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jié)
一屋子人涌進來打斷了我的話,連里戰(zhàn)友們知道楊東輝回來了,全一窩蜂地跑來,人一下就擠了滿滿一屋子。楊東輝被他們團團圍住,七嘴八舌,我被擠到一邊,連話都插不上去。 “老高,叫你下來你不下來,怎么樣,這么大的好事我沒騙你吧?”白洋捅捅我。 原來這就是他說的好事,我腸子都悔青了。 “你他媽怎么不早說?”如果早知道白洋說的是這,我還會在教導員屋里跟他瞎鬧嗎?! “你自己不下來還怪上我了?你杵這干啥,不是天天盼你排長嗎,現(xiàn)在人回來了你怎么反而傻站著裝電線桿了”白洋把我推上前,戰(zhàn)友們也回頭看我,“這兒就你最該謝排長,你咋躲后頭不開腔了呢還?”我們班長不滿地說我。 我看著楊東輝,他終于正眼看我了,只是他的眼神那么陌生。 “排長,你……你在那兒怎么樣?叫人帶去的東西收到?jīng)]有?……我給你打過電話,我……” 在戰(zhàn)友們齊刷刷的注視下,我的話僵硬無力。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滿肚子的話,又豈是在人前能說? “還不快謝謝排長?”班長催促我。 “……謝謝排長,都是我害你為我背了處分,我……” 我笨拙地說著,在這種場合,我說出口的完全不是我想表達的,說得那么客套、生硬。 “行了,”楊東輝皺著眉打斷我,他一揮手,“這事不用提了?!?/br> “一排長!你回來啦?”連部的小張從外面跑進來,看到楊東輝回來,很激動地向他敬禮,楊東輝也還了禮,小張這才說:“一排長,新來的焦副教導員喝多了,吐了,叫我找通訊員過去,哦,就是高云偉,他在這嗎?” 他說完在人群中看見了我,過來拉了拉我:“我一聽說排長回來了,就知道你準在這,走吧?!?/br> “你先走吧,我等會再去”我心里已經(jīng)夠煩亂了,焦陽還嫌我這不夠亂? “副教導員還等著呢,走吧,你現(xiàn)在不是住他屋呢嗎?” 小張還要拉我走,楊東輝忽然走了過來。 “小張!” “到!” “去告訴一聲,高云偉今天留我這寫材料,我換個人過去保障?!?/br> “啊?這……”不等小張說話,楊東輝喊了一嗓子:“小趙!” “到!”二班的一個兵跑來。 “你去照看一下!” “是!” 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熄燈號吹響了,楊東輝讓屋里的戰(zhàn)友都散了回去睡覺,然后轉(zhuǎn)向我。 “你鋪呢?”他直直地盯著我。 “……在副教那屋。”我茫然地回答。 楊東輝聽了向樓上就走,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頭腦空白地跟在他后面,他走向焦陽的那個單間宿舍,門沒關(guān),焦陽躺在床上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我們來到門口他也沒有反應(yīng)。 接下來楊東輝做的事讓我呆住了,他走進房間,二話不說,將我床上的鋪蓋連著枕頭一卷就夾在胳膊下走了出來,只留下空空的一張床板。 出來后他對發(fā)愣的小張說:“人多干擾休息,把屋空給教導員。小趙,去值班室守著,有情況隨時保障!” “是!” 楊東輝夾著我的鋪蓋掉頭就下樓,從頭到尾沒看過我一眼。 他既沒像他說的要留我寫材料,也沒像我以為的把我的鋪帶進他宿舍,而是進了我們班,把鋪蓋扔在了我原來的鋪上。 他丟下鋪蓋,只對我說了一個字:“睡!”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坐在床沿,一動不動,像一塊木頭。 不知道坐了多久,我猛地站起來,打開門往外跑。 沖進他房門的時候,楊東輝拎起了暖水瓶,我要去接過來,他手一隔把我擋開,我的背撞在門上,他越過我就出去了。 深夜的水房里,昏暗,寂靜,沒有別人,楊東輝獨自彎腰在打水。他剛直起腰,我沖了過去,從背后一把緊緊抱住了他。 “排長!……”我緊緊地抱著他,緊緊地抱著! 這真真實實的身軀,堅實的后背,溫熱的體溫,帶著陽光和他獨有的氣息,他終于在我的懷抱里了,他終于回來了,我腦海里一陣陣地犯暈!我不敢松手,真怕我一放手,他又再次消失不見,我要就這樣抱著他抱一輩子,再也不讓他從我的眼前離去。這一天我等得太煎熬了,排長,你知道嗎?