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這最后一句話,頓叫他爹垂下了胳膊。 休書的事,還是翩羽第一次聽說。但她知道她四哥從不說謊,因此看著四哥,她不禁兩眼一陣發(fā)直。 見她呆呆望著四哥,仿佛連眼珠都不會轉(zhuǎn)了,大姑頓時一陣擔憂,搖著她道:“丫丫啊,你可千萬別胡思亂想,那休書雖是你爹寫的,可那是他沒娶你娘之前做下的糊涂事,可作不得數(shù)?!庇值?,“你爹若是真有心不想要你娘,他能跟你娘這么多年?且后來還有了你。那休書,不過是你家老太太拿來氣你娘的,你可千萬不能因為這個就誤會了你爹啊?!?/br> 翩羽僵硬地轉(zhuǎn)過頭,將目光定在她大姨的臉上,卻仍是一副沒回過神來的模樣。 大姑忙又道:“你也知道,這徐王兩家聯(lián)姻,不過是因為那年你爺爺下鄉(xiāng)時在酒館遇上你阿公,兩人喝酒喝得投了機,才在喝醉后定了這婚約。徐家老太太原是不同意的,是你爺爺非要守這個婚約。那時候你爹才剛中了舉,且你爹長得又好,城里鄉(xiāng)下不知道多少姑娘想要嫁他,偏你爺爺替他定了你娘,偏你娘連字都不識幾個,想來他心里定然也是有怨氣的,怕是那休書就是那會兒寫的。” “可看事情總不能只看一面,那是你爹娶你娘之前的事,打你爹娶了你娘后,他可是從來都沒有嫌棄過你娘,還主動教你娘識字來著。雖然他對你們家老太太有些愚孝,明面上不敢偏幫著你娘,可背著老太太,他對你們娘兒倆總是不錯的。不說你娘,就你爹對你的好,你總還記得吧?你可不能因為那休書的事,就怪上你爹。要怪,也該怪你家老太太,竟拿著那種陳年舊事來興風作浪,白白害了你娘的性命。這件事全是那個老太婆的錯,跟你沒有半點關(guān)系,你快別再胡思亂想了?!?/br> 翩羽呆呆看著她大姨,半晌,忽地伸手一按太陽xue,小聲呻【吟】起來——卻是那頭痛的毛病發(fā)作了。 見她又開始頭痛,家里人不禁一陣慌亂,找藥的找藥,替翩羽揉按著太陽xue的揉按太陽xue。大哥雖是兄弟中最寡言的,卻也是最為冷靜的,忙排開他娘,從大姨懷里接過翩羽,將她送進屋去。 馬氏一回身,搶過三哥拿來的藥瓶,和大姨一起,以勺子撬開翩羽緊咬的牙關(guān),將那藥灌了下去。 那藥原是安神的成份,不一會兒,便叫翩羽緊繃的眼皮稍稍松開了一些。翩羽睜開眼,看著圍在床邊的舅舅舅媽和大姨表哥們,忍不住一抽鼻子,眼淚便從眼角滾落下來。 大姨不由嘆息一聲,撫著她的額頭道:“是我們心急了,該慢慢告訴你這些事的。”又道:“你且睡會兒,有事等你醒了我們再說?!?/br> *·*·* 有那么一會兒,翩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醒著還是在做夢。 朦朧中,她恍惚覺得她爹和她娘正一左一右牽著她的手,一家三口正在燈市上看燈。她爹低頭沖她溫柔笑著,還指著那燈架上的燈問她看中了哪一盞。她扭頭看向她娘,卻吃驚地發(fā)現(xiàn)那不是她娘,那婦人比她娘年輕,也比她娘長得好。 翩羽驀然回頭,這才發(fā)現(xiàn),被她爹牽著手的那個女孩也不是她,而是那年在燈會上跟她打架的女孩。 女孩抱著她爹的胳膊,抬著下巴挑釁地看著她。而她爹仿佛并不知道他的女兒已經(jīng)換了人一般,仍是那么溫柔地看著那個女孩。 “爹!” 翩羽想要喊,卻怎么也喊不出聲來,一著急,兩腿一蹬,便完全醒了。 醒來時,只見滿室昏暗,天色已經(jīng)黑了下來。從敞開的窗戶外,飄來晚飯花的香味,還有大舅母的大嗓門和六姐的頂嘴,以及大姨不知在和誰說話的聲音。 翩羽眨眨眼,瞪著蚊帳的帳頂一陣默默出神。 