磨涅槃羽歲的法子，可是城陽牧秋手把手交給他的。

    城陽牧秋卻沒承認，也沒否認，只反問：“形狀不是你自己打磨的嗎？”

    銀絨：“…………”對哦。

    可銀絨還是覺得這兩件事之間，似乎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不論怎么問，城陽牧秋都避而不答，叫他愈發(fā)懷疑其中有貓膩。

    但也給他一種，祖宗一切都在掌握中的莫名自信，也讓他莫名地有了底，即便發(fā)生了那種事，也不怎么驚慌。

    那件事被處理得非常干凈，仿佛沒發(fā)生過一般，直到平平穩(wěn)穩(wěn)地送走了那些共同商議御妖事宜的各派道友們，整個太微境都還是風(fēng)平浪靜，并沒引起什么討論。

    在此期間，銀絨仍舊還是那個城陽掌門寵愛的“妖妃”，“修真界第一美人”，東柳則作為“美人家屬”，過上了太上皇般的愜意日子，有吃有喝不說，連賭癮發(fā)作的時候，也有精通千術(shù)的外門弟子作陪。

    可越是歲月靜好，越讓人有種隱隱的不踏實，仿佛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那么多人看到銀絨冰凍了半條街，將七八個人剁成rou泥，悠悠眾口真的那么容易堵住嗎？

    果不其然，這一日，太微境內(nèi)忽然傳出了個駭人聽聞的消息——聽說這消息是從外邊傳回來的，現(xiàn)在整個修真界都已經(jīng)傳得滿城風(fēng)雨——據(jù)說，太微境掌門那位準道侶，傾國傾城的修真界第一美人兒胡銀絨，竟是昔日妖王相魅的親兒子！此次妖族大規(guī)模動亂的幕后黑手！

    第九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