和你分離的這些天,你知道我是怎么數(shù)著星星月亮過來的嗎! 楊東輝任我抱著,沒動,也沒說話。太多的話涌到嘴邊,我想問他在那兒過得苦不苦,吃得咋樣睡得咋樣,為什么瘦了,有沒有想起我;我想告訴他他為了我背上處分去受苦我心里有多么難受、時時刻刻像一把刀扎在我的心上……可是現(xiàn)在這樣擁抱著他,我真正說出口的卻只有一句話。 “我想你……”我用力地摟緊他,像著了魔一樣,念咒般地重復(fù)這三個字,“我想你排長,你終于回來了,我真的……太想你了……” 楊東輝忽然扳開我的手,轉(zhuǎn)身看著我。 “想我?”他漠然地說,“我不在連里,我看你過得也挺逍遙?!?/br> “排長,你還在生氣?”我急了,“我跟副教導員真的沒干什么,就是開玩笑鬧騰,他那是喝多了,再說他是副教導員,他要我怎么樣我能不聽嗎?” “那就回去接著鬧?!?/br> 他冷冷地說,拎著水瓶要走。 “你到底怎么了?不就是開玩笑嗎,我跟人鬧一鬧還不行了?”他從見到我開始的冷漠,讓我委屈,我忍不住也帶上了火氣。“我們沒怎么樣!” “那是你沒看到你們什么樣!” 我看著他,他瞪著我,他的臉色那么難看,他把水瓶重重頓到一邊,抓住我,我身后就是墻,他把我頓到墻上。 “我回來行李一丟啥事不干,就想看看你,你就給我看這個?想我?你就是這么想我的??跟人在床上想我!” 我看著他憤怒的眉眼,他全身散發(fā)的火氣,我直直地看著他,他見我不吭聲,更火大地呵斥:“講話!” 我忽然說:“你為什么這么生氣?” 他一愣,我緊緊地盯著他,“你在氣什么,排長?” 他的反應(yīng)讓我懷疑,產(chǎn)生一種自己也不敢想的念頭。那不可能,別做夢了,我告訴自己,可是那又是為什么?僅僅是因為我跟一個戰(zhàn)友鬧過了火? “你是不是……”我心跳加速,渴求著那個做夢也不敢想的答案! “別讓我再看到你跟人胡搞!”他緊皺著眉打斷我,“我看不慣!退了伍你愛干啥干啥,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看不得這些亂七八糟的!” 我的心一下涼了。 原來是這個意思,退伍以后我跟誰胡搞都行,只要別在這兒污了他的眼睛,是這個意思吧,是不是我這種人作為他的兵,不管跟誰做出這種舉動都給他丟了人,所以他這么氣憤?“這些亂七八糟的”,所以我對他的感情,在他心里是不是也是“這些亂七八糟的”? 那一剎那涌上來的失望、傷心和苦澀,讓那個年紀極度自尊和敏感的我,用了偏激的態(tài)度去頂撞他。 “你啥意思?什么胡搞,我怎么胡搞了,你要這么說我!” 我這人就是這樣,你越懷疑我,我越不想解釋,越反著來,既然你不相信我,說再多也是廢話,我最恨的就是被人懷疑,還是我最心愛的人!這太讓我接受不了。 “楊東輝,你不信我可以,我就跟他鬧過火了又咋的,連里鬧起來大伙誰沒過過,你管過他們嗎?” 委屈和氣憤讓我發(fā)火。 他一嗓子打斷我:“你跟他們一樣嗎?” 我愣了,而他的下一句話,像一道晴空霹靂擊中了我。 “我不搭理你,你就找搭理你的人了是不?你是不是不搞這就不行?!” 我從腳底板往上冒涼氣,全身到腳都涼透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什么話也沒有了。 這就是他的心里話,如果是別人抱在一起哪怕再出格也無所謂,因為他們“正常”,而因為我“不正?!?,因為他清楚我是這種人,所以我那樣就是為了“胡搞”,就是亂七八糟的,不堪入目的。他認為我是個男人就上,我找一個不成,就換另一個! 原來他就是這么想我的。楊東輝,你行,你真行! 第39章 我一句話沒說,掉頭就走了。 冷風混著冰碴子往脖子里灌,比不上心里的冰凍。這種凍麻木了,麻木得居然感覺不到疼痛,只有無盡的悲哀。 我想仰天長嘯,就像武俠小說里描寫大俠內(nèi)心痛苦時常用的這四個字那樣??墒俏已銎痤^,倒灌進我嘴里的,只有堵住嗓子眼的刺骨的北風。 那一夜渾渾噩噩,不知道怎么過去的。 早上cao課是楊東輝帶的,他昨晚回來以后連長就讓他迅速歸位,回到日常工作。我們的目光沒有交流,就在一天之前,我還在激動地想象著無數(shù)他回來以后我們在一起的情景,可一天之后,竟然是這樣的光景。 想起他為我受的處分,受的苦我就像在火上炙烤,拼命克制著想去找他的沖動,可想起昨晚那些話,又硬著心忍耐。幾次到了他的宿舍門口,可自尊心又讓我犯了倔,我不想讓他心里這么看輕我。 中午在食堂吃飯,排里人給他留了座,正在我對面。