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果然,第二天,林仲海依約來訪。 同來的,還有那陰魂不散的袁長卿。 以及,同樣陰魂不散的周崇同學(xué)。 還有一個(gè)比菟絲花更愛纏人的林如稚。 至于那溫潤君子林如亭,卻因著今兒不是沐休而不曾跟著同來。 若只有林仲海帶著他的兩個(gè)學(xué)生過來,珊娘倒還有理由躲個(gè)清閑,可偏偏林如稚也跟著一同來了,于是,心疼五太太不慣見客的五老爺二話不說,就把珊娘推出來做了那接待女客的女主人。 在府門口接到林如稚父女,那丫頭才剛看到珊娘,便一如既往地跑過去抱住珊娘的手臂,沖她笑道:“就說我怎么跟jiejie一見如故呢,我竟是才剛知道,原來咱兩家還是世交。” 那邊,侯五老爺早跟林二老爺拍肩打背地招呼了起來。一陣寒暄過后,眾人都還沒有繞過影壁,林仲海就不客氣地對五老爺?shù)溃骸敖?jīng)年不見,疏儀兄的眼力竟退步了還是怎的?!我才剛回來就聽人說,你花了五千兩銀子買了幅假畫?我這里可是帶了好些畫作來,想要請你幫著品鑒呢。” 五老爺不僅擅畫,也擅鑒畫。 聽了這話,五老爺不禁擺擺手,嘆道,“快別提了,越說越傷心?!?/br> 他那奇怪的語氣,頓時(shí)令林先生歪頭看向他,卻是忽然一陣恍然,在臺階上站住,指著他笑道:“不會是……那畫不會是你自己仿的吧?!” 五老爺搖頭苦笑道:“自作孽不可活。原只是跟畫友開的玩笑,不想當(dāng)晚那畫就被人偷了去。后來我無意中在一個(gè)畫店里看到,就告訴了店家實(shí)情。那店家倒也實(shí)誠,寧愿自己受損失也不愿意拿那畫去騙人。我想著終究是我作的孽,倒不好叫店家受損失,就給買了回來。至于說五千兩銀子……” 五老爺高傲地一揚(yáng)脖兒,“反正我覺得我那畫肯定是值這五千兩的!” 林仲海聽了,不禁哈哈大笑,拍著五老爺?shù)募绲溃骸澳氵@脾氣,竟這么多年都沒變?!?/br> 五老爺呵呵一笑,歪頭看著林仲海道:“可要看看那畫?我自認(rèn)為仿得極為精道,且看看仲海兄可能辯出個(gè)真?zhèn)蝸?。?/br> 說著,也不把林仲海一行人往前廳里引了,竟一轉(zhuǎn)身,直接就想把人往他的書房里帶。 袁長卿和周崇跟著去書房倒也沒什么,可林如稚這么個(gè)小姑娘也跟著去老爺?shù)脑鹤?,就很不合適了。 珊娘默默一嘆,站出來對她那“疏于禮儀”的爹笑道:“既然老爺和世伯有事要忙,倒不如我?guī)е謒eimei去花園里坐坐吧,花園里的海棠花開了呢?!?/br> “好好好,”五老爺正在興頭上,哪顧得上其他,忙不迭地?fù)]揮手,又熱情邀請林仲海,“中午就不許走了,我們有好多年都沒見了?!?/br> 看著林仲海熟不拘禮地答應(yīng)下來,珊娘心里又是默默一嘆。這五老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說留客用飯就留客用飯,也不管家里廚下是否有準(zhǔn)備…… 不過,這些好像應(yīng)該是女主人的差事,如今她正被她爹強(qiáng)逼著扮演女主人呢…… 想著,她又嘆了口氣,心里正籌劃著等一下吩咐三和去廚房看一看,就忽聽得周崇在一旁笑道:“還請疏儀先生和老師見諒,我就不去了。前兩天我有事拜托十三姑娘來著,正好要問一問十三姑娘那件事的進(jìn)展呢。” 林仲海那里聽了一皺眉,才剛要反對,就聽得袁長卿在一旁輕聲說道:“老師且放心,我會看好小五和阿如的,不會讓他們給十三姑娘添麻煩?!?/br> 經(jīng)由“圣元革新”后,大周的禮教規(guī)矩不如前朝那般壁壘森嚴(yán),只要不是孤男或寡女,幾個(gè)男孩女孩湊在一處玩耍倒也為世情所容——當(dāng)然,守著老派規(guī)矩的人家仍是看不得這樣的作派。