一直以來,她總是信服著她娘的話,她娘總說,不該把人往壞處想,可這會兒她卻發(fā)現(xiàn),她滿心滿腦子都是些把人往壞處想的壞念頭…… “吱呀”,房門發(fā)出一聲微響,一個黑影閃進門來。翩羽這會兒還不想跟人說話,便忙閉上眼假裝仍睡著。 那人影悄悄摸到床邊,掀開蚊帳看看她,又坐在床邊摸了摸她的手。黑暗中,傳來一聲微弱的嘆息。 翩羽不由睜開眼,看著那人小聲道:“你嘆什么氣?” 王明娟被她嚇了一跳。一抬頭,就看到翩羽的貓眼在黑暗中閃著亮,就仿佛是兩只真正的貓眼一般。 “你醒了?”她下意識也壓低聲音,握住翩羽的手,道:“我不該攛掇你問這些事的,害你又犯了病?!?/br> 翩羽搖搖頭,反握住她的手道:“四哥說的對,瞞也不能把事情瞞沒了,早晚我是要知道的?!庇职参客趺骶甑?,“你別擔心,想來我這病是快要好了,已經(jīng)一次沒一次痛得那么厲害了?!?/br> 姐妹倆相處多年,王明娟自然知道,她這么說,是不想叫她自責的意思。她不禁又是一嘆,握著翩羽的手沉默片刻,終究想著她過來的原因,又道:“你可問清楚了?” “什么?”翩羽一眨眼。和王明娟明白她一樣,她也明白王明娟,不禁有些懷疑她是不是偷聽了。 “你爹的事,你都問了?”王明娟又道:“我沒騙你吧?你爹果真是中了狀元,又做了駙馬,是吧?” 翩羽嘆息一聲,“我還以為你會偷聽呢?!?/br> 王明娟眨眨眼,到底撇著嘴承認道:“我是想來著,被六姐抓住了。” 見她并不知道那休書的事,翩羽不由稍稍松了口氣——這休書,終究是她娘的一個羞辱。 想著她娘得知這事時會怎么難過,翩羽的淚頓時又涌了上來。她忙閉上眼,屏著呼吸平靜了一會兒,才睜開眼問王明娟:“家里人都在干嘛?” 明娟道:“都在院子里乘涼呢?!庇值?,“都不叫打擾你,讓你好好睡一覺,我不放心,才進來看看你的。” 頓了頓,她又問道:“你打算怎么做?” “做什么?”翩羽問。 “你爹的事啊?!蓖趺骶甑?,“你不想你爹?不想見你爹?” 翩羽不禁一咬唇。如今她已經(jīng)明白,她爹不來,不是因為怪她連累了她娘,可正因為如此,她爹這么些年不聯(lián)系她,就更顯奇怪了。 且,許是受了那個夢的影響,她忽然對很多事情都不很確定起來…… 見她忽地坐起身,王明娟忙按著她的肩道:“你要做什么?” 翩羽推開她的手,翻身下床道:“有些事我還要再問問?!?/br> ☆、第十章·都是為你好 第十章·都是為你好 翩羽出了屋,一抬頭,就看到她舅舅們坐在院中的大棗樹下,正和她大姨在說話。 看到她出來,舅母和大姨不約而同站起身,一個說:“怎么不再睡會兒?”一個問:“可是餓了?我給你端晚飯去。” 翩羽搖搖頭,過去對舅舅舅母和姨媽道:“當年我爹來過一封信,那信還在嗎?我想看看?!?/br> 她大姨道:“那信當時就化給你娘了?!庇掷氖謫柕溃骸罢??” 翩羽順著她的力道在她身旁坐下,道:“我是想,我爹怎么這些年都沒給我寫過信,他是不是不知道我在舅舅家?” 王大姑不由就和兩個兄弟交換了個眼色。從下午起,他們就一直在議著這件事,只是議來議去,總也沒個好的搪塞理由。 大姨頓了頓,嘆息一聲,道:“當年你爹在信里也寫了,說是他覺得對不起你們母女。想來他跟你覺得他會怪你,不想見你一樣,怕是他也覺得你會怪他,不愿意見他吧?!?/br> 翩羽垂下眼,嘟著嘴道:“其實我心里多少也是有些怪我爹的。你們說的那個……”她咬咬唇,“那個東西,是他娶我娘之前寫的,可都這么多年了,他怎么不把那東西毀了?還叫老太太拿去給我娘看?!薄?,她一直以為她爹和她娘感情很好,這還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之前她爹并不樂意娶她娘。 大姨看看舅舅們,再次嘆息一聲,撫著翩羽的頭道:“這就要問你爹了?!?