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重坐在秋千上晃悠著，仰望著漆黑的天空，一只灰色的鳥撲騰著從眼前掠過，飛向遠(yuǎn)處。

    “……哥，你是飛走了，對吧，林瑞有更大的翅膀?！绷种氐吐曕?/br>
    他望著天空出神，旁邊那個(gè)秋千嘎吱嘎吱地晃動，他忽而回神，望向旁邊不知何時(shí)坐上去的母親。

    “這秋千壞了好幾次，你哥要玩，你爸沒辦法，一次次地修好了?！绷智鐟牙锉е腔液?。

    她也看向林重，他想那個(gè)男人對林重應(yīng)是極好的，定是百般呵護(hù)悉心照料，不然林重一個(gè)三十幾的人了，再過個(gè)幾年都四十了，臉上卻看不到一點(diǎn)時(shí)間刻下的痕跡，連點(diǎn)細(xì)紋也沒有，那手比十幾歲小姑娘的手還干凈漂亮，“小山，你明天就走了吧？”

    “嗯?！?/br>
    她展顏一笑，“我明天也走了。”

    林重微微疑惑。

    “我和你爸離婚了?！彼皇直е秩鸬墓腔液衅鹕?，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上道邊，朝著家的方向走。

    林重跟上去，他不問為什么離婚，也不說別的，只是默默跟在后面，送林晴回家。

    “我并不是心甘情愿和你爸在一起的……”林晴走在前面，講著那個(gè)年代那個(gè)沒有活路的女人。

    林重只是靜靜聽著。

    故事講完，林晴停住腳步，回頭望林重，“小山，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所以那天晚上你說……”

    林晴怎么也忘不了那天晚上林重對自己說的話，那天很熱，林重和林瑞躺在客廳地上鋪著的涼席睡覺，兩個(gè)小家伙翻來覆去半夜才睡，他們睡著后，她在門前來回踱步，然后林重突然睜眼，黑夜里她看不清林重的神色，但那聲音清清楚楚：“你走吧，我可以照顧哥哥了，別擔(dān)心。”

    林重停下，直視她：“哥說的，你想離開，你不喜歡這里?！?/br>
    林晴怔住。

    “哥其實(shí)也沒睡著?！绷种赜值?。

    林晴忽然笑了，回身往前走。

    兩人一前一后，倒和諧。

    林重望著前面那道背影，母親真的老了很多，背彎了，“母親，您帶哥哥走過這條路嗎？”

    林重曾不止一次覺得奇怪，林瑞是怎么記住這條路線的，沒有多走上很多回，林瑞怎么會記得，但誰會帶林瑞走很多回呢？

    林晴沒有回答。

    走了不一會兒，天下起了雨，林重脫了外套遮在自己母親頭上。

    一路到了家樓下。

    他們剛到，一輛車開了過來，停在了樓下，陳路生從車?yán)锵聛?，拿了把傘下來，撐開傘，走過來，將林重護(hù)進(jìn)懷里，傘向林重這邊傾斜著。

    林晴看傘另一端滴下來的水都落到陳路生背上了，她對林重說：“回去吧?！?/br>
    林重點(diǎn)了點(diǎn)頭，和陳路生上車離開。

    第二天，林重回了北京，林晴買了張去拉薩的車票，帶著林瑞的骨灰盒，也走了，臨上車林重送她，給了她一個(gè)鐵盒，里面裝滿了桃酥。

    光透過火車窗戶照進(jìn)來，曬得人手背微熱，林晴將骨灰盒放在自己腿上，左手搭在骨灰盒上，手腕上系著一個(gè)紅繩，紅繩穿著小半玉鐲的兩端。

    她自言自語：“小瑞，你看，今天天氣多好?！?/br>
    第112章 林晴

    林重的母親叫林晴，是當(dāng)時(shí)鄉(xiāng)里出了名的美人，那樣貌比明星還好看，長得像個(gè)仙女似的，求娶的人能從鄉(xiāng)里繞一圈排到鄉(xiāng)外去，人又賢惠勤快，性格又好，跟誰都一臉笑模樣，叫人看了就心喜。

    她母親早逝，家里就一個(gè)父親和一個(gè)哥哥，她父親在鄉(xiāng)里也是出了名的，幾年前鄉(xiāng)里有個(gè)寡婦再嫁，他非得去人家門口罵人家不守婦道，被人用大掃帚趕出來。