才剛林先生猶豫,就是因?yàn)樗?,侯府的老太君就是那么個(gè)守舊的人物。 而只要是孟老太君反對的事,五老爺則堅(jiān)決給予支持,因笑道:“也是,讓他們幾個(gè)孩子自己去玩吧,跟著我們也無趣?!?/br> 于是,珊娘再一次被她那個(gè)爹在背上狠插了一刀。 五老爺帶著林仲海走了,珊娘忍了忍,看著林如稚笑道:“上次你來時(shí),說你最近愛上了紅茶,正好我這里才剛得了些烏龍茶,可要品品?” 周崇笑道:“阿如就是與眾不同,這時(shí)節(jié),怎么也該喝綠茶才是,雨前龍井才是最妙?!?/br> 珊娘斜睨他一眼,笑道:“周五爺果然大手筆,真正的龍井,可都是宮里的貢品,我們這樣的平常人家,哪里能見得到。” 說完,便向著眾人做了個(gè)請的動作,引著眾人往后花園過去。一邊走,她一邊叫過三和,小聲吩咐她去安排午膳的事。 她卻是不知道,才剛她睨向周崇的那一眼,早叫這花花公子心頭發(fā)了癢。 而那冷眼旁觀的袁長卿見了,總是平靜無波的臉上,眉間忍不住就皺起一道微微的隆起?!拔覀儾恍枰グ菀娨幌路蛉藛幔俊彼麊栔耗?。 珊娘吃驚得差點(diǎn)被一口氣嗆住。她再沒想到,袁長卿竟會主動開口跟她講話。 好在她還沒有回答,在侯家五房來去如風(fēng)的林如稚就已經(jīng)先開口替她答了,“伯母身子不好,能不打擾她且不打擾她吧?!?/br> “正是?!鄙耗锟蜌庑Φ馈?/br> 珊娘請著幾人在池塘中間的八風(fēng)閣里坐了,又看著小丫鬟們上了茶水點(diǎn)心,對那幾位笑道:“我家里地方小,各位且將就一二吧。” 周崇先接著話笑道:“這閣子叫八風(fēng)閣?好名字。倒是跟袁老大頗有些淵源呢?!闭f著,沖著袁長卿一陣擠眉弄眼。 林如稚好奇問道:“此話怎講?” “你忘了?”周崇笑道:“袁老大的那四個(gè)小廝,各叫什么名字?” 珊娘這才想起,袁長卿那四個(gè)小廝名字的出處,恰正是《淮南子·墬形訓(xùn)》中的八風(fēng)。 她邊想著,邊下意識地往袁長卿那里看過去。便只見端著茶盞的袁長卿,也從茶盞上抬起眼,那么平靜淡定地望向她。 他的平靜淡定,驀地再次令珊娘一陣胸悶。于是她微抬了下巴,就那么不躲不避地迎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 叫她深感意外的是,袁長卿和她對視了約三瞬左右,那眼睫忽地一閃,竟首先垂下了睫羽。而更叫她感覺驚奇的是,他的耳垂竟微微泛起一層淡淡的粉色。 忽的,珊娘腦海里閃過前世時(shí)的袁長卿…… 那時(shí)候,他們才剛新婚。血?dú)夥絼偟脑L卿和她之間,仍處于試探磨合之中。那時(shí)候,他們也可算是琴瑟和諧的……而每每他動情之時(shí),他的耳尖處,便總會如此,泛著層淡淡的紅暈…… 想著前世時(shí)夫妻間的那點(diǎn)事,珊娘心頭驀地一顫,臉頰頓時(shí)一片發(fā)燙。她忙不迭地垂下頭,借著飲茶掩去那份尷尬。 如今回想起來,如果不是后來她生了貪念,如果她能像五太太那樣,只滿足于守著自己的那一方小天地,也許,前一世的他們也能過得和和美美…… 這么想著,珊娘忽然就有些傷心。那樣的人生,對于袁長卿來說也許是完美的,那是他想要的人生,卻不是她想要的…… 而,她想要的又是什么?!對面那個(gè)男人的寵愛?!不,她自認(rèn)為自己很堅(jiān)強(qiáng),堅(jiān)強(qiáng)到不需要男人來寵愛她??僧?dāng)年她所求的到底是什么?!那種生死契闊的深情?!野史小說里描繪的那種愛情?!