/br> 翩羽咬著唇,垂眼靜默半晌,又小聲道:“我想我爹了……” 眾人不由一陣沉默。 半晌,她抬起眼,看著舅舅和姨媽道:“我想去京城找我爹……” 她的話還沒說完,眾人就驚了起來,大姨一把將她拉進懷里,道:“你進京城去做什么?在家里呆著不好嗎?等你爹得空了,他自然會來接你?!?/br> 翩羽搖搖頭,皺著眉道:“我有好多事情想要問他,我等不及……” “等不及也得等?!焙龅兀缶司顺谅暤?。 翩羽抬頭看向大舅舅,見他沉著一張臉,她不由就委屈地噘起嘴。 見她委屈,大姨忙皺眉瞪了大舅舅一眼,伸手拍著翩羽的背,拿她當孩子般哄著道:“知道你是想你爹了,可這會兒你爹那邊是怎么個情況,咱們都不知道,你這么冒冒失失跑過去可不好。” 翩羽眨巴了一下眼才反應(yīng)過來,她大姨指的,是她爹如今已經(jīng)另娶,做了駙馬的事。 王大姑嘆息一聲,又道:“你爹若是娶的別人,倒也罷了,偏還是個身份那么高的人,萬一你過去,那人給你氣受,那又該怎么辦?就算你爹有心向著你,可那是個公主,你這么過去給他惹了麻煩不說,不定也是給自己惹了麻煩呢。” 舅媽也在一旁道:“都說有后娘就會有后爹,若是你爹不跟你站在一處,也像當年看著他家那個老不死的欺負你們娘兒倆那般,看著那個公主欺負你,那又該怎么辦?到時候我們離著遠,連幫都幫不上你……”她一頓,又道:“就算離得近,怕也幫不上呢!” 二舅舅也道:“快歇了這念頭吧?!?/br> 翩羽默默垂著眼。熟悉她的人只看著她那嘟著的下唇,便知道她心里并沒有被勸服。 大舅舅不由一磕煙袋鍋,站起身,瞪著她道:“你想怎的?想家里人送你去京城?!這時節(jié)地里可離不開人,家里可沒那個人手送你去找你爹,你且給我乖乖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許去!”又道,“等你爹來接你,我還有話要跟你爹說呢,他若是不答應(yīng),也別想接了你走?!?/br> 說著,把手往身后一背,就往門外走去——卻是這話題到此為止,他不想再聽了的意思。 翩羽不由又是一噘嘴,悶悶地垂下眼。 大姨看看翩羽,又嘆了口氣,摸著她的頭道:“丫丫聽話,你該知道,你舅舅們都是為了你好?!?/br> 翩羽抬頭看看她,再看看二舅舅和大舅媽,便知道,看來家里的大人們都已經(jīng)猜到她會想要去找她爹,且也一同商議過對策了。于是她又是一噘嘴,甩開大姨的手便回了屋。 舅媽見了不由站起身,才剛要追過去,卻被大姨拉住。大姨道:“讓她一個人呆會兒吧?!庇值溃骸斑@些天你多費些心,多看顧著她些,咱們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闭f著,卻是不知道又嘆了第幾聲的氣。 *·*·* 早年間,王家也算是個殷實人家,那一排整齊的五間大瓦房原能算得上是村中的豪宅,可因著兄弟倆一直沒有分家,且隨著歲月流逝,孩子們又漸漸大了,娶妻的娶妻,生子的生子,這五間大瓦房便顯得局促起來。偏那兄弟倆都是擰的,怎么也不肯叫子女們分家單過,只在那兩廂又各接出一間廂房來,這才算是勉強擠下了一大家子。 翩羽、六姐和王明娟這三個還未出嫁的女孩,便是共用著接出來的那間西廂房。 六姐回屋時,看到翩羽盤膝坐在床上,又在擺弄她娘留給她的那個首飾盒,便走過去往她身邊一坐,感慨道:“真沒想到,你爹不僅中了狀元,如今還做了駙馬。他們大人竟瞞著我們這么大的事。” 她低頭看看翩羽,見她仍嘟著個嘴,笑道:“怎么?還生我爹的氣呢?”又道:“我爹也是為了你好。你說你乖乖在家等你爹來接你多好,干嘛那么辛苦要往京城跑?” 翩羽不由就賭氣地背轉(zhuǎn)身去。 