    林家老父受了氣回到家就一通罵，什么一個(gè)女人就該忠于自己男人，男人死了就該一直守寡，找別的男人就是違背禮教，該浸豬籠。

    還訓(xùn)林晴，你以后要敢做這些不守婦道的事，他就打死她。

    林晴和林晴的哥哥林亮沉默著，都不說話，說了就得挨揍，全心里嘀咕反駁呢。

    林老父重男輕女，林晴就沒上過學(xué)，林亮上過幾年學(xué)，但成績不好，讀了幾年才認(rèn)字就不念了。

    林晴有個(gè)堂哥，叫林修明，是個(gè)多讀了幾年書的，經(jīng)常過來教林晴認(rèn)字。

    那年，林晴二十了，在城里遇見一個(gè)家里做買賣的小伙子，兩人一來二去看上眼了，隨后兩家很快定下了親事，林老父很滿意這門親事，那小伙子家里有些錢財(cái)。

    然而第二日，林晴被自己的堂哥強(qiáng)了，林亮干活回來，看到的時(shí)候已經(jīng)晚了，林亮抄起鋤頭就要弄死林修明，林修明也不反抗，被揍的全身是血。

    林亮拉起自己的meimei：“我們?nèi)ジ嫠?，讓他坐牢?！?/br>
    林晴的眼眸終于有了一絲波動，她站起來，一心想的都是要給自己討個(gè)公道，她往外走，一直走，去派出所，去找里面的工作人員，說她被人強(qiáng)jian，哭著說她哥就是證人，然后那個(gè)工作人員問她，你哥在哪？

    她往后看，沒有她哥的影子，她哥應(yīng)該和她一起的啊，她神情恍惚地走到外面，還是沒有看到，她像個(gè)瘋了的，不管不顧地原路返回，那個(gè)工作人員喊她，她也聽不到了，一直到家，她看著他哥坐在院里的凳子上。

    “哥……”林晴喊道。

    “晴兒，算了吧?！绷至琳f完深深垂下頭去。

    林晴走得太快，沒有看到林修明抱著林亮的大腿哭嚎，說自己是真心喜歡林晴，聽到林晴訂了婚才會如此，他愿意娶林晴，林修明的一番話令林亮冷靜了下來，這件事如果鬧大，那林晴的親事完了，林老父也會打死林晴的。

    林晴雙腿癱軟，直接坐在了地上，她也冷靜下來了。

    “我跟林修明說了，讓他不說出去，我們就當(dāng)這件事沒發(fā)生?！绷至琳f。

    事情并沒能如他們所愿，事情還是傳開了，從那個(gè)工作人員的嘴里，他也是好心，卻不想事情進(jìn)了林老父耳朵，林老父揚(yáng)言要打死林晴，親事也退了，林修明那一家更是說林修明敢娶林晴，就把林修明趕出家門，不認(rèn)林修明，轉(zhuǎn)頭兩家人把這事定為了是林晴和林修明暗通款曲，把強(qiáng)jian一事拋的干凈。

    林老父似乎是真的要把林晴打死，林亮一不在，就拿棍子打林晴，林晴身上已經(jīng)沒塊好皮了，熬了三個(gè)多月，夜里她等來了林修明，她跟林修明跑了，林亮那夜就在林晴屋子里，看著林晴跑的。

    他想留卻覺得自己無法開口，林晴看著他，跟他說：“哥，我只有這一條活路了。”

    因?yàn)榫驮谇耙惶?，她跟他說：“哥，我好像懷孕了。”

    后來林亮去找林晴了，從鄉(xiāng)里找到縣里，從縣里找到另一個(gè)市，他就安家在他妹住的房子的附近，看著林晴認(rèn)命地過完大半生。

    第113章 你在痛苦什么

    車流在眼前如一條流動的長河，林重像個(gè)隔絕在時(shí)間之外的人，立于河岸，看時(shí)間流逝，佇立不動。

    好像這此間世界無甚與他有關(guān)。

    他好像被困在了某個(gè)節(jié)點(diǎn)，無法掙脫。

    一聲突然的鳴笛將他喚醒，他回神，捏了捏眉心，他剛從醫(yī)院精神科出來，取了藥回家的中途就又出神了。

    大抵是什么時(shí)候有的病癥來著，離開北京的大半年后吧，原本被深埋起來，蓋棺掩蓋的東西被重新翻了出來，打開棺木，里面是已經(jīng)腐爛的尸骸，日日驚擾他，令他不得安寧。

    他以為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如今一看，原來過不去啊。

    癥狀越發(fā)明顯，漸漸影響到了他的生活，他查過一些資料，知道自己這是生病了，可是似乎治療也并沒有令他感覺好些，日子稀里糊涂地過，時(shí)不時(shí)，他總想，若是陳路生若無其事地好好生活，那他這一遭，顯得多沒出息啊，可不就是嘛，陳路生肯定忘了他了，過著自己的富貴日子呢。