排長打完了飯端著盤子過來,我沒抬頭也感覺到他猶豫了一下,他還是坐了下來。我們面對著面悶頭吃飯,別的戰(zhàn)友都和他熱絡(luò)地說著話,只有我不吭聲,連馬剛也察覺到不對勁,用胳膊捅捅我。我迅速劃拉完,低聲說“排長我吃完了,你慢慢吃。”端起盤子先走了。我實在忍受不了和他面對著面卻一言不發(fā)的憋悶。感覺到背后馬剛他們愕然的目光,也沒去看楊東輝的臉色,他的臉色一定非常難看。 下午連長把我叫到連部,我一進去,焦陽、指導員都在,包括三個排長。他們正在開會,連長說順便叫我過來,問問我。 連長說了我才知道,是關(guān)于我是否繼續(xù)兼任焦陽通訊員的事。早上洗漱在水房碰到焦陽,昨晚換鋪的事他沒問我,估計小趙已經(jīng)跟他把情況都說了。他只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排長回來了就不管他了,埋怨我到底是誰的通訊員,但當時我沒有心情應(yīng)付他。 現(xiàn)在,連長說:“高云偉,你是訓練骨干,你們排長年后就要參加比武,連里的訓練也不能放松,接下來訓練任務(wù)重,副教導員的內(nèi)務(wù)保障也很重要,叫你來就是問問你,你能不能兼顧,不能兼顧,就讓小趙去,你專心搞訓練,能兼顧,你兩邊的擔子都不能松懈。怎么樣,說說你自己的意見!” 我一聽,就知道連長這是搞平衡來了。當不當這個通訊員,哪是我一個小兵能自己說了算的事,連長直接一個命令就行了。經(jīng)過昨天晚上,楊東輝一定是向連長要人了,昨晚小趙臨時替換,焦陽如果要小趙連長也就不會來問我了。焦陽的軍銜高,他堅持要我,別說楊東輝無權(quán)干涉,連長也得給面子。所以連長干脆要我表態(tài),明面上是兩邊都顧及了,可實際上他還是站在楊東輝一邊,我一聽就聽出來了。連長一定料定憑我和楊東輝的感情,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排長,這么一來當著眾人的面焦陽也不好繼續(xù)堅持,連長護了犢子,還不得罪人,至于我一個小戰(zhàn)士,焦陽也不會為難我。 我看了楊東輝一眼,看到他看我的眼神,昨晚他說的話又刺上心頭,那時候還是太年輕,太驕傲逆反,一股血氣上涌,我賭氣地說:“報告連長,我能兼顧!” 話說完,連長和指導員都愣了,焦陽也意外地看著我,隨后對著我笑。他似乎也沒想到我會這么說。 直到我離開連長辦公室,楊東輝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我敬完禮離開時,余光掃到他坐在桌前盯著桌面的側(cè)臉,看到他表情的瞬間,我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 我后悔了,但那股驕傲還是讓我硬著心腸走了出去,逼迫自己不再回頭。強烈的逆反心理主宰了我的行動。 那個年紀的我,是那么反叛,那么沖動,那么幼稚,那么不成熟…… 院墻后面,我找到七班長。他說“你小子找我什么事,還偷偷摸摸的?” 下哨后我請七班的弟兄帶話,把七班長請到這來,把從儲藏室拿出來的一個大包裹遞給他。他狐疑地打開包裹,里面有營養(yǎng)品,補品,保暖衣,護膝護具,煙,還有各種凍傷藥膏和活血的藥酒。 他抬起眼睛看看我,我說:“七班長,麻煩你幫我把這些東西給我們排長,就說是你們幾個老鄉(xiāng)給他的?!?/br> 七班長是楊東輝的老鄉(xiāng),上次在楊東輝屋里跟他那些老鄉(xiāng)喝酒的時候,楊東輝還特地叫我把七班長也叫去了。 “你干嗎不自己給他?”他問我。 我說:“我們排長你也知道,我自己給他他肯定不會要,這些都是他需要的東西,我托司務(wù)長從外面買的,不違反紀律。排長因為我在倉庫凍了一個多月,我看他耳朵上生了凍瘡,人也瘦了,訓練量這么大,后面還有比武,不加強營養(yǎng)不行,所以就自作主張弄了這些,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讓排長增強體能,調(diào)整狀態(tài)?!?/br> 我又在那個包裹上放上了一條煙。 “這是給七班長你的,謝你幫忙了。排長不收我們的東西,所以千萬別告訴他。” 七班長一直聽我說完,看看手上的東西,又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