袁長卿這種人,懂得那種東西嗎?她向他求這種東西,無異于是緣木求魚! 這么想著,珊娘再次抬眼看向袁長卿時(shí),忽然就能跟他一樣平靜淡然了。 “……怎么樣了?”忽然,周崇的聲音在她耳旁響了起來。 “什么?”珊娘一眨眼,回頭看去。 周崇卻懷疑地看看她,然后看看對面和珊娘又一次對視后,再次垂下頭去飲著茶的袁長卿,笑道:“十三姑娘才剛在想什么?都走了神了?!?/br> 珊娘平靜笑道:“也沒什么,只是沒想到老爺會留你們下來用午膳,想著不知道廚房那里準(zhǔn)備得如何了而已?!?/br> 林如稚一聽就十分抱歉道:“到底還是給你添麻煩了?!庇謬@道,“我爹這人吧,也就只在人前裝個(gè)剛正嚴(yán)謹(jǐn)?shù)哪?,跟他的朋友在一起時(shí),那簡直就是判若兩人。這一點(diǎn)上,竟是我袁師兄最像我爹?!?/br> 許是剛才珊娘連著看向袁長卿的兩眼,叫林如稚覺得有必要替袁長卿的沉默寡言解釋上兩句,便又道:“jiejie別看我袁師兄不愛開口,那只是跟jiejie不熟,等熟了你就知道了,有時(shí)候恨不能他別開口的好,一句話能噎死個(gè)人的!” 是嗎?珊娘的眉梢一動,忽然覺得,也許前世時(shí)對于袁長卿來說,她一直就只是那不熟的陌生人,所以她竟從沒看過他有不羈的那一面。 但此刻她可不愿意繼續(xù)這個(gè)話題,便笑著把話題引開,道:“要說不羈,怕是世伯怎么也及不上我家老爺。至少先生沒有花五千兩銀子買一副自己畫的假畫。且我聽說,那賣畫之人原只想要個(gè)成本價(jià)的,是我們家老爺硬要給人家五千兩銀子,只說那畫就值這個(gè)價(jià)?!闭f得眾人跟著一陣笑。 珊娘又道:“周五爺拜托的事,很是抱歉,我問了,不過人家原就是自己繡著玩的,不愿意拿出來呢?!?/br> 周崇一揚(yáng)眉,“我出錢也不行嗎?” 珊娘為難地笑了笑。 林如稚伸手一推周崇,“既然是自己繡著玩的,這定然是閨閣中的東西,哪能隨便拿出去?!” 周崇看著珊娘又是一揚(yáng)眉,笑道:“我說,這繡畫,不會是十三姑娘自己繡的,怕人知道,這才找的借口吧?” 珊娘笑道:“我若有那本事,定然白送給五爺,怎么也是替自己揚(yáng)名的事?!?/br> 周崇擺著手道:“叫什么五爺啊,多生分,不如你跟阿如一樣,叫我一聲五哥吧。” 珊娘只但笑不語。 這時(shí),三和回來了,沖著珊娘微一點(diǎn)頭,然后又湊到她的耳旁輕聲道:“門上接了七姑娘、十一姑娘和十四姑娘的帖子,說是下午要過來看望姑娘。” 珊娘的眉頭一皺,輕聲道:“只說我身子不爽,暫時(shí)不便見客?!?/br> 三和默默一禮便退了出去。 而因著這幾位姑娘,卻是叫珊娘想起春賞宴來,同時(shí)也想起對面袁長卿的那些謀算,便笑著對袁長卿道:“昨兒多謝公子救了我弟弟。聽說公子自京城來,卻是不知道跟忠毅公袁老令公府上是什么關(guān)系?!?/br> “咦?”再一次,袁長卿還沒開口,林如稚先搶著開了口,“你怎么知道我袁師兄是跟老令公府上有關(guān)系?” 珊娘假作驚詫狀,眨著眼道:“還真有關(guān)系?”又笑道,“你不是也接到春賞宴的帖子了嗎?因我聽說,那春賞宴上也請了袁家的人,偏袁公子又是打京城來的,所以我才有此一問。” 因袁長卿不愛跟生人多話,林如稚便習(xí)慣了總是代他回答別人的問題,這會兒她正打算按照老習(xí)慣替袁長卿回答,不想袁長卿忽然搶在她前面道:“那正是家祖。” 珊娘扭頭看向他,笑道:“這么說,袁公子也是要參加春賞宴的嘍?” 袁長卿靜靜看她一眼,垂頭抿了口茶水,才放下茶盞淡然答道:“還不知道?!?/br> 珊娘那里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居然已經(jīng)答完了她的問話。