    他于陳路生，只是隨手拿過來把玩的玩物，也就隨手扔了，哪還會記得扔在哪了，什么時(shí)候扔的。

    望著突然飛速從眼前駛過的皮卡，恍惚的，他想往前走一步。

    想想又覺得算了，他答應(yīng)了給他哥買冰糖葫蘆呢。

    他不回去，他哥該要哭了。

    也不知最近怎么了，每次他出門，臨走前他哥總朝他要這要那的，以前也不這樣啊。

    林重雙手插進(jìn)口袋里，南方的冬天沒有北方冷，風(fēng)刮在臉上不疼，曬著太陽，身上沾不了多少寒意。

    前面的紅綠燈已經(jīng)紅綠燈跳了幾次了，現(xiàn)在是綠燈，林重邁開腿，一瘸一拐地穿過馬路。

    路上他買了兩根糖葫蘆，他媽也愛吃，他媽一根，他哥一根，剛剛好。

    回到家，他把糖葫蘆給他哥，回了自己的房間。

    藥扔進(jìn)了抽屜里，他想先躺一會兒，躺一會兒再吃藥，他總是忘記吃藥，所以在床頭貼了張便利貼，提醒自己吃藥。

    可好像每次自己都忽略那張貼紙，該忘了吃還是會忘了吃。

    床頭柜子旁邊堆著一摞書和一打啤酒，他不喜歡吃安眠藥入睡，喝酒會好點(diǎn)，第二天不會想吐，但有時(shí)會喝多，喝多了也沒事，他上班從不遲到。

    他拿了一罐啤酒，打開，喝了一口，靠著床沿，坐在地上，不一會兒，兩罐啤酒下肚，他人有點(diǎn)暈乎，輕飄飄的，感覺魂飛起來了。

    閣樓入口處的擋板被人推開了，一只手伸了出來，手里拿著很大一個(gè)包子。

    “我不吃。”林重說，他沒食欲。

    林瑞把頭也伸了出來，他踩著梯子，顫顫巍巍地說：“晚飯不好吃，包子好吃，你吃吧?！?/br>
    “中午的包子？”

    “嗯?！绷秩鹫f“可好吃了，我藏了一個(gè)，給你。”

    林重拿過包子，咬了一口，都涼了，沒嘗出多好吃。

    林瑞看自己弟弟吃了，笑得開心，兩個(gè)小虎牙露了出來。

    林瑞的長相是頂頂好的，更像母親，林重更像父親些，一起出門時(shí)，林瑞總會把林重的風(fēng)頭都蓋過了，林重看多了別人關(guān)注他哥，夸他哥好看，輪到他，總說一句弟弟也好看，這個(gè)也字說得像是順帶的，所以林重打小就知道自己長得不如林瑞，也不如林瑞討喜。

    “好吃嗎？”林瑞眨了下眼睛，他眸子清澈，像通透的湖水。

    “嗯?！绷种匾娏秩鹦Γ舱f不出不好吃。

    “小山，明天要一起玩?！绷秩鹫f完，哆哆嗦嗦地扶著梯子下去，臉緊繃著，怕高怕得要命。

    “嗯?！绷种貞?yīng)了一聲，把擋板蓋上。

    他看了看手里的包子，不能浪費(fèi)，就吃了，吃完他倒是精神了，他討厭這種清醒的感覺，又去拿酒，往嘴里灌。

    直到意識不清，才滿足。

    倚著床沿，他恍惚看見陳路生了，面無表情地也看著他。

    還是那么冷漠。

    做夢都沒膽量做個(gè)好夢。

    “我今天去看醫(yī)生了，他又問了我那個(gè)問題，問我在痛苦什么……”他微垂下眸子，長長的眼睫斂住他一半情緒，“我也不知道?！?/br>
    若說痛苦，他早痛苦過了，他也覺得自己沒在痛苦了，可醫(yī)生說他很痛苦，所以抑郁的癥狀才會加重。

    他想，痛苦陳路生不喜歡他嘛，還是痛苦陳路生和別人一起欺負(fù)他，甚至把他當(dāng)玩物一樣送給別人，又或者痛苦他父母不愛他，他腿殘疾了，他一事無成，這些在他心里濾過，心臟沒有給一點(diǎn)回應(yīng)，該怎么跳還怎么跳，沒疼沒痛，也沒多跳一拍少跳一拍。

    他倒是覺得他睡不著覺痛苦一些。