六姐探頭看看她,見她又習慣性地噘起嘴,便笑著伸手一捏她的嘴,打趣她道:“瞧瞧,每每說起來,你都叫著喊著說自己不是個小孩子了,偏還老愛像個孩子似的噘著個嘴。趕明兒我打二斤燈油給你掛上,倒是省了燈臺架子了。” 翩羽拍開她的手,扭頭瞪她一眼,雖不噘嘴了,卻還是一臉的不高興。 六姐不由就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道:“要叫我說,你這么冒冒失失往京城跑可不行,萬一你這邊往京城跑,偏你爹那邊又正好來接你,倒叫你們兩廂里走岔了,那可不就是個笑話了?”又探頭看看翩羽,道:“依著我的意思,怎么著你也該先給你爹寫封信,兩邊先通個氣才好?!?/br> 這話卻是叫翩羽一窒。一開始,她是不敢給她爹寫信,可如今卻是…… 她咬了咬唇,轉(zhuǎn)過身道:“你當我沒想過?我不是不知道我爹在京城的地址嘛。若是以前,不定還能寄到那個什么伯爺府,可如今我爹已經(jīng)是狀元了,定然不會再去做人家的什么西席……” 說到這,她不由就想起伯爺府上的那母女倆來。而想到那母女倆,便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和煩悶襲上心頭。她忙甩了甩頭,甩掉那種叫她不舒服的怪異感覺。 六姐并沒注意到她分了神,只推著她笑道:“還說你聰明呢,怎么突然又傻了?!你爹不是駙馬嗎?直接把信寫到公主府去不就得了?” “哪個公主府?”翩羽扭頭道,“舅舅們只知道我爹娶了個公主,并不知道是哪個公主,叫我怎么寫這個信?所以我才說,我得去京城……” 見說了半天,竟又被她繞回原來的話題,六姐不由伸手一擰翩羽的腮幫,道:“瞧你說得真輕松!你是看那京城離咱長山不過才三百里地,以為這一路好走還是怎的?!不說別的,光咱們村子里,就從沒一個人去過京城,誰知道去京城的路怎么走???萬一再在半路上跑丟了,你可就一輩子都回不了家了。我說你就聽話,???!乖乖在家等著你爹來接你?!闭f著,老氣橫秋地伸手一揉翩羽的腦袋。 翩羽一偏頭,躲開她的手,噘著嘴道:“嘴巴底下不就是路嘛!不認識不會問啊?!?/br> “咦?你還鐵了心了!”六姐怪叫一聲,伸出兩只手,捏住翩羽的臉蛋就是一陣亂揉,又把她按在床上,笑道:“我跟你說吧,這是家里沒這閑人送你去的,就算有這閑人,我看我爹也不會肯?!庇值?,“下午我可聽到那幾個老的議論了,他們既擔心你會被徐家欺負,又擔心你會在那個公主府里吃了虧,所以他們幾個商量了,怎么也要等你爹過來,他們好跟你爹談條件呢?!闭f著,又神秘兮兮地沖著翩羽一擠眼,笑道:“幾個老的可說了,要把你說給咱家或大姑二姑家的哪一個呢,反正是不放你回徐家了。” “什么?”翩羽沒聽懂她的意思。 六姐放開她,立在床邊看著她笑道:“我爹的意思,把你說給五哥或者小七,或者大姨家的三寶,或者小姨家的大柱,或者你爹能看上的,咱村子里的隨便哪個后生,反正他們是打定了主意要留你下來,免得你再回徐家去受他們的荼毒?!?/br> 這一回,翩羽聽懂了,頓時小臉兒一紅,不禁又噘起嘴,翻著眼道:“我才多大!” 六姐笑道:“這不是他們怕你受委屈,才想的點子嘛?!庇值?,“這是以后的事。總之,大姑說,還得先看看你爹是個什么態(tài)度?!庇值?,“要叫我說,我覺得我爹他們是想多了,你爹不是那種人,他就你這么一個閨女,怎么會不護著你呢?” 這話頓叫翩羽一陣點頭,應(yīng)道:“就是,我爹不是那種人……”可說到這,無來由的,她腦海中竟又閃過夢中那個女孩抱著她爹的胳膊向她示威的場景來。 她不由眨巴了一下眼,低頭看著她娘留下的那個首飾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