她猜,他大概是不耐煩她的問題,才回答得如此言簡意賅,便閃著惡意的眼,故意又笑著追問道:“什么叫還不知道?” 她以為他一定會像前世那樣微蹙了眉,以忍耐的表情暗示他的不耐煩,卻不想袁長卿忽地一抬眼,以那雙比別人的眼都要顯得黑濃的眸子定定望進(jìn)她的眼里,一邊輕柔緩慢地解釋道:“前兒我才剛接到家里的消息,叫我在鎮(zhèn)上等著我家老太君。之前若不是先生要回鄉(xiāng)省親,原該是我護(hù)送老太君來梅山鎮(zhèn)的,卻是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帶我去參加貴府的春賞宴?!?/br> 看著他,珊娘一陣詫異,連林如稚也看著袁長卿一陣眨眼,然后忽地一回身,拉著珊娘的衣袖笑道:“看吧,我就說我袁師兄是這樣的人,現(xiàn)在跟jiejie熟悉了,也就開始開口說話了?!?/br> 袁長卿微微一笑,抬頭看向珊娘,道:“十三姑娘怕是不知道,我家老太君和府上的老太君是遠(yuǎn)房的堂姐妹,算起來,我們應(yīng)該是表親?!?/br> “哎呀,”林如稚猛地一合掌,笑道:“竟這么巧,那十三jiejie可不是得叫袁師兄表哥了?” 珊娘驀地生了一身雞皮疙瘩——表哥表妹什么的,最要不得了! 前世若不是她看多了這些家長們不讓看的野史小說,不定她都不會長歪,也不會對袁長卿生出那樣的心思! 看著那熟悉的烏黑眼眸,再一次,珊娘默默咬碎一口銀牙。 第四十二章 以德報(bào)怨 雖說珊娘那里以身體不適為由,推拒了幾位姑娘要來探望她的帖子,第二天,三位姑娘仍是結(jié)伴而來。同來的,居然還有大太太趙氏。 這一行人,卻是奉了老太太之命,專程來看望珊娘和五太太的。 這種情況下,便是五太太再不愿意應(yīng)酬,也不得不出來迎客了。 大太太趙氏一進(jìn)前院,就親熱地拉住姚氏的手,笑道:“讓她們幾個(gè)小的自己去玩吧,我們妯娌有日子沒見了,且得好好說一說話呢?!?/br> 珊娘一陣詫異。且不說如今離春賞宴已經(jīng)沒幾天了,幾個(gè)主事之人居然放下正事過來“探望”她們這些閑人,偏大太太還是這么一副要隔開她和五太太的架式,這舉動本身就已經(jīng)叫珊娘動了疑心。 只是,此時(shí)已事不由她,五太太好脾氣地笑笑,回身囑咐她好好招待姐妹們,就被大太太拉走了。 那十四姑娘過來拉了珊娘的手,活潑笑道:“上次我來得匆忙,也沒好好看看jiejie的住處,今兒我可得好好看仔細(xì)了。老太太那里常夸jiejie是最會收拾屋子的,我若能偷學(xué)jiejie個(gè)一招半式的,肯定能受用無窮。” 珊娘早就后悔那天把十四讓進(jìn)春深苑的事了,便笑道:“十四meimei上次來時(shí),應(yīng)該也看到了,我那院子又小又窄又亂,哪里好意思招待你們。不如我們?nèi)セ▓@里坐坐吧。我奇怪的倒是,你們不是應(yīng)該在忙著春賞宴嗎?這可沒幾天了。這時(shí)候怎么老太太竟想起來,差使你們來看望我們太太和我?” 十四姑娘才剛要答話,七姑娘先挑眉笑道:“我說,你就這么讓我們站著跟你說話嗎?” 此時(shí)她們?nèi)栽谡龔d的前院里。 珊娘看看堂上,大太太仍親熱地拉著五太太的手輕聲說笑著,下首侍候的,除了馬mama外,還有機(jī)靈的方mama。 于是珊娘便趁機(jī)給方mama打了個(gè)眼風(fēng),再怎么不放心五太太,終究也只能按捺下來,先去招待了她的三個(gè)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